分享

话题

 树叶的飞翔 2016-09-02

(余妻旅游归来,粉丝们久等,送上一篇精修文)

( 背景音乐:网页链接

(一)

我坐在妆台前,素手拈起胭脂笔,顺着乌黑的眉画下去,故意遮盖末端的红色朱砂印。红眉朱唇,万千青丝高挽起凌云髻,其上加以金花簪和碎玉步摇。我仔仔细细装扮,纱袖轻落之间露出殷红的妆容。

在玉脂戏坊,十九岁已是很大年龄。三年前的雨夜,我在药铺醒来,着魔似地狂奔在街头巷尾,后来体力不支昏倒于戏坊门口,是坊主收留,所以她让我做的事,我从不推辞。我学着如何周全来客,一身琴艺更是了得,连长侍于此的老嬷嬷都赞不绝口,道我是她一生中见过天赋最高的女子。

铜镜中的我,除去嫣红点缀,脸色有些苍白,那模样冰冰冷冷的,仿佛院中积了晨霜。

“拾盒姑娘,都准备妥当了吗?时辰不早路途遥远,赶紧随嬷嬷走吧。”老嬷嬷早已候在门外,她算是我在戏坊最亲近之人,此次离开戏坊,必然要亲自相送。

我背起行囊,瞥眼到铜镜旁的枯萎青藤,顺手将其拿起置于包中。布包是白色,我的衣裳也是净白,整个人便如同一脉清流,素淡得几乎没有生气。

老嬷嬷看到我的脸色,面上露出不忍,安慰道:“三年而已,你是玉脂戏坊选出来天赋和姿色最好的女子,去幻音坊修学是你的福分,三年之后还是会回来。”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莺师姐入宫后轮到我。玉脂戏坊的女子卖艺不卖身,纵使这样,难免被达官显贵相中了去,尤其是那些懂得幻音的女子,更为抢手。

若是我学会幻音,今后的命运又会是何样?

可京城之大,竞争之大,若是戏坊无人懂幻音,必然是衰落的命运。莺师姐走后,原先的王爷们不再光顾,戏坊落寞三年,三年之后选出我。

谈及为何是三年,只因幻音坊的乐师缇依,三年一次收徒,开价惊人不说,一次仅收九人,噱头十足。全京城以及京城外的戏坊,都会争相派出自认为最优秀的女子。

我立在门口良久陷入回忆,寒气扑面而来才将我唤醒,对老嬷嬷笑了笑,吐出凉凉的两个字:“走吧。”


(二)

“嬷嬷,幻音究竟有多神奇?”

“音色相伴,吟唱悠扬,犹如虹起。”老嬷嬷回答着,灰色的瞳眸间满是回忆,似乎在她记忆深处,在一个看不到的地方,有个人始终对望着她。

莺师姐还在戏坊时,和我提过老嬷嬷的过去,老嬷嬷曾入宫过,后因一直小产被赶出宫回到戏坊。莺师姐描述得感伤,感叹之间弹奏起幻音,这也是我至今为止唯一一次听到幻音,因她弹完后便入了宫。

那样长一声短一声,急一阵缓一阵的弹奏吟唱,似莺师姐的入骨愁思,一层一层,密密麻麻。

我一路都陷在回忆中,脑中全是莺师姐的幻音。究竟之后是如何通过层层选拔进入幻音坊,好比大梦一场。老嬷嬷躬身离去,我已端整坐在幻音坊内的坐席上。

幻音坊极少出面在宴席,大多钱财来源是收徒,故放眼环顾四周都清清冷冷,不比其他乐坊爱铺张。

九个新来的才女坐在院中,正前方是尚未打开的落地竹门,后方是翠沼池,正中是一棵红梅虬枝斜逸,瓣瓣俏若朱砂。我伸出手想去接过一片,落地竹门打开的声音响起。我旋即收回手,跟着其他才女一样低头齐声:“拜见幻音师,拜见师父。”

