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苏州园林的神往,是先天性的——我母亲是苏州人。母亲在世时,常常谈到先人在沧浪亭一带活动的踪迹。假若上溯到明代,我的苏州先人是可以用显赫二字来修饰的。我辈不肖,未能为祖先增光,说起来心里惟有惭愧,先人的英名,不提也罢。
梦中,我时常听雨蕉窗,观鱼画舫;梦中,我时常赏月西厢,徘徊曲廊……沈括见京口之陲巨木蓊然,水出峡中,恍然梦中所游之地,遂筑园“梦溪”。多年前,我也曾游园姑苏,所见所闻何尝是梦中情景:游人如织,电喇叭声此起彼伏。从此游园,只敢在梦中。
2007年岁首,极偶然的一次机缘,我匆匆到苏州。穿过阴雨中嘈杂的公房,叩开弄底之门,竟如误入镜中的爱丽丝一般,闯进了一座小园林!池矗太湖石,庭植松竹梅,长廊沿墙,鱼翔浅底,匾额风致,楹联精神……诧异间,跨进了“快绿书屋”之门。环顾室内,更是吃惊不小,但见桌上铺的、地面散的、墙上钉的,竟都是水墨园林!书橱里一部部画册集的,一本本刊物收的,皆为园林丹青!
张潮说:“春之潇洒,花情何如柳态”。且看纸上两株春柳,舞姿何其婀娜。瓦檐若隐若现,花廊影影绰绰。廊中有诗人独坐,是吟哦“催花雨小,着柳风柔”吗? 再看那傍水小亭中的黑白相争,一雅士取子,一雅士捻须。当此时也,桐荫清润,碧水无声。 又看那素素净净的一幅,白石、白梅、白墙、白水,潜鱼朱红点点,疏疏密密,有佳人凭栏,有暗香浮动。
园林原不可无石,这一幅,石却是主角了。裁昆仑之一角,三山五岳,百洞千壑,尽在其中。而那写石之笔,以南人之绵糯洒脱挟裹北人之坚韧遒劲,似书非书,似画非画。更以水墨绿荫烘托峭拔回环,现水榭,隐楼阁。
卵石铺地,也是园林元素。或许当秋雨敛后,白卵石冰清玉洁。布石桌,排石凳,提紫砂壶,分青瓷杯,注山泉,沏香茗。秋山堪寓远目,秋水分外醒神。这是超越时空的清峻雅逸呵。 还有劲松虬结,针叶涵锋芒。风入松,歌遏云。黛瓦且护,白衣昂藏,朱衫郁烈。抬望眼,虎丘拭剑气……这姑苏园林呵,岂仅仅是隐逸?
园主人、画作者、苏州国画院院长孙君良,在一傍儒雅地微笑:“我以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笔墨描绘园林,不蹈古人迹,不与今人同,在‘静’字上下工夫,力求达到如诗、如歌、如吟的境界。几十年,画不尽。” 信哉斯言。
我看君良的画,或磴道盘行,广池澹滟,或朱栏丛曲,碧沼清漪,或松柏翳如,花竹分列,或桃李缘堤,莲藕盈池,或雪径迂回,寒彻东墙……小巧精妙,高致典雅,幅幅荡姑苏烟水,帧帧漾吴门风韵。细辨之,却非留园,非怡园,非拙政,非网师……君良之画,笔,得湖石之健骨,墨,获山泉之畅脉,是君良胸中之园,是君良戛然独造、生发无穷之林。这,不也正是我梦中神游的园林吗?
1632年,董其昌到影园。园主人郑元勋拿了自己的画请董点评。董赞道:“得山水骨性,不当以笔墨工拙论。” 君良得园林之骨性,复达笔墨之化境,乐哉君良乎。 (文/戴逸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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