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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大马士革剃刀王方晨

 乾坤震巽027 2016-09-06

              大马士革剃刀

                           王方晨

   

     (原载《天涯》2014年第4期,《小说选刊》2014年第8期选载,《作品与争鸣》2014年第8期选载,《小说月报》2014年第9期选载,中国小说学会2014年小说排行榜上榜作品)

 

我们这些老实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风流云散。

老实街地处旧军门巷和狮子口街之间。当年,若论起老西门城墙根下那些老街巷的声望,无有能与之相匹敌者。老实街居民,历代以老实为立家之本。老实街的巨大声望,当源于此。据济南市社科院某丁姓研究家考证,民国时期老济南府曾有乡谣如斯:“宽厚所里宽厚佬,老实街上老实人。”宽厚所是老济南的一家民办慈善机构。

公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丁研究家为保护城区百年老建筑殚精竭虑,丁宝桢故宅、高都司巷、七忠祠、八卦楼、九华楼,等等,仍旧照拆不误,老实街也在一夜之间,夷为平地。丁研究家一怒之下,疾书一封,投于市长,离职赴美,看外孙去了。至于这封长笺之情,保密严妥,尚不为人所知。有传言当时即被市长撕毁,但我们这些老实街出来的人俱表示怀疑,因为我们坚信,此长笺措辞怆然,气贯长虹,俨然千古圣训,令人凛慄。如果有一天此长笺陈列于山东省博物馆第十一展区,我们毫不诧异。我们老实街居民不会错,就像丁研究家书写这封长笺时,我们每人亲临现场。

非要我们说出为什么,我们也只能告诉你,那是因为我们都是老实街人。老实街居民向为济南第一老实,绝非妄也。若无百年老街的这点道德自信,岂不白担了“济南第一”的盛名?

学老实,比老实,以老实为荣,是我们从呱呱坠地就开始的人生训练,而且穷尽一生也不会终止。不过,这也不是说我们人人都有一个师傅。

我们无师自通,不但因为老实之风早已化入我们悠远的传统,是我们呼吸之气,渴饮之水,果腹之食粮,还因为,既生活在老实街,若不遵循这一不成文的礼法,断然在老实街呆不下去,必将成为老实街的公敌,而这并非没有先例。

可是,不论我们如何深刻理解老实街的崇高风尚,对刘家大院陈玉伋的遭遇仍旧感到极为迷惑。

约在陈玉伋入住老实街前半年,莫家大院左门鼻老先生就见过他。当时老实街的几个孩子牵了陈玉伋的手,从狮子口街由西向东走进来,左门鼻还以为他是谁家亲戚,且初次来访,因为他脸上羞涩,一副怪不好意思往前走的模样。

本来左门鼻要出来跟他见个礼,却听厨房里“咣啷”一声,知道他家老猫碰倒了香油瓶。扶了香油瓶回来,见那人在好心孩子们的簇拥下,已从他家门口走了过去。他低声嘟囔一句:

“瞎瓜。”

他家老猫叫“瓜”。

他家开的是小百货店,说不准开了多少年。

小百货店临街,有时候见他不在,来买东西的人就在窗外喊,“门鼻!”所以,老实街上听得最多的声音就是这个:

“门鼻,门鼻!”

不论谁喊,他都答应。

陈玉伋开的却是理发铺。租了刘家大院两间房,靠街一间略作改造,就是门面。对人说:“不走了。”原来,他爷爷那辈儿就是剃头匠,且是那种担着剃头挑子游乡串户的。按捶拿剃,干推湿剪,走的完全是理发的老路数。

给人整得利落无比,钱却一分不肯多要。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没用电的。

没用电,可是用人了呀。

人喝了水,吃了粮,租了房,一站就大半天,力气工夫岂是白来?

显然,此人够老实。 

在我们的记忆中,最当得起“济南第一”的大老实,正是老实街三十五号莫家大院的左门鼻。

笼罩在济南第一大老实左老先生日久月深的威望之下,我们这些人,妇孺老少,驴蛋狗剩,都是他所呵护看管的孩子。这莫家大院的原主人是个大律师,我们一直说不清到底是左门鼻,还是左门鼻的爹当过大律师的马夫。老实街的许多人都有高高骑坐在大黑马上的童年记忆,耳边是一声和缓的叮咛:

“呶,坐稳喽。”

左门鼻真名叫什么,也似乎都不记得。外号怎么来的,更无从考证。虽然他更适合叫“左光头”、“左和尚”之类,人们也没想过替他改一改。

他是个光头,历来都是。

留光头的一个好处,是可以随时自己给自己剃。

左门鼻就给自己剃,所以他的头可以保持很光。

陈玉伋入住刘家大院和理发铺开张,左门鼻都有去帮忙。小百货店有没有人,没关系,从没丢过东西。

刘家大院莫家大院相距不远,一街南一街北,站在小百货店门外随便喊一声,左门鼻就能听到。

陈玉伋的理发店开张不久,名声就传播了出去。特别的那些中老年街坊,非常喜爱他的手艺。理得好不用说了,关键是——听那利飒飒发断之声,就是享受哩。再别说看那鹤舞白沙的作派。啧!