整齐划一的女嗓,连院子都妩媚起来。

一道男嗓打破氛围:“礼节均免,抬头罢。”

男子? 缇依竟是个男名。

我怔怔抬头,倏然便被他的目光吸引,深邃望不到底,读不出丝毫喜怒哀乐。他衣着素色,身畔寒气缭绕,带着一抹隔绝尘世的孤寂,仿佛在这世间已孤身兀立多年,令人心疼又不敢接近。

“各位都是才女,其中不乏未来的娘娘,在下缇依,以名相称便可。”缇依像是背书般说着,他缓缓将琴放置身前琴架上,迈步踏下长廊,姿态犹若天人。有那么瞬间我错觉他向我走来,他打量我们一群人,路过我时似乎多看了眼,随后扬起嘴角:“有缘之人,千里相会,今日时辰不早,各位才女奔波劳累,缇依不再授课。”

一阵窃窃,但又无人敢辩驳。

缇依轻拂衣袖离去,对后方两个童子耳语几句,童子会意点头,将两块号牌对调了一下,端着它们走到众人面前:“大家一路奔波辛苦,各自领号牌回屋。一号、稚舞;二号……”

片刻前的窃窃转为议论,花了一百两白银,头天一无所获,才女们急得很。我倒是没那么在意,反觉得缇依颇为有趣,怎么看都不像是贪财之人。

正想着打探打探,童子喊到我的名字:“九号、拾盒。”

将巧是最后一号,屋子紧靠正厅。


(三)

屋内摆设简单,一方床榻一方书桌。我将包中的枯萎青藤插在瓶中,更显得几分凄清。

我不记得过去,三年前的雨夜倒在玉脂戏坊门口,手中握着的便是这根枯藤,兴许和遗忘的曾经相关,我始终留着它,说不准哪天看着它就能想起过去。

幻音坊与玉脂戏坊不同,入夜后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池塘底部流水擦过石头的声音。算是倒霉,若是号牌往前些,屋子也能靠内院些,不至于听到令人心烦的水声。我辗转难眠,翻身下榻决意出去走走。

身后的烛火皆灭,月光毫无遮挡洒下院子,白日里的水潭入夜变为一个个透亮的镜面,我一步一跳,无意看到依旧放置在长廊上的桐木琴,怔怔然挺直了背,似着魔般一步一步走近它。

即便衬着月光,也能看到琴身泛着幽幽绿光,每一根弦都是那么流畅笔直,弦身相接处竟是藤蔓固定,而琴尾端赫然刻着‘绿绮’二字。

早在玉脂戏坊就听说过绿绮,其音色好比深林中的天籁,工艺又及其复杂,是否尚存于世都不得而知。

而现下,这把传说中的琴就在眼前。心底漾起的情绪让我坐到琴前,无知觉间弹奏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曲子才能配上它,忽而记忆起脑中的一个音段,指尖轻挑银弦,双手在古琴上拨动着。琴音宛然而起,宛如天籁,过去没许久,音段停止,脑中的曲子继续不下去,我收回手缓缓站起身,对身后站立良久的人,懦懦作揖:“师父。”

缇依在我抚琴后没多久就立到身后,他并没有打断我,安静等到曲断音停。

我低垂着头,这才看到一侧温着的茶水,或许他整夜未眠,方才只是离开片刻罢了。

“不是说过,唤我缇依便可。”淡淡然的音嗓。

“是,师父。”我稍稍放下胆怯抬头,缇依披着鸦青色大氅,脸色微微发白,乌黑的瞳仍静静的看着我。

“你怎么会弹奏绕青藤……”缇依语气不是疑问,带着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哀色,他振袍盘膝而坐,万千发丝如黑色的瀑布般顺着大氅淌下,衬着冬日夜晚的零星月光,整个身周飘旋着不真实的云气。

“原来这首曲子叫绕青藤,可为何会……”我似乎忘记了,莫名失落的感觉让我的目光移不开绿绮:“大约是看到它,连曲子自己都迫不及待从我脑海深处跑出来。”

 “竟还有此等功效?那还真是让人不安。”他半开着玩笑,轻轻将长指抚上琴弦:“这把古琴的名字是绿绮,她就像世上最温婉的女子,用最温柔的音色抹杀殆尽世间爱恨情仇。你可想听她弹奏幻音?” 


