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卞毓方:杨绛的三幅侧影

 馨乐园2016 2016-09-04

杨绛:佳人才子,珠联璧合

 

杨绛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   

杨绛在东吴念书,坊间传闻追求她的男同学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杨绛后来在小说《洗澡》中,也用了孔门弟子这个典故,可见斯说由来有自,决非空穴来风。然而,若干又若干年后,当吴学昭问她:“您在东吴是不是收到许多情书?”杨绛断然摇头,她说:“从没有人给我写过情书,因为我很一本正经。我也常收到男同学的信,信上只嘱我‘你还小,当读书,不要交朋友’,以示关心。有一次,一个男同学假装喝醉了,塞给我一封信。我说,‘你喝酒了,醉了?———信还给你,省得你明天后悔。’这人第二天见了我,向我赔礼,谢谢我。”

1932年春,自重自爱的杨绛进入清华,借读大四最后一个学期。那时清华女生很少,像她这般才貌双全的,自然如林妹妹入大观园,牵动八方视线。杨绛进清华不久,经人介绍,结识了大才子钱锺书。有人说他俩是一见钟情,杨绛否认,她晚年回忆:

 

1932年3月,在清华古月月堂门口,第一次和锺书见面,觉得他眉宇间“蔚然而深秀”,瘦瘦的,书生模样。在这之前,有人告诉我钱锺书已与叶恭绰的女儿叶崇范订婚。我曾听姐姐们说,这位叶小姐皮肤不白,相貌不错,生性大胆淘气,食量颇大,绰号“饭桶”(“崇范”二字倒过来),是以觉得钱锺书和这位淘气的“饭桶”不配,仅此而已。

 

在钱锺书,绝对是一见倾心。钱锺书随后给杨绛写信,约她在工字厅见面。杨绛应约而去,这就迈出了第一步。当日,两人坐在一张大桌子边上,斜对面。钱锺书急不可耐地澄清一个事实:外面有人说我已和叶崇范订婚,这不是事实。杨绛也趁机申明: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第一次约会,两人如此快速地撇清自己,说明丘比特的金箭,已经在暗中把他俩瞄准了。

从此开始了频繁交往,除了约会,就是通信,钱锺书的信写得很勤,往往一天一封。清华园才有多大?约会之外,还用得着天天写信?这你就老外了。情话是诉诸耳朵,情书是诉诸心灵;当面时不方便出口的,可以借助笔尖流淌,哗哗地,而且是用英文,既高雅,又时髦,半是展示,半带炫耀。

杨绛犹豫,这进度是不是太快了点?嗯,说快其实也不快,她是以在东吴的荒废为代价;杨绛在东吴目不斜视,峻拒了多少献殷勤的白马王子,岂不是就等的这一天!

杨绛的好友吹冷风,说钱锺书怎么狂,怎么傻,长相又是怎么怎么不好。说都白说,杨绛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自我感觉,这就像写文章,关键在于灵感是否敲门;杨绛感到脸颊无故发烫,心旌无风自摇,爱情的玫瑰花,已在暗中羞答答地绽放。

转眼学期终了,杨绛的借读宣告结束。钱锺书给她出主意,要她留校补习,然后报考清华研究院,一旦考上,两人就可以再同学一年,那有多好!杨绛缺乏勇气,清华本科四年的文学课,一两个月怎能补齐?她回去了,先回苏州,后到上海,找了一家小学教书。钱锺书尝到了失恋的滋味,肝肠寸断,他写了许多哀怨的诗,寄给杨绛。比如:

 

著甚来由又黯然?灯昏茶冷绪相牵;

春阳歌曲秋声赋,光景无多复一年。

 

海客谈瀛路渺漫,罡风弱水到应难;

巫山已似神山远,青鸟辛勤枉探看。

 

颜色依稀寤寐通,久伤沟水各西东;

屋梁落月犹惊起,见纵分明梦总空。

 

良宵苦被睡相谩,猎猎风声恻恻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百虫声里怯孤眠。

 

峥嵘万象付雕搜,呕出心肝方教休;

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闲白了少年头。

 

这是害了相思病了。

换个角度看,这是更具威力的进攻。

大爱在前,真爱在前,杨绛还有什么好犹豫?她只有束手就降——世界上最心甘情愿,而又虽输犹赢的投降!