最初来让陈玉伋理发的多是老实街的人,没出几日,旧军门巷、狮子口街,还有西门外剪子巷、筐市街,都有专门寻了来的。自然会有人向左门鼻问路,左门鼻热情指点:

“您可问着了!前面不是?”

下午有段时间,小百货店总显得特别清静。左门鼻拎把剪子,给他家门口的葡萄树修剪芜枝。不料,因地上起了青苔,脚下的小板凳一滑,他张慌中去抓树干,就把膀子给扭了。原以为冷敷一下,过了夜就好,起来一看,却肿得老高。

朝阳街一个半瞎的老人,苍颜古貌,拄了一根棍儿,颤巍巍也走了来。这么老的人了,竟也爱美!

左门鼻看他左右打望,忙从柜台后抽身出来,迎上去伸一只手将他扶了。“慢着,慢着。”嘴里一边说,提醒他留神脚下,一边将他送到陈玉伋店里去。

他要陈玉伋给自己剃头,说自己头上像长草,长多少年了。左门鼻并不就走,是要等他剃完头,再把他送到街口。

在陈玉伋手下,他那颗长了蓬蓬乱草的头,亮了!左门鼻头皮却一炸。

送走老人,左门鼻就回家给自己剃头。一抬膀子,酸痛难忍,差点叫出声。老猫在他旁边,竟一下跳开。这老没良心的!放了剃刀,去到店里坐着,不一会儿就如坐针毡,转身再去拿剃刀。一抬膀子,还是疼。

从店里往外望,不时看到理完发的人从陈玉伋理发铺里清爽爽走出来。不看倒还好,越看越觉得头上也像长了草。岂止是长草,是生了虱,爬了蚧壳,又落了满头鸟粪,长了根根芒刺。那叫一个难受,恨不得拿手揪一层头皮下来。

左门鼻烦躁不安到天黑。知道再睡不着的,就带了自用的那把剃刀,出门去找陈玉伋。街上黑乎乎的,也没碰到人。

敲开陈玉伋店门,陈玉伋以为出了什么事,他说,大半夜的叨扰您,给剃个头。陈玉伋将信将疑,他已在座位上坐了,顺手拿出自己带来的剃刀,说:

“试试这个。”

夜深人静,左门鼻的耳朵从没像现在一样好使。每根头发齐头皮断掉的声音,低而清晰,噌,噌,噌,他都能听到。他也是第一次觉得,剃头的声音会如此美妙,如此令人沉醉。挨头皮吹过一阵爽柔的小风儿也似,头就廓然剃妥,可他还在那里瞑目坐着。

陈玉伋轻嗽一声,他不由一愣。

他那魂魄,已荡然飘去了大明湖。

凑着灯影,陈玉伋留神再看一眼那剃刀,点点头,似赞之意。

闪念之间,左门鼻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要把剃刀送给陈玉伋,也算是理发铺开业的一份贺礼,而且,他不准备再自己剃头了。毕竟年岁大了,老胳膊老腿的,怕万一弄不利索。老实街来了陈玉伋,他还要自己给自己剃头,像是说不过去。

见陈玉伋迟疑,他就说:

“我留着不糟蹋了嘛。”

“哎呀。”陈玉伋颇难为情。

“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时间虽短,我们也看得出来,陈玉伋与左门鼻有许多相似之处。陈玉伋说他理发不用电,左门鼻也说过他小百货店是开在自己屋,不像人家还得向房管所交房租。莫大律师随国民党去了南方,临走前把院产白给了左门鼻或左门鼻的爹。

我们都爱来左门鼻的小百货店买东西,比别家便宜,有时候不赚钱,他也卖。

还有一个原因,莫家大院保存完好。

当年公私合营,左门鼻或左门鼻的爹主动把正屋上交充公,自己仅留西厢房。那正屋他从没住过一天。空着也不住。你住又怎样呢?你新主人了嘛。他偏不住。莫家大院一正两厢一倒座,到左门鼻或左门鼻的爹手上时什么样,几乎一直什么样。门口的拴马石、上马石都在,门楼上的雀替,墙上的墀头,都很好看。院里除了葡萄架,还有两棵大石榴树,棵棵都有两丈高。别的院子里乱搭乱建,犬牙交错,走路转个身都难,这个院子里却还余有空地。我们小时候也都爱来莫家大院玩,看左门鼻带着他的那只老猫,在那空地上莳花弄草。