(四)

所谓的幻音,就是美得让人心生幻象罢。

身旁温着的茶水在夜幕下飘散袅袅白雾,周围的景色开始杂乱迅速变幻,慢慢变为幅丹青水墨画。

雪落得皇城皑皑,苍穹之境被银色的雪光笼罩,朝天际连绵而去,似是无穷无尽一般延展。

绿绮抖了抖沉重的睫,缓缓恢复意识,她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幽黑的双眸竟是苍茫而毫无焦点。她作揖辞别皇城,抬手的瞬间方看到自己的指甲染了红料,三串红玉石穿成的珠链绕在指尖,随着动作发出清脆好听的叮当。

竟是,一身嫣红的嫁衣。

好在身上裹着纯白的裘袄,不觉得寒冷。她哈了口气,无知觉间有一滴泪落下,将巧擦过手背,落入积雪之中。

忽而刮起的风卷起漫天飞雪,茫茫白雪中,她一步步靠近我,雪花遮住她的泪眼。我试图去触碰趔趄行走她,不慎绊足的瞬间,她化作飞雪从我身周飞散。

凄红映白雪,竟是扑了空。

霎时,弦停音止,幻象渐淡,夜风透过窗子,丝丝凉意。

用于温茶的火渐渐熄灭,木炭的红色久久不褪,余温尚在。缇依抬头看着银白的月:“心念成痴,幻音便是利用痴念迷惑人心。”

我半晌没能从方才的幻境中走出,面前依旧是那红衣女子的模样,突然就想起来过去:“我想起来了,绕青藤是我还在玉脂戏坊时偶然学会的曲子。那日场子来了很多人,有一位容貌极佳的女子在戏散后久久未肯离去,她上来就说与我有眼缘,愣是把断章的绕青藤交给我。”

如今回忆,残卷落在戏坊没有带来,女子的容貌有些模糊,她的名字是绿绮,和古琴同名,想来也是骗我的化名。

“原来如此。”缇依等到我的答案,转而打发:“已是子夜,拾盒回屋休息罢。”

我有些不甘心:“师父能告诉为何收徒收钱吗?”缇依绝非是世俗中那些贪图钱财之人,这点从他的容貌气度就可以断定。

缇依以手支在脸侧,言笑晏晏:“你就这么想知道原因?”

我郑重点点头。

他答:“就是为了钱,没有原因。”而后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倒是你,为何执意学幻音?”

“自然是为学到更好的琴艺,报答玉脂戏坊救命之恩。当然……能有机会去大府邸出演就更好不过。”

我想,来此的才女都会是和我相同的想法。这个想法可谓根深蒂固,也导致我不理解缇依作出的反应,他暗笑着摇头,饮下杯中凉水后摆摆手示意我离去。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当初缇依只是自嘲,他见过太多学会幻音的女子嫁入大府邸,甚至是皇宫,可没有一个是结局圆满,葬送性命都不为过。他明知是在害才女,还不得不继续害人的行为,仅剩自嘲。


(五)

次日,才女们在院子候了快有一个时辰缇依才缓缓而来。

他清冷的面上毫无表情,带着一抹彻夜未眠的疲倦,令我不禁暗笑一声。身旁的才女以手肘我,暗示我不该无礼。

缇依是我见过最谨慎之人,每个才女的指法都加以矫正,当然都是隔着寸距离的凭空指点,也令那么几个才女绯红了脸。而缇依在经过我时没有停留,仅仅两个字:“很好。”

