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我方特邀学者郭利 字数：3278字，阅读时间：约8分钟 来源：北方丽人，ID：guoli110224  这真是一面美轮美奂的屏风。精美的竹木、细腻的雕花、流动的色彩，无不散发着华贵高雅的气息。而屏风上画的山水草木，花鸟仕女，更是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在蜿蜒折叠中尽显旖旎风情。本来可贺敦的帐篷已经是无比奢华富丽的了，可这在面南朝屏风的映衬下，顿时黯然失色。 围绕着这屏风，公主身边的侍女们都看呆了，她们赞叹着，艳羡着，浑然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好在也没人责怪她们，因为这帐篷的主人——突厥可汗的可贺敦——大义公主面对着屏风，更是久久不语。 这是一面来自南方陈朝皇帝的御用屏风。不久前，隋朝发兵攻灭陈朝，一举统一了300年的南北分裂。隋文帝杨坚大悦之下，特意将这面屏风赐给了远嫁突厥的义女大义公主。 义父？大义公主的嘴角牵出苦笑，隋文帝杨坚于她不仅从无任何养育之恩，更是杀父仇人，手上沾满了她的娘家宇文家族的鲜血。 不，她不是什么大义公主，她是宇文家的女儿，她的封号是千金公主，是宇文家族中最美丽、最有才情的女孩。 她是北周皇帝的侄女，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宇文招才华横溢，诗词俱佳，在父亲的教育熏陶下，小姑娘从小就充满了浪漫的文艺情怀。她在花间浅歌低吟，在月下抚琴赋诗，在春风吹动衣袂、秋雨滴落丹樨时编织着少女的梦想。可很快，她文艺梦就被一道圣旨打碎了。 周宣帝下诏，封她为千金公主，将她许嫁给了突厥的沙钵略可汗。 那时候，突厥是西北边最强的少数民族，剽悍勇武，一直是中原朝廷最大的威胁。在这个纷乱的南北朝时代，突厥多年来与北周北齐相互通婚，时战时和，周宣帝的嫡母就是来自突厥的阿史那公主。 所以当突厥来向北周求婚时，周宣帝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这个美貌多才的堂妹。想到堂妹从此将天涯一方，又觉不忍，于是将“千金”这个贵重而又娇媚的封号给了堂妹，聊表愧疚。 千金公主无奈接受了命运，收拾笔墨纸砚准备远行。不料周宣帝很快就死了，年幼的太子即位。主持她出嫁的，是炙手可热的权臣——宣帝皇后杨丽华的父亲杨坚。宫车缓缓离开时，正是仲夏时节，长安的柳絮已经随风飘起，辗转飞扬间更添离愁别绪。千金公主完全沉浸在自伤命运的悲情中，浑然不觉朝中已是暗流涌动，丝毫没有注意到，专程赶回送亲的父亲宇文招望向自己的复杂目光。 沙钵略可汗是一个仰慕中原文化的人，他给了千金公主以最大的爱与呵护。可无论怎样，千金公主都不爱他，他不是她的菜，对他所有的爱与讨好都报之以冷漠。自己是一朵最美的花啊，既然不能绽放，既然无人欣赏，那就凋落在黄沙大漠中吧。 就在千金公主准备追随她的和亲前辈，在史书上留下“抑郁而终”的结局的时候，故国忽然传来惊人噩耗——杨坚篡位自立隋朝，将包括父亲宇文招在内中的众多宇文族人杀害，这时候距离自己那场盛大出嫁还不到一年。 这一刻她才忽然懂得了父亲在她出嫁时欲语还休的目光：原来远嫁不是不幸，而是命运的眷顾，是幸运啊！只是这幸运的背后是亲人全部罹难，让她情何以堪？就在那一刻，这个不到20岁的女孩迅速长大了，她放下了文艺情怀的自伤自怜，开始蓄谋复仇。 可是，远嫁他乡的女子，面对新建的强大的隋朝，有什么力量复仇呢？她有的只是沙钵略可汗的爱情。怀抱文艺情怀的女子原本丝毫不懂政治，可当命运逼得她无路可走的时候，曾经饱读诗书的底蕴很快就变成了智慧——生存的智慧和权谋的智慧。 面对勇武豪侠的突厥可汗，美丽优雅的公主只是稍稍放低了点心态，在高贵矜持中带了点婉转柔情，立刻就让沙钵略欢喜无限，随即言听计从。他把千金公主爱如珍宝，公主的快乐就是他的幸福，公主的悲伤当然就是他的仇恨。所以当新建起来的隋朝派人来突厥示好的时候，他愤怒地说：“我是北周家的女婿，如今杨坚篡位自立，我如果不闻不问，哪有脸去见我的王后？！”随即撕毁了与中原王朝的联盟，兴兵数十万，进攻隋朝，要为妻子报仇。 突厥气势汹汹地前来挑战，着实让杨坚吃惊不小。当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千金公主策划的时候，禁不住暗暗后悔：当时根本就没把这个只会吟诗弄月的小女孩放在眼里，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阻止这门婚事。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强悍彪悍，隋朝初立，他还真不敢正面与之交锋。这时有人献反间计，于是杨坚派人挑拨突厥各部落的关系，对他们许以重利。 其他突厥首领对隋朝当然没有沙钵略那么同仇敌忾，本来就看他当可汗不服不忿的，见隋朝还有利益可给，当然乐得看他笑话。