1933年初,清华放寒假,钱锺书到苏州看望杨绛。杨绛把钱锺书介绍给爸爸杨荫杭,这是把问题挑明了。杨老先生同钱锺书单独谈了一次,结论是:“人是高明的。”

钱锺书从杨绛那儿得悉她爸爸的表态,知道老人认可自己,不等与杨绛商量,就拉了自己的父亲钱基博,到苏州拜访杨绛的爸爸杨荫杭,并挽出杨荫杭先生的好友二人,作男女双方的媒人。杨荫杭对钱家父子登门求亲毫无思想准备,他以为是杨绛本人同意了的,只得尊重女儿自己的选择。

1934年暑假,钱锺书大学毕业,钱家要求举行订婚礼。杨家倒也痛快,只是因为杨荫杭先生身体欠佳,诸事从简。钱基博夫妇由儿子锺书和他的三弟以及侄女陪同,从无锡赶到苏州,在一家饭馆摆酒宴请两家的亲朋好友。杨绛这方面前来祝贺的,有清华同室好友赵萝蕤,以及她的未婚夫陈梦家。

从此,杨绛就是钱锺书的未婚妻了。

与此同时,杨绛在钱锺书的辅导下,顺利通过清华研究院的入学考试,成为清华外国语言文学部的研究生。

杨钱之恋,有一支插曲脍炙人口。说的是未订婚之前,杨绛与钱锺书通信,有一封,落在了钱基博老先生(1887~1957)手里。血忽然往上涌,好奇心让老夫子变成间谍,他悄悄拆开一看,禁不住眉飞色舞。原来杨绛在信中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老先生击节赞叹:“此诚聪明人语!”在钱老先生看来,杨绛思路周密,遇事能为各方面考虑,这对于不谙世事的儿子,是再好不过的内助。钱老先生兴从中来,顾不上征求儿子的意见,提笔便给尚未见过面的杨绛写了一封信,夸奖之余,更郑重其事地把儿子“托付”给她。

    既是自由恋爱,又循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杨钱两家,真正是“皆大欢喜”。

 

 

杨绛:《我们仨》感动中国

 

女儿走了,丈夫走了,昔日春阳熙熙、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如今只剩下杨绛孤零零的一个。

这个三口之家,是从英国牛津启程。19375月,阿圆呱呱坠地,加入父母两人的航船。钱锺书致“欢迎辞”,他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阿圆!阿圆!这可是圆满的“圆”!中秋月圆的“圆”!钱锺书满足于一个孩子,他曾很认真地对杨绛说:“我们如再生一个孩子比阿圆好,而喜欢那个孩子,我们怎么对得起阿圆呢?”有钱锺书这样的爸爸,阿圆自是无限感激。他们父女俩,一生一世,其实更像“哥们”,啊不,阿圆说:“爸爸还不配做我的哥哥,只配做弟弟。”而妈妈呢,阿圆说,“我和爸爸是妈妈的两个顽童。”这是多么幸福祥和的一家人呀!现在,阿圆和钱锺书都中途下船了,撇下杨绛一个,独自面对人海茫茫。

杨绛没有落下风帆,她只是感到寂寞,无人言说的悲哀,生命需要对话,没有了阿圆,没有了钱锺书,她满腹的衷情、郁闷、疑虑,向谁吐呢?向谁诉呢?她的目光越过波涛,越过海平面,穿梭在古往今来,落在了苏格拉底,不,柏拉图。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前文说过,他有一本对话录,叫《斐多》,记叙的是苏格拉底在就义的当天,与门徒们展开的关于正义和不朽的争论。苏格拉底认为:“真正的追求哲学,无非是学习死,学习处于死的状态。”又说:“真正的哲学家一直在练习死。在一切世人中间,唯独他们最不怕死。” 柏拉图的这本《斐多》,杨绛是在钱锺书的遗物中发现的。“千古艰难唯一死”!苏格拉底的超脱,让杨绛领悟了哲人的智慧。既然谁也摆脱不了死亡,那么,就索性直面死亡好了——她决定把《斐多》翻译成中文。