我的琴艺再好也不该会懂幻音的指法,瞥眼看着身旁的才女,总觉得有些差距又不敢断定。

“你真厉害。”她终于把脸转向我,生得风雅温纯,不愧为拿着一号牌的稚舞。

“没有的事,巧合吧。”我将目光收回落在琴弦间,脑海中又想起那首绕青藤,关于绿绮的记忆,竟在无知觉中变得清晰。

没有的事,巧合吧。

这话似乎我同绿绮说过,记忆中的她双眸似水,蒙着红色轻纱,颈间一条红玉石项链,愈发称得锁骨清冽,倾身弹奏间,十指纤纤,玉石相撞叮当。

“为什么非要把这本断章的谱子给我?不仅如此,还反复弹奏给我听。”

“见姑娘与我有眼缘。”绿绮缓缓站起身,抚摸上我眉尾的朱砂:“果真是擦不掉,你得过那个病。”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绿绮见我警惕,眉目温软道:“得那个病的人,想要全部治愈就不得不失去记忆,且病愈后眉尾留有朱砂印。”

“没有的事,巧合吧。”朱砂印而已,不能代表什么。我有点难以置信,毕竟我记忆全失,心下害怕,还是禁不住问出口:“莫非绿绮姑娘患过此病?否然怎会只晓得如此清楚。”

她捋起盖住眉毛的发,露出凝脂般的额头:“并未。”

如此举动令我着实不解,想再交谈片刻,她已转身离开。

新痕悬柳,澹彩穿花,一抹红艳消失在玉脂戏坊红窗碧玉间。

从无到有,绿绮的形象一点点变得清晰,日子也在逐渐清晰的记忆中一点点流失。清减飞花入碎梦,在浑浑噩噩的失忆旅途中,我的梦全部由琴音揽下。 


(六)

半年来缇依只教指法,而我的指法同所有才女的略有不同,问及原因,缇依只道我的更为精准。近些日缇依终于开始教授幻音,可每次都会支开我。

好比如现下,我被安排到琴屋扫尘,环顾四周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不由得长叹口气,缇依根本就是有意排斥我。

我在琴屋候到午时缇依才归来,他见我依旧在此,略显惊异:“你可以回屋休息了。”

“为何不教我幻音?”我质问道。

晌午的阳光透过纸窗投下两个人影,屋内袅袅檀香,有玲珑锦绣,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形中的悲伤。

墙上除去挂琴,还有黒木书架,其中一格的书籍摆得尤为整齐,缇依从中取下一本,捏上封皮上的字:绕青藤。

他将青皮书递到我面前:“因为我要教你别的东西。绕青藤全曲共九回,每回独立成本,你所会的是尾音,还差前八回。”

“我是来学幻音,并非是绕青藤这首曲子。”

“可你半年来所学指法,皆不是幻音,而是绕青藤特有的指法。”缇依早有所备的轻笑了下:“幻音不过是些迷人心魂的曲子,不适合你。”

我接过青皮书,和当初绿绮给我的书一个模样,原来她给我的断章是第九回,剩下的曲子,居然全在缇依手中,他们二人或是有什么关系,我愈发好奇。

缇依见我愣在原处,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为何执意学幻音?”

执意,谈不上,不过不想让老嬷嬷失望,不想让玉脂戏坊失望,我愈发答不上来,转移话题:“绕青藤看似很难学……”

“是你,就不该难。”他说得胸有成竹,那份自信让人无可辩驳:“你和其他的才女都不一样,我不想把你送上一条不归路。”

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不想把我送上一条不归路,我竟有那么丝欣喜,片刻忘乎所以:“好,就学此曲。”

阳光从打开的窗照入屋子,微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转过头,眉目染了金边,笑出从未有过的温暖,时光好像定格在这一刻。

不学幻音学绕青藤,若是之后惹来麻烦事,缇依会护着我的吧?