这样,莫家大院白天里基本上人来人往,人气颇高。左门鼻有过老婆,死了。一个闺女嫁出去,住在东郊炼化厂,工作忙,不大来。他本来可以再找个老婆的,可他不找,说是怕老婆在阴曹地府生气。

哪有什么阴曹地府!老祖宗编着玩儿的话,他当真了。他就这么孤身一人慢慢度着日月,倒也不觉惨淡。

他有小百货店。有花草。有老猫。有街坊。他要在莫家大院住到老死。任东厢房换了好几次人家。那正屋曾是历下区一家单位的办公室,后来单位搬进茂岭山下新建的区政府办公大楼,门口就只剩一块破牌子,风剥雨蚀。还有人说,他有一个秘密心思,其实是要等那大律师回来。他要把房产原封不动地再交还给大律师。

时光流转,天翻地覆,那大律师尸骨也不知早抛在了哪里。他偏不管。

等着。

这就有些虚妄了不是?不过,也更让人觉得可敬。世界如此之大,几个能做到他这样?

老老实实,等。

等。

特别是他在店里坐着,又没人来买东西,就走了神,忽然地一出惊,神情像极了看到远行人的归来。

这一次仍旧是那样的一惊,但他看到的却只是陈玉伋。

理发店虽忙,也总有空闲之时。陈玉伋不大出来,怕顾客来理发找不到自己,白耽搁人家工夫。

左门鼻一看到陈玉伋,似乎发现陈玉伋的目光躲了一下。左门鼻当时就起了点疑心,身子往背后阴影里仰了仰,没去招呼他。果然,陈玉伋同样也没招呼他,就那样好像没看见他,匆匆走了过去。

也许是真的没看见。

陈玉伋什么时候回来的,左门鼻不知道,因为他也并不只在店里坐着。 

接连两天,陈玉伋这样半低着头从左门鼻的小百货店门前走过,也都没跟左门鼻打招呼。左门鼻似乎有所觉察,猜他可能有什么事,不好跟自己说。

再看到陈玉伋时,正巧店里没人买东西,就早早向街上探出身子,招呼道:

“老陈,过来坐。”

陈玉伋竟张口结舌起来,像不知说什么好,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左门鼻觉得是自己难为他了。

可是,到了半夜,左门鼻躺在床上,听那昏昏思睡的老猫抬头“喵”一声,就看见窗玻璃上闪现个模糊人影,忙去开了门,竟是陈玉伋。

请陈玉伋进来,陈玉伋坐也没坐,就两手捧出一个木匣子,说道:

“左先生,这剃刀,陈某不能收。”

左门鼻有点急:

“不就一把剃刀么,您这是嫌弃了。”

陈玉伋连连摇头。“这如何说不到‘嫌弃’上。”陈玉伋言辞恳切,“我怕是辱没了它哩。本要找一个更好的匣子配它,也没能找到。这匣子是旧的,只有上面的牛皮是我去土产公司买来自己缝上的……”

“我都不知使了多少年,哪里想得到还要用匣子来装它?”左门鼻忍不住打断他,“窗台上也丢,锅台上也丢。您忽然给它配一个这么精致的匣子,让我惭愧起来。这里面到底装的什么稀罕物?”

“左先生说着了。”陈玉伋一边虔敬地打开木匣,一边说,“不光是稀罕,还是挺大个稀罕哩。陈某虽没见过世面,但也认得它。本产自外国,有一个外国名字,叫‘大马士革剃刀’。这剃刀有了多少年纪,我说不出来。你看它竟还像新的,吹发可断。钢好。乌兹钢。造这钢可是秘密。这刀也算是绝版的了。多少年来,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那天眼拙,没看出来。”

左门鼻不知不觉已退到椅子边坐下,沉思着说:

“我也知道这剃刀不错,也疑过它纹路古怪,从不必磨,只是没想到会像你说的这么好。想想,也不差。莫老爷当年名震济南府,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能有一两件罕物,不出奇。在这院子住了许多年,捡到的小玩意儿倒不少,从没上过心,不管石的木的,梳子烟壶,也都随捡随丢。正是明珠暗投,谁让我是个不识货的?”