翻译的过程,就是与生命对话的过程,杨绛把全身心都投了进去,一字一句,一行一节,反复推敲,斟酌,结果,书翻完了,她的郁闷和疑虑也消失了,仿佛从死人堆里爬起的战士,她着手“打扫战场”。

杨绛做的第一件事,是整理钱锺书的手稿。锺书是善读书者,他从前在牛津留学,即养成做笔记的习惯。手勤笔勤,笔记愈做愈多。一本本,一册册,从国外到国内,从上海到北京,从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在铁箱、木箱、纸箱,乃至麻袋里、枕套里出出进进。光阴磨人,何况是书!如今,那许多本笔记,业已册页散落,纸张破损,字迹模糊,形象地注释“人生如寄”。杨绛出面收拾残局,她把散落的,重新装订,破损的,加以弥补,模糊不清的字迹,一一仔细辨认。然后,按其内容,归纳为三类。

第一类是外文笔记(文种包括英、法、德、意、西班牙和拉丁)。钱锺书偶尔打字,是用两个指头在打字机上笨拙地按来按去,他做不来十指如飞,更不会盲打,因此,效率奇低,用这种方法打出的笔记,只占极小的一部分。其余的,全部依赖手抄。钱锺书做事严谨,举凡书目、重要版本、原文的页数,以及学术刊物的年、月、日,都记得清清楚楚。自从在牛津放弃攻读硕、博学位,他的读书就变成了率性而为。英国文学,在清华读书期间已打下坚实的基础。他野心很大,转而攻读法国文学、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钱锺书有个“烂笔头”,往往读一本书,要花几倍于阅读的时间记笔记。杨绛不懂德文、意大利文和拉丁文,整理起来,十分困难,加之钱锺书喜欢前后互引,额外增加了编排的难度。这时候,恰逢翻译《围城》的德国汉学家莫宜佳博士来京,杨绛请她帮忙编排。最终结算,外文笔记为一百七十八册,加上打字稿,共三万四千余页。  

第二类是中文笔记。钱锺书起初是把笔记和日记混杂在一起,交叉写作。1952年,“思想改造”运动来了,听说日记要受到检查,这怎么办呢?日记纯属私人心语,岂容他人窥探!钱锺书就拿把小剪子,将日记部分一一剪去,毁踪灭迹。如此一来,这部分笔记就变得支离破碎,零乱不堪。钱锺书写笔记之余,还喜欢就内容发表识见,并常常跨页参考,互相征引。整理也非常吃力。大致来说,中文笔记和外文笔记的数量不相上下。  

第三类是“日札”。也就是读书心得。这一形式,始于“思想改造”运动之后,最初的本子上,明显有涂抹和剪残的痕迹。往后,变得正宗起来,日札被题上各种名称,如“容安馆日札”、“容安室日札”、“容安斋日札”;署名也多种多样,如“容安馆主”、“容安斋居士”、“槐聚居士”等等;还郑重其事,盖上各式图章。峨冠博带,煞有介事。杨绛在整理过程中逐渐闹明白,所谓“馆”呀“斋”呀“室”呀,听起来高雅馨香无比,其实呢,只是借陶渊明“审容膝之易安”的成句,喻指他们家在1953年“院系调整”后,居住在中关园的那处小平房而已。尔后虽屡次搬迁,但“容膝易安”性质未变,所以日札的名称也就一以贯之。  

日札凡二十三册、两千多页,分八百零二则。基本用中文书写,杂有大量外文。不论古今中外,从博雅精深的历代经典名著,到通俗的小说院本,以至村谣俚语,他都互相参考引证,融会贯通。札记是心有所得,但这些“心得”,尚属零散的珍珠,有待用一根丝线穿成项链。一部《管锥编》,随处可见日札的影子。  

哲人其萎,钱锺书驾鹤西去,这些手稿对于他,都是不折不扣的“身外之物”了。对于后来人,却是大有借鉴之处。杨绛悉心尽力,把钱锺书的手稿汇编成四十卷,交商务印书馆出版。  