会护着我的罢。

三载光阴,我全部用来学绕青藤,将此曲练到极致。直到临别幻音坊,琴弦尽缠绵凄婉。

踏着杏花春光,我作揖离别幻音坊,离别缇依,心底,蓦然落空。


(七)

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挂念另一个人,我在回到玉脂戏坊之后才明白。我挂念幻音坊的日子,挂念稚舞,更挂念缇依,那个好比蒙着层幻纱般的男子。

直到离去,都没能读懂他啊。

相思无处可以寄托,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弹奏绕青藤,精妙绝伦的曲子很快名噪一时,我因为不懂幻音没能被达官显赫邀请。

本以为就此安逸余生,达官显赫却主动上门。绕青藤主调悲怆,没有幻音那般迷惑人心,大多人听罢感叹几下也就走了,偏偏留下一位对我感兴趣至极。

他是皇宫中不被重视的六王爷,也是幻音坊的常客。

那日戏散,他趁着酒意走上台拽住我的胳膊:“坊主同本王说过,你去幻音坊学习幻音,三年下来却学了首清高的绕青藤。”言至此,他变得愤怒:“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有何用!到头来都是被除去的命!”

手腕被捏得生疼,我想呼喊求救,环顾四周没有人会上前。泪水盈在眼中,六王爷兴是看到我的泪水,挥臂将我扔到地上,狠狠道:“好,本王今后便常来看你弹奏,看你走向灭亡!”

本以为是酒后胡言乱语,六王爷从那之后果真常来幻音坊听我弹奏,更甚一次,他命我孤身去他府邸演奏,我恐惧万分,在彻夜未眠的第二日,接到六王爷府邸小厮的传话,我不必去了,原因是缇依替我去了六王爷府上。

缇依,怎么会是他。

我隐隐觉得缇依在用他的方式保护着我,这种若有似无的方式好比他清清淡淡的性子,似流云在空中沉沉浮浮。

无论如何都该再回趟幻音坊道个谢。

我给自己编出许多借口,冒着被训斥去找坊主,坊主却将卖身契递到我面前。

“你得罪了六王爷,玉脂戏坊实在没办法再留你……”坊主言语间流露不舍,再怎么说我也是她一手交出来的乐手,还花去钱财送去幻音坊学习,虽然并没有学会,也令她失望良久。

“怎么会……不是缇依替我去了王爷府邸,六王爷为何还要生气……”

“你和缇依究竟是什么关系?”坊主蓦然打断我的话,平日里风情万种的眼带着浓浓的狐疑:“缇依已经替你赎身,其余的事你自己去问他。”

我方垂眸,看到卖身契下写着两个清秀的字,缇依。

真的是他,他竟然替我赎了身。

坊主已不愿再同我多言,捋起垂帘走向庭院深处,老嬷嬷从暗处走了出来,双眸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泪:“玉脂戏坊为了存活不得不将你赶走,坊主性子如此,她心里也不好受。”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离开戏坊我无处可去。”

“不,你有地方可去。”老嬷嬷不知何时将枯萎青藤拿了来:“我曾爱过幻音坊的老乐师,可他没有阻止我入宫。缇依和他不一样,我能看出缇依很在乎你。”语毕,老嬷嬷将枯藤压在卖身契上离去,独留我一人,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世上最巧合之事,不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心心念念着自己。

 

(八)

我一把拽起卖身契和枯藤,马不停蹄赶往幻音坊。从前的我不敢想过未来,以为在适当的年岁嫁出去就好了,感情对我来说不重要,至少没有活着重要。

而如今我遇到了缇依,怎么都想靠近他。

入秋的风带着几丝水汽,撩起我的发丝,带着泥土的芬芳。我立在幻音坊大门前,正对缇依。

他依旧那么孤独,深邃的双眼周围黑得发红,像是经常熬夜所致,无惊无喜道:“你不适合呆在戏坊,我刚巧手头有多余银两,把你赎了出来。从今往后,该去哪去哪,好好过日子罢。”

缇依的先发制人的话让我乱了思绪,难道他不是想让我来幻音坊?我往前迈一步道:“你知道我无处可去。”

“对不起。”他音嗓间带着一丝痛楚,半晌才道:“离开玉脂戏坊或许对你变动太大,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你再回那个地方。”