“所以我今特来将缘故说清,剃刀送回。”陈玉伋说,“这样的好东西陈某人断不敢收。左先生的美意我已领。”说着,把匣子放到左门鼻手上。左门鼻也没推辞,就看陈玉伋脸上暗暗露出一丝轻松之意。

陈玉伋走掉了,左门鼻一直坐着,并不起身送他。

老猫爬到他脚边,他就俯身对老猫说:

“瓜,不是老陈,我葫芦里闷着,哪能知道这底细?”

只过了一天,同样是晚上,左门鼻也敲开了陈玉伋的房门。

“老陈,你必得收下!”左门鼻重申,“这也是剃刀跟你有缘。”

陈玉伋虽一再拒绝,也没拒绝掉。

可是,在第二天的晚上,陈玉伋再次上门。

“君子不掠人之美,左先生这明明是要我陈某人无功受禄!”陈玉伋眼神恳切之极,“左先生若以为我太犟了些,就许我犟这一次。”

左门鼻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过了半天才慢慢开口:

“你是犟了些。我若不收呢,你还能怎样?”

就见陈玉伋不禁惶恐起来,声音也有了抖颤:

“那也只有再还。”

左门鼻微微颔首:

“老陈是咱老实街的。”

陈玉伋说:

“多谅吧。”

这回左门鼻把陈玉伋送出了院门。陈玉伋绕开上马石,走远,他才返身回到院子里,站在石榴树下,却又忘了进屋。次日,住东厢房的老王发现石榴树下落了一片石榴叶,树上一根半秃枝子向空挑着,揪的痕迹宛在。 

尽管那把剃刀的送还全部发生在暗黑之中,后来仍被我们老实街的人获知,而且有种传言是三送三还。好像事不到三,就构不成佳话。

实际上呢?左门鼻揪那石榴叶,把手都揪痛了。搓搓手指肚回了屋,一觉睡到天亮。喂了猫,穿了件齐整衣服走出家门,在街上碰到人,都以为他是去护城河边上练扭腰。很多人应该记得,这天来小百货店买东西,一叫二叫“门鼻”,都不见人应,傍黑才在店里看到他。原来他去了东郊。

左门鼻去东郊看闺女,恰巧陈玉伋的闺女来老实街看爹。

陈玉伋也是有老婆的,死了。陈玉伋也只一个嫁出去的闺女。

看了陈玉伋的闺女,人就想,这闺女像极了老实街上的一个人。谁呢?一时还说不准。

闺女来了,陈玉伋喜气洋洋。那些来理发的人一见就又不理了,为让父女在一起多呆一会儿。还给陈玉伋说哪些地方是好玩的,要他带闺女去转转。

他要去,闺女不去。闺女好不容易脱开身来趟济南,要帮爹好好拾掇拾掇。就知她纯孝,心性良善,也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左门鼻不知陈玉伋的闺女来,有人看他在店里,随口对他说了。他还没走到刘家大院门口,就看见陈玉伋的闺女端了个小簸箕,正要进去。那样的身影,他再熟悉不过,脱口就叫出来:

“大妞!”

陈玉伋的闺女转过脸,疑惑问:

“您是……”

他知道自己认错了,恍然认成了自己的闺女,脸上讪了一下。

陈玉伋在房里听到左门鼻的动静,就走出来给闺女介绍:

“这就是我向你说过的左老伯。快请你左老伯里面坐吧。”

陈玉伋的闺女忙说:

“老伯请里面坐。”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左门鼻说着,进了屋。与陈玉伋一同坐下,见陈玉伋的闺女忙着倒茶,就又说,“听说你来,我只是来看看,不用忙。”问了一遍家里还好吧,又问陈玉伋还缺什么,就告辞而出。