    此事告一段落,杨绛着手干第二件事。200197日,她将上半年获得的72万稿酬(含她自己和钱锺书的),捐赠给母校清华大学,设立“好读书”奖学金。杨绛不以钱锺书的名义,更不以自己的名义,奖学金名曰“好读书”,用她的话来说:“宗旨是扶贫。有钱人家的子女上学很容易,贫苦人家的孩子往往好读书而且有能力,但是他们上中学都困难,就更不用说上大学了。希望奖学金能帮助贫寒人家的子弟如其所愿。”在捐赠仪式上,杨绛并且表示,将她和钱锺书未来所有著作的版税都交付清华,作为这个奖金的基金。 

杨绛做的第三件事,是写作《我们仨》。这是她老早就想动手的书,女儿病中,跟她说:妈,把这个题目让给我吧。杨绛答应了。女儿真地动笔开写,但是她只写了五篇,生命就被无常拐走了。女儿未尽的心愿,仍得由杨绛承当。

2003年,杨绛完成了《我们仨》。是书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杨绛把一家人的生离死别,写成了浮生一梦,若魂若魄,若幽若明,而又真实清醒,刻骨铭心。第二部分,杨绛从头叙起,诉说了她怎样和钱锺书结合,踏上留英长途,喜得爱女钱瑗(也许谐音“前缘”吧),又是怎样返国,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向学,青灯黄卷,粗茶淡饭,不求闻达,但求无愧我心,直至被老病相催,被无常拆散……在书的末尾,杨绛禁不住仰天叹息: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该书于20037月出版。同年年底,杨绛与巴金一起,分别当选为2003年的“文学女士”和“文学先生”。《新闻晚报》在《谁是2003年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女性人物?》的标题下,斩钉截铁地回答:“杨绛——她用《我们仨》感动中国!”在接下来的正文中具体阐释说:“杨绛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着感动中国的力量。2003年,杨绛的《我们仨》出版,使人们在字里行间看到了一个知识女性的操守和深情。还有她对待媒体的态度也始终如一,不肯出现在镜头前,既是一种坚持,也是一种智慧。人们很早就尊称她为杨先生,原因在于,在她的身上,人们看到了更多的智慧。她在三年前译柏拉图时,自称‘力不能及’,只为‘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没想到,钱氏父女走后,她靠着生来的坚倔,靠着哲学的救助,将钱锺书先生留下的大量读书笔记补上。人类进入新的世纪,她再一次进入了新的人生境界。”

 

 

 

杨绛:万人如海一身藏

 

*  2008年11月24日,人民网文化频道推出“文化寿星”报名征集活动,截止2009年1月4日,根据网友投票和专家意见,共有十位文化人物当选 :文怀沙、季羡林、杨绛、黄苗子、王世襄、华君武、丁聪、周汝昌、方成、吴冠中(排名按年龄大小排序)。其中,排位第一的文怀沙,年龄未久受到李辉的质疑,说虚报了十一二岁,就此,笔者曾通过季承向季羡林求证(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两人交往密切),答说:“其他的不敢担保,年龄应该不会有大错,他和我肩上肩下,哪能相差十多岁?”我不踏实,又让季承问了一次,他说,回答同上次一样,认为文怀沙的年龄不会有大错。(笔者注:林非先生也持是论。我同时还问过多位老人,也有支持季先生的说法的,此事后来闹成轩然大波,在下不想把更多的先生拉扯进来,就此,我曾经当面问过文怀沙先生,他的回答也不能让笔者信服。)至于排位第二的季羡林和排位第三的杨绛,若以生日算,应予倒过来,杨绛比季羡林大半个多月。

