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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前子·汉家·翟月琴苏州对谈:漫谈江南与苏州,诗歌与散文,风雅与日常

 烟雨樵夫 2016-09-03

2016年8月13日下午,苏州诗人、散文家、水墨画家车前子在苏州诚品书店举办了自己四本新作《苏州慢》、《懒糊窗》、《茶墨相》、《味言道》的读者见面会。并和作家汉家、上海戏剧学院学者翟月琴老师漫谈关于江南,苏州,明代,诗歌与散文,风雅与日常的点点滴滴。车前子妙语连珠,颠覆常识,让现场观众领略江南士人的狷介与犀利。


以下为部分演讲实录。

车前子:苏州是粉色的,是平等的

车前子:我这次讲座得到的题目是“苏州如何分享了江南的美与病”,当时我看到这个题目,不想做,但后来我突然发现,这个题目是我以前写的散文中间的一段话,但我真把我自己写的话给忘了,那也说明我这几年在进步,就是我现在的想法可能跟我当时的想法已经发生了些许变化。

说起苏州与江南之间的关系,我总是觉得苏州是要比江南更大的一个文化,或者是更大的一个符号。如果江南是一支粉色娘子军的话,苏州简直就是粉色娘子军的党代表。江南从来不是红色的,江南是粉色的。粉色是什么颜色,我在百度上搜了一下,粉色通常指粉红色,这种颜色用途很广泛,如衣服、被套、毛巾、枕头、书包等都有许多带有粉色,自然中多种瓜果是呈现粉色,生活中粉色还代表可爱、温馨、娇嫩、明快、恋爱、萌等寓意。


我想说的粉色和粉红色还是有点区别,这是很强烈的感受,如果说起苏州,我觉得苏州就是一分胭脂加上九分面粉用水调在一起,一分胭脂是苏州有好女人,九分面粉是苏州有好吃的。好女人天下有的是,北方可能比江南更多,尤其是现在的北京美女真的很多,因为很多美女觉得自己很美,她要找一个更好的平台,就全往北京去了,但是真正的北京可能就没有土产的美女。我觉得苏州这个地方的美女真的很有意思,是在其他地方很少见的,苏州的美女都比较平均,苏州的美是一种公平的美,就每个女性都会得到天地中间的一点美,正巧就平均化了。可能你到另外一个城市,觉得这种美只放在一两个人身上,就是你看到一两个美女,但其他都很一般,很一般。苏州很厉害,苏州永远是一种平等的文化,一种交流的文化,美在女性之间都可以互通有无。

既有好女人,又有好吃的,这就是苏州,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苏州。我们现在一谈苏州,其实我一谈苏州,真是一个很久以前的苏州,但很久以前的苏州未必是我谈的苏州。其实我现在谈的苏州是我把想象作为记忆的苏州,而并不就是我真实记忆中的苏州,已经被我加了点胭脂跟面粉了,涂脂抹粉吧。

评弹、昆曲,若因高雅而死,是一种光荣

下面谈谈苏州如何分享江南的美与病,而江南如何分享了苏州的风雅,其实谈到苏州的风雅,我们可以谈谈昆曲,谈谈园林,谈谈明四家等等,这些都是非常好谈的,尽管我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也不是学者,我觉得还是比较好谈,难谈的还是苏州的日常生活,我觉得苏州日常生活中的风雅真的是极难谈极难谈的。这四本书里面有一部分写的就是苏州的日常生活,我自己对这部分更感兴趣,这也是风雅之处,风雅的深处。


其实我看昆曲看的也不多,我们可能很多人想看也没机会看。在苏州当时看昆曲很热闹,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我是不喜欢的,但是我看了两场,一场在苏州大学,一场在开明大戏院。在苏州大学看《牡丹亭》的时候,我也很惊讶,前面几个年轻人在说,怎么杜十娘还没出来啊。过了一会儿中场休息,再去看戏,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人脚步声很大的走进来,一只手拿了一把刀,一只手托了一个西瓜。昆曲是很风雅的东西,在剧场里一边吃西瓜一边听戏,我觉得十分过分。

以前有个兰馨剧场,当时昆剧团在那边每逢周日就会演出,是不收门票的,是为了普及的。高雅的东西普及,我是反对的,我说真不需要你去普及,昆曲把它保留住就可以了,政府根本不需要让大家都知道昆曲,昆曲的确是很小众的,比如晚清时候,昆曲那真是萧条,很萧条,再早之前是花部雅部之争,到了晚清,昆曲艺人悲惨地混不到一口饭吃,就是因为它的高雅。