陈玉伋的闺女走时,他把店里所有的蜜饯、糖果都包好,让她带回给上学的孩子吃,还叮嘱她下回叫孩子一块来,左姥爷小百货店里,有的是好吃的。

等左大妞来老实街,人们一下子想起来陈玉伋的闺女像谁了。左大妞还没见过陈玉伋,左门鼻就打发她去跟陈玉伋见面。

这样来来往往,外人都觉得两家像是亲戚。 

寒暑易节,转眼就是一年,又到了陈玉伋初来老实街的时候。这期间左门鼻的头也都是让陈玉伋来剃。

因为有了陈玉伋,老实街上的光头明显增多。红门柱九号院的退休干部老简,过去剪分头,梳得一丝不苟,很有派。一朝心痒,索性把头给剃了。九号院曾是状元府第。老简剃了头,开玩笑说自己都不好再走进九号院里去。这件事让老实街的居民津津乐道了许久,都说老简剃了头,变风趣了。县东巷有名的街痞小丰,平日无所事事,四处游荡,惹是生非。闻说老实街有一老剃头匠手艺高超,也便带着一帮臭味相投的小兄弟,顶着颗七凸八凹的光头寻了来。一遇类似来者不善的事,我们老实街的居民都想不起该怎样阻止,只能暗暗替陈玉伋捏把汗。他留的光头嘛,我们都看见了,山核桃形的,七凸八凹,稍有不慎,就可能刮破头皮。挨顿打骂不说,理发店必将不保。小丰进了店,随从都在店门口候着。不料店里面一直静静的,好像一滴水。忽然就看见小丰从店里走出来。进去的时候头皮是铁青的,出来的时候白格生生,像个八百瓦大灯泡,一丝一毫的头发茬儿都找不见,都淹在肉里。出来后话也不说,朝随从一努嘴,一起向东簇拥着去了。我们虚惊一场,赶到理发店一看,陈玉伋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

总的来说,日子安宁如常,喧嚣只在老实街之外。直到老实街上出现了那个万年怪物。第一个发现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无线电厂退休干部老简。

狮子口街边有个涤心泉,老简去涤心泉打水,路过吴家纸扎店,转头瞥见墙角里蜷缩着个光溜溜的东西。只看一眼,老简就看出来这东西从没见过,甚至世上也从没有过,身上还发着毒焰似的。他怕它,它也怕他。他当时就失声尖叫起来:

“妖怪——!”

撒腿就往回飞跑。

这一叫一跑,就把许多人给吸引到街上。众人壮壮胆子围拢上去,看那东西还在使劲往墙根下缩,眼神里充满恐惧,遂断定与人无害。老简惊魂未定,也跟着人走回来。听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它是什么,就俯身细察一番,说道:

“这是猫。”

刚才猜什么的都有,甚至畸胎,神兽,就没猜到猫。

“谁家猫是这个样子?连根毛都没有。”

老简说:

“这是剃了毛的猫。”

“更不对了。”众人笑道,“谁能把毛剃这么光?从头到尾,耳朵眼儿里,脚爪缝儿里,全都一样。呶,眼睫毛也给剃掉了呢。”

但是,经老简这么一说,再看那怪物,就的确有了些猫的影子。“别是昨晚上演了出‘狸猫换太子’吧。”众人说。又相互问,“这是谁家的猫呢?”

“谁家的猫?看它往谁家去,就是谁家的猫。”老简说。他胆子已恢复,就伸出脚尖,试着把那猫往街心蹴蹴。怎么也蹴不动,就像那猫要把自己缩到墙里面去。“它是羞了。”老简说。

“一只猫害什么羞?”有人不以为然。

“把你一个人光溜溜扔到大街上,你害不害羞?”老简说,“我们还是躲开看。”

话音未落,就听到远远地传来连声的喊叫:

“瓜!瓜瓜!瓜!” 

光身子老猫在济南大街上一路狂奔的情景,简直就是老实街百年未有的耻辱。当时还没容左门鼻赶到,本来行动迟缓的老猫竟一跃而起,未等人醒过神,就钻出人群,拼命向狮子口街跑去。从后面看,像是街上急速飞过一道稀软的橡皮,甩得空气噼啪作响。我们不约而同,与左门鼻一起,紧追不舍。那老猫跑到狮子口街,掉头向北,从一个小巷子里七转八转,到了车水马龙的泉城路上。此刻,我们都分明感到,泉城路就是济南的心脏,也是整个世界的心脏,鲜红娇嫩,如石榴花初绽。一只光身子老猫,穿过这颗心脏,出了老西门,又沿护城河跑了一里多路。我们都不知道它的意图。再往前就是大明湖,就见它跑着跑着纵身一跃,坠入河里。等我们赶到,河里流水溶溶,毛发样的藻草款款摇曳,再寻不出老猫的影子。

左门鼻追得气喘吁吁,还没赶到老猫落水之处,就走不动了。往地上一坐,看着流水,痛心疾首说:

“瓜,你就不能等我一等?你若为人,也是我这年纪,你就这样生生把我撇下。”

听上去就像沉水自尽的不是老猫,而是他老婆。

我们又跟着疑惑起来,这老猫是公是母?有人说,母的啊。哦,这就对了。哪个老太太被剥光身子抛大街上,还能不羞死?有人说,是公的啊,没听左门鼻叫它“瓜”?哦,也对。老男人就不要脸皮了么?老男人更要脸皮。男女都要脸皮。老简也说过嘛,把一个人光溜溜扔大街上,还能有什么感受?关键是,这只与左门鼻相伴多年的老猫,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穿过大街和人群,誓将碧水化鬼泽。

那么,是谁让老猫蒙羞,也是让我们老实街居民蒙羞?能把一只猫剃得如此之光的,究竟是怎样一只魔鬼的手?