*  2009年4月,网上搜出苏州十中(原振华中学)的报道:《初春的探望——北京老校友探访纪实》,其中写到了杨绛。文章说:春寒料峭的三月,我们一行20人到北京参访名校,特意提前一天到京,留出一个星期天去探望时时惦记着的老校友和校董们。行程很紧,就决定去看望何泽慧、陆璀、杨绛、贝时璋四位。看完前三位之后,我们陷入了矛盾。想去见的是杨绛先生,可刚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好不见客。我们生怕打扰她,但又非常想见见她,给她带去学校师生的祝福。很少见客是杨绛先生的特点,何况又是身体不好,怎么办?要不,把带来的东西送上就走吧。犹豫之中,我们来到杨先生家门前,反复按门铃却没人应。正在失望之时,杨家阿姨买菜回来了,认出我们,将我们让进了屋。不见客的杨先生听说是振华来人,赶忙从里屋出来迎客。笑着给我们让座,询问学校的情况。她告诉我们,最近查出心衰问题,医生不让她见客。还记得,2007年先生出了新书《走到人生边上》,我们来看望她时,她兴奋地给我们一个一个地签名题字。今天见她,精神确实不如去年,但还是思维敏捷,言语流畅幽默。我们告诉她,读到了吴学昭先生的书《听杨绛谈往事》,她笑了,抱歉地说,家里的书都送完了,否则该送你们。于是,又谈起了振华。我们怕打扰她,要紧告辞,老人却还在抱歉,她拉着我的手说,真不好意思,医生不让我见客,你们突然来,我没准备。我们急忙要她别在意,心中却感动着,今天让先生破例的,是振华!就像她说的,振华,我是很有感情,很怀念的。

*  笔者也有好久未与杨绛联系了,4月28日,我打电话问候,是保姆接的,她自称姓吴,中原人,听说我在写杨绛,便说,关于版税的事,你去找吴学昭。我说非关版税,只是问候问候杨绛先生。保姆说,杨绛先生耳朵有点背,其他一切都好,每天坚持在房里走路,能看书,当然能看,文章,不写了,要来看望,不要来,杨先生不见客,谢谢你的关心,杨先生生活完全能自理。这是福音,在本书尚健在的四位主人公中,杨绛的健康状况是最佳的。转而与吴学昭女士联系,她是我的人民日报前辈同事,曾在国际部供职。电话打过去,说明意思,无非是想了解一些杨绛的近况。吴女士说,你不知道的,就不写算了。对于我这个陌生客,她回答得十分干脆。

对此,笔者表示充分理解,并尊重。钱锺书当年对外国记者说“如果你吃了一个鸡蛋,感觉味道还不错,何必一定要去了解下蛋的那只母鸡呢?”在杨绛身上得到很好的坚持。雨果说过:“生活就是知道自己的价值,自己所能做到的与自己所应该做到的。”对于杨绛,拥抱宁静,拥抱知识,远离浮嚣及权势,是她晚年最好的选择。

    杨绛一生在边缘行走,她自述很长的时间里只是“一个零”。我们不必为此惋惜,或许还要为此庆幸。有人曾拿她和丁玲相比(我的天,这如何能相比呢),如果她的早年也和丁玲一样“蹿红”,如果她的境界也和丁玲一样“政治”,料想很难活到今天,更甭谈她晚年的创作成就。

    * 7月17日,杨绛生日,笔者在电话里发去祝贺。问起日常起居,保姆说,能看书,坚持在房里走路。对于九十八岁的老人,有这两条,可以称得上奇迹。

 

 

 

 

杨绛的寓所,在三里河南沙沟。这在二十年前,是高档住宅区。譬如,前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就住在她的对门。现在,房子是不时髦了,但身份犹在,网络上有该小区二手房出售的信息,每平方米都在两三万元之间。

杨绛一个人生活,与保姆作伴。她在《走到人生边上·自序》里说:“年纪不饶人。我又老又病又忙。我应该是最清闲的人,既不管家事,又没人需我照顾。可是老人小辈多,小辈又生小辈,好朋友的儿女又都成了小一辈的朋友。承他们经常关心,近在北京、远在国外的,过年过节,总来看望我。我虽然闭门谢客,亲近的戚友和许许多多小辈们,随时可以冲进门来。他们来,我当然高兴,但是我的清闲就保不住了。”

杨绛和钱锺书只有一个女儿,女儿结婚没几年,丈夫就去世了,她没有子嗣。唉,杨绛和钱锺书这么大的学问,可惜没有传人。难怪杨绛要苦苦地追索命运——你说老天对她究竟是公,还是不公?

 

杨绛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人世间,人生一世实在是够苦的。你存心做一个与世无争的老实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挤你。你大度退让,人家就侵犯你,损害你。你要保护自己,就不得不时刻防御。你要不与人争,就得与世无求,同时还要维持实力,准备斗争。你要和别人和平共处,就先得和他们周旋,还得准备随处吃亏。你总有知心的人,友好的人。一旦看到他们受欺侮,吃亏受气,你能不同情气愤,而要尽力相帮相助吗?如果看到善良的人受苦受害,能无动于衷吗?如果看到公家受损害,奸人在私肥,能视而不见吗?”

