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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读红楼 | 第六十二回至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小小小小狒狒鱼 2016-09-05

读红楼
第六十二回至第六十三回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敲断玉钗红烛冷
 
当下又值宝玉生日。原来宝琴也是这日。次日众人来拜寿时,恰巧平儿邢岫烟也是这一天,于是四人联庆。由于贾母、王夫人仍未回来,生日过的不像往年热闹。但是正因为长辈们不在,没有那么多虚套,到显露出各个人的真性情。

探春命在大观园内芍药栏中红香圃小敞厅内摆了几桌席,除了贾宝玉外全是女孩子。

宝玉提议雅座无趣,须要行令才好。令有几种,有说行这个令,有人说行那个令,黛玉说将各色令都写了,拈成阄儿,抓出哪个算哪个,结果抓出“射覆”令,宝钗说:“把个令祖宗拈出来了!”

“射覆”原是古代的一种游戏,班固《汉书·东方朔传》就有记载。先把一个东西遮盖或隐藏起来(覆),再暗示给人,叫人猜测(射),以为玩乐,后来成为酒令的一种。

比如宝琴说了个“老”字,由香菱来猜(射),香菱说:“生于这令”,就是说她的学识水平还不能熟练掌握,一时想不到和“老”字相连的成语。湘云忽见门斗上贴着“红香圃”三个字,便知宝琴覆的是“吾不如老圃”的“圃”字。而“吾不如老圃”语出《论语·子路》,老圃指老园丁、老菜农,湘云悄悄拉香菱,教他说:“药”字,可与“圃”字组成“药圃”。可见这射覆不是所有人能玩得了的,所以宝钗说:
比一切的令都难,这里头倒有一半是不会的。

于是探春提议再拈一个,若雅俗共赏的,叫不会射覆的人行去,果然拈了一个“拇战”(豁拳、划拳),这很受一些人欢迎,特别是史湘云,“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两两捉双成对,“三”、“五”、“七”、“八”乱叫,狂起拳来,只听得腕上镯子响,那场面煞是好看。依照湘云的规定,输家被罚酒之前,酒面要说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有的话:共总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众人听了,虽然觉得湘云的令比人唠叨,但有意思。这两种令便构成了不同变化,不同场面,否则只玩射覆,少数人参加,其它人陪坐就无意趣,人物呆板,活不起来,有了猜拳和说杂诗文,再有史湘云穿插调侃的话语和动作,那场面就活了。

不过曹雪芹善于用诗词、谜语、酒令、隐喻、象征预示人物的性格、心态和未来命运。如宝玉可巧和宝钗对了点子,宝钗便覆了一个“宝”字,宝玉想了想,便知是宝钗作戏,指着自己的通灵说的,便笑道:
姐姐拿我作雅谑,我却射着了。说出来姐姐别恼,就是姐姐的讳——‘钗’字就是了。
众人问怎么解,宝玉解释说:
他说‘宝’底下自然是‘玉’字了;我射‘钗’字:旧诗曾有‘敲断玉钗红烛冷’,岂不射着了?

薛宝钗历来是把自己情感包裹得很紧,言行小心谨慎。她同众姐妹和宝玉赴宴前,刚进入大观园一个角门,宝钗便命婆子将门锁上,把钥匙要了,自己拿着。她向宝玉解释说:
你们那边,这几日七事八事,竟没有我们那边的人,可知是这门关的有功效了。……纵有了事,也就赖不着这边的人了。
保护自己是薛宝钗处世哲学之一。她对宝玉更是不轻易表露内心。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宝钗看宝玉,点头叹道: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
刚流露出内心真言便停住不说了。这次射覆又是真情闪露,不是薛姐姐的“雅谑”,让人意想不到的,贾宝玉用了唐代郑谷《题邸间壁》“敲断玉钗红烛冷”诗句射覆。玉钗代指灯花,可玉如指宝玉,钗指宝钗,这个射覆有点不祥之兆,似乎预示将来即使两个人结合,到头来宝玉出走,宝钗独守空房,破裂而终。因此敏感的湘云则说:“这用时事却使不得,两个人都该罚。”不明了隐寓含义的香菱,认为“不止时事”,唐诗是也有“宝玉”的出处,如岑嘉州的“此乡多宝玉”,如李义山的“宝钗无日不生尘”。香菱没有说出“此乡多宝玉”的下一句为“慎勿厌清贫”,预告了宝玉后来果真清贫难耐。“宝钗何日不生尘”的前一句是“若但掩关劳独梦”,也暗示宝钗将寡居独处。

文如其人。黛玉的酒令也有个性,但总含带悲剧色彩。“落霞与孤鹜齐飞”为唐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句子: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王勃本来是描绘时空背景的,而黛玉用“落霞”句连结“风急江天过雁哀”,好似在写人,写人的处境。陆游《寒夕》诗有句云:“风急江天无过雁”,黛玉反其意用之,是“风急江天过雁哀”,而且是“一只折足雁”,无生命的骨牌名“折足雁”和曲牌名“九回肠”,都赋予了生命的含义,恰似衬照着黛玉的现实命运。