为什么现在苏州有一种民间的戏曲形式,木偶昆曲?因为当时很多昆曲演员没饭吃,就弄个木偶,去乡村演出,小孩子喜欢看,大家围个场看一看,还能收到一点钱,最起码能吃到一碗饭,这是我们苏州特有的一种昆曲形式。当时很多昆曲演员都得到过评弹演员中的大腕赞助,他们会给昆曲演员钱,昆曲演员年都过不下去了,我听评弹老先生说,他们会给昆曲演员一点钱,过一个年。昆曲是高雅啊,像“传”字辈,现在已经没福气听到了,我当时看过倪传钺的几个身段,那真是了不得的,当时80多岁了。


现在“继”字辈像张继青,其实继字辈跟传字辈,从艺术水准上可能已经相差很多了,但还是很了不得。昆曲的艺术水准,尽管周恩来说: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就是讲《十五贯》。《十五贯》真是昆曲中间最不昆曲的一出戏,,但是它保留了几个传字辈演员的表演,还能让我们对传字辈进行一点遐想。昆曲正是因为它的高雅衰落的,我觉得这是很光荣的事情,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把昆曲变成大家都能接受的一个东西。

昆曲,我个人一个观点,也跟一些专家有过交流,比如苏昆,还有北昆,北昆我就不太要听。我觉得昆曲一定要有入声之美,“屋北鹿独宿”,俞振飞、张继青里面,都是有这种美的,北昆的魏春荣他们真是没有。

当然昆曲我不是说,一定非要是苏州的好,比如湘昆,有一个演鲁智深的戏,他全身的肉都会动啊,完全是杂耍的那种东西,我觉得也很好,带了很多乡土的、草野的味道。

但昆曲的确是高雅的,我们在欣赏的时候,好的昆曲就是入声之美,但是现在好的昆曲更多可能只能听录音了。我就想到一个事情,比如让王菲六七十岁的时候再唱《红豆》这首歌,不恶心起码也有点难堪吧。我看七十岁的张继青在舞台上演杜丽娘,那我真是觉得比少女还少女。庞德有句诗歌,“跳舞的人没一个如你”,我也可以说张继青就是少女中的少女没一个如你,真是如此的美。

程砚秋当时到上海演出,上海人不是太了解程砚秋,当时他的名字还不是砚台的“砚”,是砚台的砚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非常有名了,他当时还是鲜艳的“艳”,后来觉得鲜艳的艳太俗气,改成砚台的砚,这个名字改的很有意思,立马程砚秋就有了那种文气。当时上海人看到程砚秋很失望,怎么舞台上来了一个又黑又矮的胖子,但是程砚秋演了大概五六分钟,底下人全服了,这就是艺术的魅力,昆曲也就是这样,高雅是种魅力,它选择了懂它的人群。

现在江南很多文化需要保护,我觉得是一个问题,与其保护,还不如师承、传承,比如苏州评弹,根本不需要什么评弹学校的,你就是让小孩子拜师,政府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开几个书场,这个书场对艺人是不收钱的。就像我去台湾看演话剧的剧场,你去演出是不收钱的,你去竞争,你去演。你多开几个书场,演员自己去演,自己去竞争,自己去打擂台。当初徐云志《三笑》风靡上海滩,夏荷生就不服气,夏荷生觉得抢了他的风头,夏荷生在上海是了不得的一个艺人。于是他就来打擂台了。 按照以前的规矩来讲这是不守行规的,徐云志在唱《三笑》,夏荷生就在对面的场子里也来唱《三笑》,他其实本不是唱《三笑》的,但他就唱。他跟徐云志一打擂台,徐云志就去磨他的书,把《三笑》这个书磨成一个经典。这个很有意思,我觉得评弹就是要跑码头,就是要打擂台,就是要师傅带徒弟的,而不是一个老师带许多学生的。所以我觉得保护文化,文化最后的结局不是衰落,一定是消亡或者变种,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作为一个苏州人,可以听一点昆曲,听一点评弹,包括新苏州人,它的确会让我们内心变得细腻,敏感或者柔软。评弹的丰富性,可以跟京剧放到一个层面上来谈论。那次在中山公园我听了一场评弹,感觉非常好,我们去听评弹的时候,那时的服务员都跟保镖式的,黑西装白衬衫,手机都要关掉,包不能带进去,不能带饮料,先给你一个氛围就是很高雅的。

当时邹静之,就是《大唐玄奘》的编剧,以前编过《千里走单骑》、《归来》,他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认为苏州评弹比京剧更有味道,可惜被方言所限制。我跟他说,恰恰苏州评弹的魅力就在于被方言所限制。苏州评弹有几年改革,用普通话唱,那我觉得完全就是在瞎搞嘛。

所以风雅,我们还是需要时间。我们这代人还是有时间风雅的,像日本这个民族是一点都不风雅,它是附庸风雅,附庸了这么多年,也就风雅了,而我们这个民族本来就是风雅的,无非经历了一些变化,但我们还是有机会风雅的,我觉得人活着还是需要一点风雅。