这天,我们在护城河边耽搁许久,才心情沉重地走回老实街。即使坐在家里,也都不愿说话,似乎有巨大的隐忧如同阴云压在我们每个人头上。黑夜来临,我们闭上眼睛也能反复看到那只光身子老猫在夜色里曳道白光而去。第二天,许多人起来后睡眼惺忪,显然没能睡好觉,跟左门鼻同院的老王更是哈欠连连。老王特意走到街东口的杜福胡琴店,传播左门鼻昨晚的消息。

左门鼻整晚上灯都没开,老王还以为他又去了护城河边上,今一早叫他,却发现是在小百货店里,身上还是昨天的衣服。老王谎说要打半碗酱油,什么也没问他。

我们听了都点点头。老猫既已不在,何必再戳人痛处?

正说着呢,左门鼻走来,已穿得簇新。

“看闺女去。”左门鼻说着,脸上带出点笑意,我们心里却不由一酸。

左门鼻的背影在老实街上消失,我们又随之有了盼望。

一年前的一天,左门鼻也像现在一样去东郊看闺女,而陈玉伋的闺女却风尘仆仆来老实街看爹。陈玉伋的闺女若能如期而至,谁能不为老实街上这样一份前世之缘动容唏嘘?目光一瞥,我们就发现了老王端在手里的酱油碗。

“呶,酱油还没送回去呢。”老王不禁讪笑道。 

我们没能盼来陈玉伋的闺女,左门鼻回老实街的时间却与去年相同。老头儿不用牵挂家里有猫要喂,还不肯在闺女家住一晚。我们潜身在各个角落,目送他走进莫家大院,焦急等待他重新走出来,再看他向左还是向右。

老实街上最有资格为虐猫案充当判官的,岂是他人!从昨天到现在,我们一直都在猜测那个卑劣的凶手。我们甚至想到了县东巷的小丰,想到了所有老实街之外的人,然后又不断推翻自己的想法。这让我们想疼了脑子,可最终还是没有结果。

实际上在虐猫案发生后的三天里,是左门鼻第一个踏入陈玉伋理发铺。他在那里剃了头,走到街上,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猫不猫的,我们也似乎跟着松了口气。

才过一个星期,左门鼻就得到了一只猫仔。他说自己睡到半夜,听有个声音在耳朵边儿叫他,醒过来,很害怕。那声音也很古怪,不像是从人的口中发出来的。接着,他又听到房门下面的动静,斗胆走过去,发现是只流浪小猫。

“你说,猫有灵魂么?”他问来小百货店买东西的人。

“猫怎么会有灵魂?”买东西的人说,“人才有灵魂。”

他不停地摇头。

“是瓜的灵魂在叫我。”他说,“瓜舍不得我,已经附到了这只小猫身上。”

“也许……”买东西的人听得头皮发麻,抽身欲走。

“仔细看,它是有些瓜的样子呢。”左门鼻说,用手摩挲着猫仔的颈背,“小可怜儿,这小可怜儿。”

“您好心。”

老实街很快传言老猫显了灵。这个冤屈的灵魂,一定有着许多不甘。不过,从左门鼻手中的那只猫仔身上,我们还暂且看不出来。猫仔被叫了老猫的名字,几乎与左门鼻形影不离。左门鼻到哪里去都带着它,常常一边轻轻抚摸,一边不停念叨,“瓜,乖。瓜,乖。”这种情景,让人恍惚感到不幸的老瓜已死而复生。

关于猫仔的性别,根本不是个问题。这是一只小公猫。

猫仔完全脱去了流浪猫的秽形,在左门鼻怀里,像个可爱婴孩。左门鼻呢?好像当上了慈祥的老爷爷。他手捧尚显娇弱的猫仔,安适坐在小百货店发黑的窗框内,身子一侧的榉木桌上摆着两个分别装了糖果和蜜饯的大玻璃罐,背后的货柜上挂着一只鸡毛掸子,货柜格子里的物品一字儿排开,各种牌子的香烟整齐码放在一块专门定做的托板上,不用起身,伸手就能拿到。静谧的空气中,从院子里飘来的石榴花香微微拂动……这样的一幕,幽暗,质朴,却似乎透出一种悠长的光芒,可以照彻老实街的往昔、今生和来世。而面对如此化境,哪怕只是路过时偶尔瞥到,我们也都会肃然起敬起来。经历了前期风波,那样崇敬的心情也几乎前所未有。

谁也没料到,在一天的正午,刚能走稳的小瓜竟然摇摇晃晃爬到了纸扎店的屋檐上。我们吓坏了,特别是左门鼻,面如土色,光头上的汗粒大得像葡萄,噗噜噜往下滚。因为担心小瓜受惊,我们大气不敢出,仰着面孔,想方设法在街上做出千百种姿态,期望能够哄它下来。