湘云的酒令也暗寓她的生活历程,像是孤舟航行在波浪天涌的江中。但是“奔腾而澎湃”的性格,似乎较黛玉更善于调控自己的生活。就如同她酒醉后卧于山石僻处石阶上,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试同黛玉葬花对比一下,在曹雪芹笔下,湘云浑身洒脱、旷达、高雅。包着芍茶花瓣作枕头和黛玉葬花对花的处理不同。一个是乐观的享受,一个是悲观的爱惜,而且总是戚戚惨惨的忧虑着。这就是两个人的不同的气质和心态,形成不同的生活态度。
 
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
 
怡红院的女孩子单独凑份子为宝玉过生日,作者之所以又费了许多篇幅,再次写生日宴,大约是余意未尽,有必要写宝玉和丫头们的融洽关系,为后文抄检大观园铺垫;同时再深刻描绘一下小姐们的破格行为。

先从芳官写起。宝玉回房,见芳官向里睡在床上,宝玉叫她起来,她说:
你们吃酒,不理我,叫我闷了半天,可不来睡觉罢了。
又说:
若是晚上吃酒,不许叫人管着我,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如今学了这劳什子,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趁今儿,我可是要开斋了。
看来有点豪放,性格和湘云相近。但属小孩的任性,所以和赵姨娘打起架时才显出泼来,而湘云酒醉时仍不失其雅。宝玉却百般维护芳官,并且让春燕照看芳官,有不到之处提醒她。

晚上饮酒宝玉提出去掉敬酒的俗套,都脱了大衣裳才好。有趣的是,小说写袭人众人卸装,都是一笔带过,只说“头上只随便拘着髻儿,身上皆是紧身袄儿”,惟独对宝玉和芳官则特别描写了一番,引得众人笑说:
他两个倒像一对双生的兄弟。
芳官吃醉酒之后,按袭人说“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竟然和宝玉同榻,这是否是作者暗示宝玉和芳官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含蓄的点到为止;如同袭人取笑晴雯,凡是宝玉的活计,如补孔雀裘:
病的七死八活,一夜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
晴雯对平儿说:
今儿他还席,必自来请你,你等着罢。
平儿笑问道:
‘他’是谁?谁是‘他’?
晴雯听了把脸飞红了,赶着打,笑说道:
偏你这耳朵尖,听的真!
好像是默认了和宝玉有什么类似袭人的云雨情。其实与其说宝玉意淫,或是乐而不淫,不如说是贾宝玉的女性意识契合了女孩子们的意识,先天就有对女孩们的同情、体贴、保护以及平等待人,济人所困,如香菱弄脏了裙子,立即叫袭人拿出相同颜色的换上,很是同情香菱的遭遇:
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给了这个霸王!
这就是宝玉为什么在女孩中有人缘的原因。

群芳开夜宴不只是写丫头们的破格活动,重要的是写小姐们的破格行为。由于行酒令人少了不热闹,于是春燕提议把宝姑娘、云姑娘、林姑娘请了来,玩一会子。晚上聚会显然坏了规矩,探春说:
你们日日说人家夜饮聚赌,今日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
做为理家领导,颇注意群众影响。有趣的是,出来辩解的竟然是一贯守礼法的李纨
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没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偶而的越格不算犯规,李纨也忘了自己的身分。

这次行的酒令是占名花,也就是“花名签”,宝钗先抓了牡丹花签,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写一句唐诗:
任是无情也动人。
此诗句出自唐代罗隐《牡丹花》,恰好概括了宝钗的性格特点,即情感冷漠,但深得人们的尊重。宝玉对这一句不知为什么,口内颠来倒去的念“任是无情也动人”,他偏重想宝钗的“无情”,抑或“动人”呢?签上注有此为群芳之冠,可随意命人诗词雅谑,或新曲一支为贺。宝钗便叫芳官唱一支曲子,芳官刚开口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便被众人叫停。大家不愿听上寿的曲子,只得改唱《赏花时》。《赏花时》乃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根据唐人传奇《枕中记》改编成《邯郸记》。谓道士吕翁息邯郸客店,遇少年卢生自叹穷困不适,便给他磁枕去睡,说可得富贵前程。果然入梦后娶大族清河崔氏女,中进士,接着屡屡升职,直做到丞相之位。后被诬其不轨,免死被贬,又被平反,封燕国公,生五子尽得官,八十死。卢生翻然而醒,黄梁未熟,道士曰:“人生之适,亦如是。”

薛宝钗她本人是否“艳冠群芳”,曹雪芹没有在小说中做过排名榜,但对行酒令起始便拎出群芳之冠牡丹花,显然含总领全局之意。况且太虚幻镜正副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预示宝钗与宝玉结合又分离的命运,似乎在这酒令中再一次提示贾府由盛而衰,个人的得失穷通、荣辱生死无非是梦境的宿命观念。

第二个掣签的是探春。拿出来看,红了脸,把签撂在桌上,上面是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诗注曰:“日边红杏倚云栽。”本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诗句。诗云: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虚花悟》:“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也用高蟾诗意,均比喻富贵荣华。再看诗注则指明“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也即众人笑说的,“我们家已有了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再对证判词和曲子,探春可能是远嫁海外做了王妃。