欲雨的天连空气都变得迷蒙潮湿,将他包裹在朦胧雾气下,离得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那我可以留在幻音坊么?”原本热腾的心被缇依冷漠的反应浇凉半截,我依旧不死心追问。

他竟是摇了摇头。

我的身子随之一晃,能感觉到双手倏然失去了力量,看着他毫无留恋的踏入坊内关上门,手中的卖身契也轻飘飘落下,没了挣扎。

我抬手挨着自己的脸颊,闭上眼,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沾湿了手。

全怪我一厢情愿,全怪我奢望太多。

雨水稀稀拉拉落下,我久久提不起脚,不知该去哪。

良久。

紧掩的门嘎吱声打开,缇依打着把乌黑的油纸伞,淡淡道:“进来罢。”

冷雨潇潇,树影婆娑,缇依领着我一路往内走。过道两侧的帷幔皆数垂落,伴着风声雨打起起伏伏,先前在幻音坊时我没有机会往内走,此次愈发入内,布景也愈发虚幻起来。

我紧紧跟在缇依身后,心底还是压抑不住的欣喜。

渐入其内,推开门扉,是个空旷的屋子,一道屏风遮住视线,后方似乎有个人,时不时传来痛苦的咳嗽声。

“你曾经问过我为何需要那么多银子。”缇依缓缓坐到屏风前的椅上,抬头看着我,紧紧锁着眉,眸子漆黑得可怕:“为了绿绮,她得了很重的病,若要维持生命,必须服用极其昂贵的药。”


(九)

绿绮,真的有这个人,而且她就住在幻音坊!

碎片一般的故事渐渐拼凑,我隔着屏风看着绿绮,忽然就感觉到无以复加的落寞。

缇依不紧不慢道:“治此病有两个法子,一是同绿绮一样,常年服药,但是自此生活都难以自理。二是同你一样,忘记所有新生。”

我不禁抚摸上眉尾的朱砂:“我……当真是患了这个怪病?是不是新生之后的人,眉尾都会留有朱砂印。”

“是。”不出所料的回答。

“看来我是选择了后者,忘记所有新生。其实失去记忆,总比终年受病痛折磨来得好。”

缇依嗓音有一丝轻颤:“可是她不听劝,说什么也不愿忘记我。她害怕所有有结局的乐谱,有次偷偷趁我不备,把绕青藤的第九回拿出去送人,以为这样就能换来永久。”

“……原来如此。”我伸手捂住嘴,想要抵挡住自喉间涌起的哽咽。我怎么可以这么傻,一厢情愿以为缇依会喜欢我。

“我不该骗你,将绕青藤教会给你,此曲是绿绮今生最爱,曲子不适合男人弹奏,我必须……”

“够了!”我禁不住咆哮出声,捂着脸跑出了屋子,跑出了幻音坊。

屋外大雨滂沱,我哭得淋漓尽致,好比钝刀割肉。不知跑过多少条街,最终晕倒在大雨中被王府的人救走,醒来后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六王爷。

“为何非要缠着我?”我质问过六王爷。

他道:“是啊,珠帘十里,暮鼓三更,为何偏偏就是你。”

有些爱,就是那么道不明缘由。六王爷替我取来玉脂戏坊的桐木琴,薄雾笼罩着白墙灰瓦,我的乐声便给这儿添上一抹色彩。

留在王府,我一方是为躲着缇依,一方是无处可去。府上的小厮偷偷告诉我,缇依上王府演奏那日,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他破口大骂缇依是个废人,凭什么和他争。

缇依落寞离去,随后便将我赎身。不过终究有缘无分,我放手了。

月余后,我答应嫁给六王爷。然而命运再次给我开了个很大的玩笑,大婚前夜,六王爷派人将我绑着送出京城。多日后我才得到消息,他的整个府邸都没了,包括他的人。

我捧着从玉脂戏坊带出来的桐木琴四海为家,再不敢回到京城,怕看到夷为平地的王府,更怕看到缇依。

流离的日子,淡淡如云烟。

那日我受到一个小戏坊的邀请弹奏绕青藤,戏散后有几个看似京城来的人久久不肯离去,我便同他们交谈。

他们夸赞我的琴艺高超,甚至胜过曾经的幻音坊。我觉得他们过分称赞,谦虚附和,却忽然意识到什么:“曾经?”