尽管我们心里浓郁的善意,化为五花八门的姿势、语气和神情,纷纷向小瓜飞了去,但小瓜理都不理,又从纸扎店爬到了王家大院的如意门楼上。有人已从家里搬了架梯子来,可它停都没停,就爬过李铨发制笙店的屋山,经苗家生药铺、张公馆、小卫面店、袁家老宅,到了刘家大院。它在陈玉伋理发店的卷棚顶上蹲下来,高高俯望着地上的我们。阳光明亮,把它照射得好像一小团气体,倏忽欲散。

“瓜。”

左门鼻叫出声。声音不大,却能让人听出无边的哀伤。他向小瓜伸出双手。

我们也跟着叫:

“瓜。”

“瓜瓜。”

“瓜。”

“瓜。”

“瓜瓜。”

“瓜。”

“瓜。”

…… 

在我们的记忆中,我们从来没有像这天一样,好像池塘里的蛤蟆。当时,我们根本没想到自己是站在陈玉伋理发铺门前。我们就那样真心实意地“瓜”、“瓜”叫,叫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后来是老简在帆布厂上班的二儿子顺梯子爬上屋顶,把小瓜给弄了下来。左门鼻抱着小瓜回了家。有人说我们一走陈玉伋就悄悄出现在理发店门口。毫无疑问,在那小半个时辰里陈玉伋并没有混在人群中,跟我们一起呼叫小瓜。我们满怀焦急,而他坐在理发铺里,面也不曾露一个。

在门框中间,陈玉伋两臂下垂,好像两支受伤的翅膀,整个身子也像是被什么绳索紧紧捆成了一根芦柴棒。

第二天,我们老实街再次走来一帮不速之客。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县东巷的小丰。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去年。一年不见,好像比以往壮了,胳膊、腿都粗了一圈。他那脖子上挂了条指头粗的项链,一看就知是镀金的。他带人从旧军门巷走过来,径直去了陈玉伋理发铺。他走进理发铺,随从仍旧候在门口。可是不大一会儿,理发铺里就传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喊叫。

小丰双手托着陈玉伋走出来。“上医院,上医院!”他喊着。有人告诉他北边鞭指巷口的济安堂诊所最近,他也想不到叫车,双手托着陈玉伋向鞭指巷撒腿跑去。

陈玉伋才给小丰剃了一半,就晕倒在地。大夫说他气血不足,给他开了几剂汤药。他回家后,我们去看他,顺便向他提供了明湖百合莲子汤、当归熟地乌骨鸡等食疗偏方,劝他平时多吃红糖、大枣、赤豆。我们看出来,陈玉伋明显话少,对谁也只是说“谢谢”。

他闺女来了,他很吃惊。闺女说是左老伯让人捎了信。

“哪能就死呢。”他说。

闺女劝他跟自己回去,他说:

“哪能就走呢。”

闺女说,知道这是你好不容易选中的地方,咱等养好了再回来呢?又丢不了。他闭上眼,不说话。

吃了汤药,又经他闺女照料几天,他能在理发店站住了,但面容依旧枯瘦。闺女还得回去,临别他只有这句话:

“哪能就走呢。”

我们都为此感动,他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属于老实街了吧。想想他初来老实街的样子,那是什么气色?我们不禁心疼起他来。这样做的结果是,理发店生意少了。他常常一个人整天坐在店里。有人发现,他在反复做着一种给自己剃头的动作。他这个人啊,从头到脚,整齐干净。他剃头的技艺高超,但自己不留光头。他像过去的老简一样,留的分头。很长时间我们没注意到,他的分头总是不长不短。也没见他去找人剪发啊。就知道这分头是他自己剪出来的。

他做剃头的动作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要给自己剃光头?他能给自己剪分头,剃光头应该更不在话下。但他最终没有下去手。

夜深人静,他来到莫家大院。

“左老先生,把我头剃了。”他说。

左门鼻没觉意外,摸着小瓜,悠悠问:

“你不怕?”