轮到李纨,掣出一根,李氏看了很高兴,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旧诗为“竹篱茅舍自甘心”,出自宋王淇《梅》诗:
不爱尘埃半点侵,竹篱茅舍自甘心。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前两句恰好比喻李纨寡欲守节的操守。后两句中的“林和靖”,即北宋诗人林逋。隐居西湖之孤山,终身不娶,性爱植梅养鹤,有“梅妻鹤子”之美谈。这里边是用林逋的故事暗示李纨的命运,联系判词十二支曲子的内容,曹雪芹并不称羡李纨的结局。

湘云掣签不同一般,“揎拳掳袖”的,掣出一根,上画一枝海棠,题“香梦沉酣”四字,诗云:
只恐夜深花睡去。
出自苏轼《海棠》。原诗意为苏轼惜春光短促,好景难留,“故烧高烛照红妆”,连夜里都要点蜡赏花,也是照应判词中对湘云结婚不久便“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悲剧命运。由于此诗“夜深花睡去”正合湘云醉眠芍药裀事,黛玉便打趣说:
夜深二字改‘石凉’两字倒好。
签子上注有掣此签者,令上下两家各饮一杯。恰好上家是黛玉,下家是宝玉。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喝了。这个小动作透露出宝玉与芳官的亲密关系。

丫环麝月也参加了掣签,她掣出一根,上面是荼縻花,题“韶华胜极”四字,上写旧诗是:
开到荼縻花事了。
语出王淇《春暮游小园》诗。这首诗不仅是暗喻麝月的,分明是预示大观园乃至贾家,韶华胜极,百花已到衰败零落之时。签上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含有双关意:字面的“送春”是指花事已了,诸芳已尽。再探深层意,据脂砚斋评语中透露的信息,袭人出嫁后,麝月是留在贫困潦倒的宝玉夫妇身边的最后一个丫头。

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旧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出自宋代朱淑贞《落花》诗: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摧。愿教青帝长为主,莫遣纷纷落翠台。
从传统的以花比喻夫妻而言,连理枝是比喻恩爱夫妻的,如同香菱同芳官、蕊官斗草,香菱说:“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好像是暗喻香菱将来必然是夫妻恩爱的。可是联系朱淑贞诗中“妒花风雨便相摧”,也就是妒妇夏金桂对她摧残,再联系香菱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曹雪芹的原稿中的香菱是被夏金桂害死,而不是夏金桂自毙后扶正。

黛玉被安排在香菱之后,掣出一根上画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旧诗为:
莫怨东风当自嗟。
出自宋代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原诗是歌颂昭君出塞的。昭君不媚俗、不屈从的高傲性格同黛玉有点相似,但黛玉红颜薄命,泪尽而逝,以泪还债本其宿愿,怨不得别人,该自己“自嗟”的。

最后一位掣签的是袭人,取了一枝出来是桃花,上题:“武陵别景。”旧诗曰:“桃红又见一年春。”出宋代谢枋得《庆全庵桃花》,诗中说: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很明显,这首诗预示贾家败落之前袭人嫁给了蒋玉菡,找到了桃花源般的避祸之地。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红香圃、怡红院的宴会,趁着贾母王夫人在不家,凤姐养病,年轻的主子和丫环们“恣意痛饮”,捉对划拳,呼三喝四,七八乱叫,没了管束,任意取乐。特别是怡红院的酒宴,宝钗、黛玉等人一反平时幽闲贞静,端庄稳重,相互灌酒。黛玉取笑湘云的醉卧青石,反过来湘云嘲笑黛玉“快坐那船家去吧”。探春抽到“得此签者必得贵婿”的签子,众人恭贺她将来必做王妃。连大嫂子李纨都不怕犯一次规,和那些卸去正装,头上随便挽着髻儿的丫头们,也不讲究贵贱长幼,也跟着畅饮抽签。送走宝钗、黛玉、探春、李纨后,怡红院的宝玉和丫头们又行起令来,搳拳唱小曲儿,直闹到四更天。袭人对平儿说:
告诉不得你!昨天夜里热闹非常,连往日老太太、太太带着众人玩,也不及昨儿这一玩:一坛酒我们都鼓捣光了,一个个喝的把臊都丢了,又都唱起来!
闪现了年青主子和丫头们青春真情。

奇怪的是,本已是方外人的妙玉,却打发人给宝玉送来一张贺笺,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这个“槛外人”难住了贾宝玉,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他想去问黛玉,路上遇见了岫烟,刚从妙玉那回来。宝玉原以为这位妙玉“为人孤僻,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的目,她却和岫烟谈得来。原来岫烟家曾赁居过妙玉庙里的房子十年,经常来往。岫烟看了妙玉拜帖的别号,认为她:
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理数!’
这也正如清人陈其泰在《桐花阁评〈红楼梦〉》第七十六回眉批所说:
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
万人不入她目,可是她又暗恋宝玉;托迹空门,自称为“槛外之人”、“畸人”,可是又关心“槛内人”、“世人”满足她的所谓不谐俗的傲骨,真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总之是一个“情”字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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