汉家:车前子散文的诗性、本能和夜谈风格

汉家:我想说一下,读老车散文,包括文字的感受,我前两天读罗伯特·休斯的《绝对批评》,他说了一个观点,他说伟大的艺术很少使人感觉到压抑,其实我们中国文化里面对这个表达的也非常多。我想说的是什么呢?老车的文字里头就没有这种压抑,他的文字里面是舒展的,自在的,甚至是破壁而出的,完全是从汉语的血统里面出来写意的、自在的文字风格,但这并不是说在老车文字里面没有关于压抑的描写或者书写。老车书写压抑也写的不压抑,但是你能明显感到压抑和内核中散发出来的那种压迫的力量,但是他书写的过程中是舒展和自在的,这完全出于他一种诗人本能的自觉。

在这四本散文集里面,从语言上来说,第一个是老车身上极端敏感的感受力,而且这种感受力它不是情绪,也不是尝试,也不是一个贩卖文化的东西或者不是主要对文化的一种把玩的态度,主要是一种诗人的极端的感受力。

第二就是本能的直觉,他对事物,对苏州的风物,对记忆,对时间本能直觉的表达。

第三,他语言中的夜谈的风格,他有很多闲谈的笔触,有很多余桥夜谈一样的段落,它会让人非常放松,非常的亲人。除了夜谈,在散文笔触里面,在散文表达里面,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部分,你说它是风趣也好,是幽默感也好或者说成一种趣味也好,而且他对幽默的表达是分好几个层次的。

我记忆里面四本散文集里面有一种老车幽默的表达,我把它概括为喷饭,因为我经常读他的书就会笑起来。有一个散文里面写杨梅,他说苏州有些卖劣质杨梅的,这个杨梅很酸,很好的杨梅是东山的杨梅。那么他卖很酸的杨梅在哪卖呢?在口腔医院卖,就是说你把牙酸倒了直接去口腔医院,就可以直接把酸倒的牙齿治好;后面还有一个更绝的,他说据他听说什么什么地方卖河豚,这个河豚是挨着殡仪馆,因为河豚是有毒的嘛,这是一些让你马上瞬间会喷饭的段落。我记得有一个削铅笔的段落,很小的时候那会儿没有削铅笔的铅笔刀,有的是拿小刀来削铅笔。有一个孩子从家里带了把菜刀去削铅笔,而且是考试的时候,老车在前面写作业,后面那个人拿菜刀削铅笔,搞的老车没有写在心上。

这是完全喷饭的段落。

他的风趣我认为叫会心。应该是在他写《茶墨相》那本书里面,写碧螺春茶园里面,他说种碧螺春的这些茶农,原来都是用柴火去烧饭,后来慢慢用上煤气了,老车笔触里面写,原来山上村民们就扛着柴火走来走去,现在村民们在山上扛着煤气罐走来走去,你停下来一琢磨,它有非常有趣的。

还有一种表达也是可以放在范围里面谈的,我把它叫做"振荡"或者叫“入神”吧,在《苏州慢》里面有一篇散文叫《陀螺》,他是这样描写的,他说:那个陀螺一道红,一道蓝,一道红,一道蓝,仿佛被马戏团解雇的伤心小丑。我读到这儿,你既觉得这个表达非常高妙,非常高级,又风趣,但是心里面疼了一下,像什么东西扎在心里面,因为他是一个被马戏团解雇的伤心小丑,完全是一个诗意的表达,而且这个表达核心是有一个很大的慈悲心。我真的希望读者读的时候要留心停下来,因为老车最高级的文字书写,最高级的文字体验是在这些地方。

另外我还想说一点,说到江南,对于江南的想象或者对江南文化概念的概括,我是一个北方人,江南的小桥流水,还有它的灵气非常吸引我,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江南的全部,因为江南是出过专诸(著名刺客)的地方,春秋时代出过大刺客的地方,另外我们也知道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所以江南不光有优美灵秀的一面,江南还有骨头的一面,有骨骼的一面。包括在老车身上其实有极其柔软的慈悲心一面,他还有一种骨头骨骼的一面,甚至有一种刚烈性,这种刚烈性并不欺人他它的本质是发于慈悲心,他用一个极大的善能在那儿发挥作用。老车就像一个棉花丛中的钢铁公司一样,表面像一个棉花丛,但是里面是开了一个钢铁公司。就是他骨骼里面有这种骨头,有这种烈性,但这个烈性出于他的慈悲,出于他很庞大的,很巨大的善意,拥有这些善意和慈悲心,他的骨骼和骨头的东西才能真的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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