客气点的就故意拖延，原来就有积怨的干脆另树大旗。立刻沙钵略变得腹背受敌，处境困难。 眼睁睁地看着大好形势瞬间逆转，千金公主恨得血泪迸流。可她不再是文艺女青年了，她身上背负着家国仇恨，她已经成为了政治家。权衡利弊，沙钵略是她唯一的依赖和凭恃，她必须先保全他。她咬碎了牙，生生把这仇恨忍了下来。 于是她主动上书杨坚，说愿意做他的女儿，继续完成和亲使命。杨坚也被突厥搅得筋疲力尽，知道一时消灭不了沙钵略，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请求，改封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 大家都是政治人物，为了利益各取所需，都能把场面做得非常漂亮。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突厥遣使向大隋皇帝表忠心，自称女婿，情意万世不绝。杨坚亦表示会把女婿当儿子待。双方你来我往，互赠礼物，显得完全没有隔阂。然而仇恨是根刺，都在当事人的心间，谁也没有忘记，都在等待着时机。 千金公主千方百计寻找到了家族后裔，开始招兵买马，悄悄训练，期待时机一到就倚仗突厥进攻隋朝。不料人算不如天算，这时深爱公主的沙钵略去世了。按照游牧民族的风俗，公主要转嫁新任可汗。为了复仇大业，千金公主只能全力经营与新可汗的感情。可还不到一年，新可汗又去世了，又一位都蓝可汗即位，千金公主只能再次把眼泪深隐在笑颜下，婉转承欢。 可她时常会在黄昏时看着大漠孤烟无语，会在清晨闻到花香凝眸。多少心酸疲惫涌上心头，她是千娇百媚的大国公主啊，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堪？与一个又有一个男人周旋？这些粗犷的男人，她一个也不爱，一个也不喜，她喜欢的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的男子。 这时，属官安遂迦悄悄走来，将一件披风披在她身上，又不问一言后退。看着他从容的仪态，她忽然从心底绽开一朵微笑，是啊，就算没有文韬武略，就像这样知情达意的人也好啊。 就在千金公主不断改嫁的过程中，杨坚安抚了北方，腾出手来攻打南朝，并在589年一举攻灭陈朝，开始回头打量身后的突厥，尤其是与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千金公主。于是他派人给将陈后主最华丽的屏风不远千里地送了过来。 这面华美精致的屏风果然引起了突厥上下的惊叹，更让千金公主睹物思国，唤醒了她蛰伏数年的文艺情怀，她百感交集，情不自禁挥毫在屏风上写下了一首熔铸了她全部家国和个人命运感怀的诗：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 荣华实难守，池台终自平。 富贵今何在？空事写丹青。 杯酒恒无乐，弦歌讵有声。 余本皇家子，漂流入虏廷。 一朝睹成败，怀抱忽纵横。 古来共如此，非我独申名。 惟有《明君曲》，偏伤远嫁情。 文艺情怀一经泛起，便无法抑制地在公主心中蔓延滥觞。她失去了政治家的理智，开始放纵自己的情感，所谓“遵照自己内心的声音”去生活了。她与一直倾心于自己的安遂迦有了私情，恣意享受着被人呵护迷恋的感觉。既然复仇渺茫无期，不如暂且抛开，尽一时之欢吧。 可文艺女既然走上了复仇的路，哪里还能够回头？就算千金公主放弃了初衷，杨坚也不会忘记他，也从没放心过她。他很快就读到了这首诗，他知道千金公主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故国北周，忘记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他取消了“大义公主”的封号，并且接连派人挑唆，又送美女利诱，目的只有一个：让都蓝可汗杀掉千金公主，以绝心腹之患。 好在都蓝对公主还有感情，一时未做决定。这时被杨坚收买了另一个突厥可汗得知公主的私情，向都蓝告发，狂怒之下，都蓝冲进可贺敦的大帐杀死了千金公主。 这一年，是公元593年，距离北周覆亡已经12年了，对于怀揣复仇使命、忍辱负重多年的公主来说，也是彻底的解脱。 后人写诗叹息：“周家公主号千金，身与名兮俱久沉。紫塞风寒天地远，红颜命薄恨仇深。倘无覆国亡宗事，信有和亲弭战心。读罢屏风题咏句，伤怀似见泪盈襟”。复仇是政治的权衡角逐，是智慧的考验较量。走在这条路上的人，无论男女，只能拥有铁血理性，无论如何都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文艺情怀。千金公主被命运推上了复仇之路，却放不下文艺情怀，最后只能血染黄沙，留给后人一个美丽悲怆的背影。 传送门：北方丽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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