“不怕。”

小瓜眼里闪着绿莹莹的光。

“我还从没给别人剃过。”左门鼻说。

“割破,算我的。”

“冒犯。”左门鼻神情自若,又转向小瓜,“瓜,去。”

小瓜应声从他手上跳到床头老老实实趴着,看他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只木匣。

陈玉伋剃了个光头。 

除了左门鼻和小瓜,老实街谁也没见过陈玉伋剃了光头的样子。第二天,日上三竿不见陈玉伋打开店门,我们都想到了不好的事情上。敲敲门,没动静。我们就走到院子里去,发现住屋的门锁着。问同院的住户,也都不知情。我们暂时没想到他会这样离开老实街。到了中午,感到不妙了,就说出自己的猜疑。房东老马说他预交了三年的房租,怎么着要走了也得先跟自己说一声。他要想退租,也是很可以的。

从此,没了陈玉伋的音讯。

又过一年半,陈玉伋理发店的店门才终于打开。我们赶去一看,知是陈玉伋的闺女来搬她爹的东西。忙问她爹好,她淡然说,她爹已去世。回老家不久就死了。吃不下饭,死前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们听了,就跟听到老实街上任何一位老人的噩耗一样,内心的悲伤好像潮水涌动。实际上,我们不知不觉,早已视陈玉伋为我们老实街居民。

东西收拾好了,我们都来给陈玉伋的闺女送行。陈玉伋的闺女却走到左门鼻老先生跟前,小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和左门鼻一起走到莫家大院里去。从背后看,好像一对父女。

陈玉伋弥留之际特意交代闺女替自己再看一眼那把剃刀。左门鼻神情肃穆地打开木匣,陈玉伋的闺女好像听到它在里面叫了一声。左门鼻把它拿出来,递给她,她竟没敢去接。剃刀平躺像一小汪幽暗的水,泛着潋滟水色,竖着像道纯青的火苗,闪烁出的却是寒冰般的光泽。

“您收着吧。”陈玉伋的闺女客气摆手。

左门鼻说:

“不妨。”

“我已替我爹看过了。”陈玉伋的闺女说,“我爹既让我看,自然是好东西。既是好东西,别人岂能乱碰的?”

“不亏是老陈的闺女。也罢。”左门鼻收起来,说。“本来是要送给老陈的,他偏不要。老实人都很犟的。可我留它做什么呢?我胳膊抬不到头上去,打颤,不能再给自己剃。”

忽然,陈玉伋的闺女迷惑地问道:

“左老伯,您告诉我,那一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事。”左门鼻镇定说,“你爹老实,还能有什么事?”

“左老伯,我爹不曾得罪过您吧。”

“瞧闺女说的,老陈怎会得罪我?我生气……”

“既这样,我安心了。”陈玉伋的闺女说。

“哦,都安心。”

陈玉伋的闺女一走,老实街居民就开始传言她带去了一把剃刀。这回陈玉伋拒绝不掉了。他总不能从阴间伸过手来。这把剃刀将被他闺女供在她爹坟前。天下不识货的居多,它也必将安然与孤寂为伴,风吹雨淋,日晒尘遮,最终湮没于绵长光阴。

小瓜已长成大猫,一天到晚,听不得母猫叫。我们常见左门鼻沿街找猫,一边走,一边呼唤:

“瓜,瓜,瓜……”

同院的老王出了馊主意:

“阉了吧。”

左门鼻受惊一样:

“不成不成。”

老王不过是随口玩笑,看把我们的济南第一大老实给闹的。 

那一年,老实街两旁的墙上,都写上了大大的“拆”字。这是要毁掉老实街。其实消息早就出来,东流水街、高都司巷、县东巷、舜井街、榜棚街,无数的老街巷都在拆迁之列。我们不乐意,纷纷抵制,还联合了苗家大院张家的三儿子张树,跟历下区拆迁办谈判。张树在省发改委当副主任,随便批个条子就成万上亿。

忽然听说,老实街几个有年纪的老祖宗,已主动与政府签下了拆迁协议。这种阳奉阴违的卑劣行径无疑激起了我们的愤怒。我们一趟趟快步行走在老实街光滑的青石板路上,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恨不得朝那些签了协议的人家吐口唾沫。可是,老实街名望最大的左老祖宗发话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既为老实街居民,还是老实些。跟政府对抗有什么好处?宽厚所街不是跟政府对抗过了?到底还是拆了,补偿费还损失不少。早早合作,每家补偿费还可多些。宽厚所街不宽厚了,老实街不能不老实。千古同理,老实人不吃亏。

我们老实了,果真没吃亏,多拿了钱,还被安排在好位置。

拆迁之日,老实街迎来了无数的人。他们或拿块画板,飞速地画,或端了相机,不分东西南北,啪啪乱按快门。

老实街面目全非,终于静息下来。一个从城北来的捡破烂的老汉从废墟里翻捡到一只精致的小木匣,原以为盛着金的玉的,激动万分。

打开一看,只是一把剃刀。

刀刃上沾了根纤细优美的毛发。

“猫毛。”

老汉鉴别后不满地嘀咕一声。

一股干风吹来,毛发倏然断为两截,好像轻盈的灵魂,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各自走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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