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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一场太阳和月亮的战争
2016-09-04 | 阅:  转:  |  分享 
  
唐诗,就是一场太阳和月亮的战争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公元669年,深秋。



唐诗的江湖版图上,在偏僻的巴蜀这一角,忽然异常地亮了一下。



在那里,有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写出了一首超美的送别诗。



他叫做王勃。这天夜晚,他和一名朋友道别。烟水迷朦的江边,他望着友人的背影,仰看空中的冷月,不禁感慨万千。



霎那间,滔滔基情化为四句,奔涌而出: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我觉得,这是唐朝开国半个世纪以来,诞生的最美的送别诗。



在后世,任凭是多么毒舌的批评家,从黄叔灿到王国维,都对这一句“江山此夜寒”击节赞叹。



王勃是很狂傲的。或许他想过:我这一首《江亭夜月送别》,大概要称霸江湖,再难有什么送别诗可以媲美了吧?



可惜这是唐朝,牛人辈出的唐朝,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数十年后,另一个诗人站了出来。他叫做高适。



他也送别了一个朋友。和王勃不同,他不是在月下,而是在白天;他不是怅惘的、小资的,而是心情更开阔,更慷慨激昂。



在他笔下,一首传唱更广的送别诗诞生了,那就是《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一役,“白日”似乎压过了“飞月”了。







然而事情远没有结束,又一个诗人出手了,他叫做李白。



众所周知,李白是月亮的朋友。他要用才华为月亮带盐: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高适,你的“黄云白日曛”,是豪迈,但是有我的“愁心寄明月”飘逸吗?



李白可是诗歌江湖上巨人般的存在。他一出手,是不是可以宣布此战结束了?



不是的。这可是唐朝,再小的小V,都有挑战大宗师的可能。果然,一个小诗人举起了手:



“让我来试试!”



他叫做严维。在唐代群星璀璨的诗人里,他是一个不很起眼的存在。然而,他却要为太阳写诗,交出的作品那就是著名的《丹阳送韦参军》:



“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无数人读到它,都不禁赞叹:感情多么深挚,余韵多么悠长,双关又是多么巧妙。



因为这首诗,后世很多学者纷纷对严维路转粉。明朝著名的才子高棅说:“日晚”二句,多少相思!



光阴飞逝,李白离去了,高适离去了,江湖上高手已经更迭几代。还有没有人能写出更美的送别诗,为月亮扳回一城?有的。



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站了出来,妩媚一笑:我来吧。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们。



她叫做薛涛。这是一个传奇女性,虽然是营妓出身,但要论才华和成就,在唐代所有女诗人中都是第一。上官婉儿、鱼玄机,都不是她的对手。



薛涛的这一首送别诗,就是《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我们已经无法确定,薛美女送的这个“友人”究竟是谁了。是风流潇洒的元稹?还是白居易、王建?又或者是位高权重的西南之王韦皋、武元衡?



不管他是谁,能够得到薛涛的“离梦”,他应该满足了。







太阳和月亮之战,还在唐诗的各个战场上演。



李白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拿到唐诗里的七言绝句第一名: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是不按套路出牌的。我说过,他是月亮的朋友,但这一次却奇兵突出,为太阳代言,眼看真要拿第一。



但另一位绝句大师王昌龄却不答应。他纵马扬鞭,吟出了关于月亮的不朽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



后世很多学者评论说,这一首才是唐代七言绝句的压卷之作,该当第一。



那么,哪一首又是最美的边塞诗?高适写出了壮美的《燕歌行》: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不想,隔壁老王又出手了。作为边塞诗狂人,王昌龄拒绝向“孤城落日”妥协,又一次交出了关于月亮的名篇: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别离情。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一时间,罕有人敢挑战王昌龄的边塞诗。老王傲然群雄,四下无人敢当。



然而,到了中唐,一位少年侠客却斜刺里杀出,他叫做李贺。



仗着一身鬼才,他写出了名篇《雁门太守行》,重新点燃了太阳的光辉: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