以上这段话,录自杨绛的《走到人生边上》。显然,杨绛活得是不轻松的,因此她感叹:“人生实苦”。

杨绛也有自己的道,这是她超脱苦海的法宝。譬如说,某君与杨绛同一个单位,他出身于贫下中农,成长于边远山区,生活习惯、文化素养自然与“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杨绛格格不入。“文革”初期,某君“奋起千钧棒”,以革命小将的姿态狠批杨绛。谁知风云变幻,祸起不测,忽然有一天,他一个响当当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竟然被指控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与某君同时罹难的一些乖巧人,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纷纷按照领导要求的口径,胡乱招供,给自己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顺利过关。某君是个“死心眼”,不肯胡编乱造,欺骗组织、诬陷他人、贬抑自己。这样一来,他就陷自己于“从严惩处”的险境。某君别的不担心,唯独怕身在农村的老父、妻儿,一旦失去他这个生活来源,势必无法生存。杨绛听说了某君的心思,不计前嫌,私下悄悄找到他,让他写下家庭地址,并庄重承诺:一旦某君入狱,她将按月给他的家里寄去生活费。某君后来没有入狱,这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但这事对某君教育很深,令他终生难忘。某君从此在自己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上一个大大的“人”字;用他自己的话解释,他是从杨绛的身上学到了做人的道理。

又譬如说,湖南的出版家钟叔河,与钱锺书、杨绛时有书信往来。2004年10月下旬,钟叔河的夫人朱纯例行体检,发现患了乳腺癌,马上住进医院。杨绛不知怎么听说了,她给钟叔河去信,说:“我还留有许多无用的钱,能帮助朱纯保持较好的生活质量……。”信交给朱纯,她读到这里,赶忙下床,给杨绛写了一封回函,感谢她的盛情,说明自己是“离休老干”,医药费全部报销,谢绝她的好意,叮嘱家人赶快寄出。出院回家,朱纯又用电脑打印了一封信给杨绛,简要报告了自己恢复的情况,请予放心。杨绛很快复信说:

“亲爱的朱纯:我常记挂着你,很感谢你病中给我写信报平安,也很佩服你能使用电脑。我眼睛不好,土埋不止半截而已埋到脖子上,只好死心塌地做网盲了。文化革命中,有个贫农儿子(当时是最纯、最革命的小将,我身为牛鬼还未出牛棚)对我说,‘我嫂子要死了,长嫂为母,我是她抚养大的。’我问知其嫂患子宫癌,嘱他赶紧借了钱把嫂子送进县城动手术。县城医院的医道未必高明,这位嫂子至今健在。你和她相形之下,想必更无问题,顺便告诉你助兴,让你更能安心补养。女人是一家的主心骨,你心安,叔河先生就也心安了……”

读罢杨绛的来信,朱纯非常感动,非常感激。但是,为了不过多打扰杨绛,她没有再答复,只是让钟叔河给杨绛写信吋,代为问一句好。谁知杨绛而后给钟叔河来信,最后一页开头竟注明:“以下是给朱纯写的”,内容是:

“我家比邻的喜鹊,自从去年小鹊冻死,常来柏树上悲啼,以后便只在邻树或对楼屋上守望,再也不登树了。有一天,乌鸦来踞窝上,想是闻到尸体的臭气,院内鹊鸦大战,群鸟乱飞。

“昨天出去投信,见院内迎春花怒放,碧桃已开花,紫白二色的玉兰树都在开花。特告爱花的朱纯: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但勿忽略服药。”

这是多么真挚的关心,又是多么醇厚的美文啊!朱纯有幸得到如此的关爱,读到如此的美文,又怎能忍得住不发一声?于是她动笔写了一篇随感,发表在2005年第七期的《文学界》,题目叫《杨绛的来信》。

 

*  杨绛自立于人群之外,她不需要活在他人的眼中,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存在,就是独立苍茫(尤其是晚年)。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