“姑娘许是不知,幻音坊已经没了,缇依身患重病,弹奏出来的幻音不受控制,他本来还打算花钱治治自己的病,莫名其妙就放弃喝药,死了。”

死了……我的心中一咯噔。

“是啊,我有一朋友在幻音坊当过童子,他告诉我,缇依得知六王爷府被灭门后,莫名其妙吐了一口血,再没从床榻上起来。”他说着叹着气,连连摇头。

一代奇才的离去,总让人于心不忍。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缇依怎么就会得了重病,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在我没发现的时候,漏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连弹奏绕青藤的报酬都没来得及拿,在巷口夺了匹马,一路狂奔往京城赶。

缇依,不会死的,都是假的,我不信。

却然而,到了幻音坊,看到尘灰蜘网,花木枯残,溪流干涸,启开木门红色斑驳,门钉也已脱落半数,分明是荒废已久。

默默流下了泪。

“姑娘,你是……拾盒?”

一道女嗓将悲伤中的我唤醒,转脸看到是张似曾相识的脸,她微微点头:“我是稚舞,还记得我么?”


(尾)

所谓的幻音,会让人心生幻象,大多学习幻音的女子都用其蛊惑男子的心,而缇依身为幻音师,技艺更是了得,他可以凭空虚构出根本不存在的人。

初次来到幻音坊的夜晚,缇依弹奏给我一曲幻音,绿绮款款而来。

我和稚舞在破旧的幻音坊来来回回走,从日落谈到日出,才将故事的始末理出。

世上根本没有绿绮这个女子,绿绮就是一把古琴。我之所以会绕青藤的第九回,是因为我失忆之前就会,缇依发现我仍依稀记着曲子,怕我想起过去,才主动提出弹奏幻音。

可他病得太重了,弹奏出的幻音里充满了他的心魔,他本是想让绿绮改变我会弹奏绕青藤的真相,奈何幻音出卖了他,在他心底深处,还是想让我记起他。

所以得病的不可能是绿绮,而是缇依,他需要不停服用昂贵的药才能维持性命,在得知六王爷府被灭后,他以为我死了,亦放弃了求生的念头。

“拾盒,缇依是何时喜欢上你的?”稚舞对我和缇依之间的感情略显好奇,明知不该让我伤心,还是禁不住发问。

我蓦然驻足,看到同被唤作绿绮的桐木琴静静摆在角落,上面已蒙了层厚厚的灰,小心将它拿起,拥入怀中:“我不知道了,或许是和你同天进入幻音坊开始,或许更久,在我失忆之前。”

灰尘覆盖的绿绮古琴,弦身相接处是藤蔓固定,可是有那么一处是断裂的,我颤抖着将手中的枯藤比对上去……

我想起缇依和我说过的话:可是她不听劝,说什么也不愿忘记我。

这句话,分明是他在说自己:可是他不听劝,说什么也不愿忘记她。

或许,我和缇依都得了这种怪病,我选择忘记他新生,他宁愿忍受痛苦都不愿意忘记我。

或许,我从来没真正忘记过缇依,冒着倾盆大雨四处找他,只是怎么找不到了,他化作一臾黑影躲在暗处守护着我。

又或许,都是我的猜测罢了。

桐木琴移开,稚舞突然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张信纸,上面分明是我的字迹,可我看着那行字,陌生得很,怎么都想不起来何时所书,唯一的解释就是失忆前,信上写的是:

“前情已淡,唯愿彼此相忘。如若有缘,必能再次相遇。”

原来都是真的,我失忆之前就认识缇依,我们曾经相爱过。

【完】


我想记起他,他却始终是个影子萦绕在我脑中

关注古风部落,关注余妻原创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