它一度震动了大唐的诗坛。据说当时的文坛领袖韩愈读完,本来是宽衣解带的北京瘫姿势,一下惊呀得跳起来,裤子都掉在脚脖子上。



但即便是李贺,也无法终结边塞诗的日月之战。



这一天夜里,在遥远的灵州边关,有一位诗人,孤独地登上了一座城池。



他满脸风霜之色,看来在边关已经漂泊很久了。靠在城垛上望去,遍地的白沙像是无边积雪,冷冷的月光洒下来,如同满天飞霜。



一阵清幽的笛声随风送来,在城上飘荡。诗人触景生情,写下了一首诗:



“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这位诗人叫做李益。他的这一首诗,就是千古名作《夜上受降城闻笛》。



这首诗被谱成曲子,天下传唱。明代的文坛领袖王世贞读了之后,当场给跪了,说:有这样的诗,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王龙标”就是王昌龄,“李供奉”就是李白。在唐朝,只有难以逾越的杰作,从来没有不可挑战的诗人。







一场又一场的激战,仍然在不断爆发,让人眼花缭乱。



比如哪一首是最好的五言律诗?一位叫王湾的高手先声夺人,抛出了关于太阳的金句: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同时代的大师张九龄,则以一首关于月亮的神作,扞卫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接着,王维出手了,歌咏的是太阳: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大宗师杜甫淡淡一笑,又写出了《旅夜书怀》: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他们从五律杀到五绝,从初唐杀到晚唐。有蓝田日暖,就有沧海月明;有落日照大旗,就有月下飞天镜;有白日放歌须纵酒,就有夜吟应觉月光寒;有东边日出西边雨,就有露似珍珠月似弓。



终于,厮杀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



一顶万众瞩目的金冠被抛了出来:谁,是唐诗的第一名?



它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属于太阳的,正是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相传李白看到了这一首诗,都觉得服气,说自己没法再写黄鹤楼了。这首诗也经常被列为唐诗第一——李白都为它低头,谁可以质疑呢?



然而这一年,后世有一个大学者叫做李攀龙的,在做一本诗集。



他用心地翻读着一卷又一卷材料,忽然,在一些前人编的选本里,他发现了一首诗。



这首诗,很冷门,很不被人重视。只是因为它是一首乐府诗,这才幸运地被一些乐府诗的集子保留了,传了下来。



“这样牛的一首诗,居然没有人注意它?”



李攀龙读了又读,郑重地把它选了出来,编进集子:我要推这首诗!



从此,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开始争相传诵着它,这首诗的江湖地位也青云直上,从默默无闻到无人不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它就是被埋没了数百年的《春江花月夜》。



它华丽又空灵,深沉又壮美。学者称它为“孤篇横绝”,这一句评语后来被通俗地演绎成了另一句话:孤篇压全唐。



看来,日月之争彻底胜负已分了?







不是的。



“孤篇横绝”,是一座耀眼的金杯。但是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唐代最脍炙人口的诗,又是哪一首呢?



五万篇作品中,究竟哪一首,才是全世界华人的共同记忆,不论生长环境、教育程度、宗教信仰,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千古一诗?



让我们的目光来到盛唐。



一位叫王之涣的诗人,昂然立在鹳雀楼上,高高举起了权杖: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就是盛唐的气象。这二十个字,之洗练,之壮阔,之雄视千古,仿佛不是出自人的手,而是出自神的剪裁。



如果没有下一首诗,“白日依山尽”要夺魁的。我们每个小孩子背的第一首诗,都会是它。



然而,在这最最关键的一战里,李白出手了。他是带着一身月色来的: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论境界、论匠心、论巧夺天工,“白日依山尽”都不输给“床前明月光”。



它是输给了人心——前者是宏伟的豪言,后者却是心灵上柔软的一击。日间的浩荡气象,再写到极处,也终究没有月下的相思打动人。



月亮,对于我们来说,已远不止是一个遥远的、冰冷的天体,它早已经镌上了李白杜甫张九龄薛涛们的悲忧喜乐。



今天,“日月之争”已经远去,但每当抬头看到明月,都不会忘记诗人们的匠心,以及带给我们的欣悦。



如今,中秋又近了,明月又近了。



有没有想也赋一首诗,给你思念的人?



甚至挑战一把李白、王昌龄、王之涣,吟出比他们更帅的诗,被投影在成千上万人面前,供大家吟哦膜拜?



——文/六神磊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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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雅适居首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