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豢养鲛人，最终以失败告终

鲛人住在深海，在海底用巨大的尾鳍支撑行走，一跳一跳的，看上去像脚底安了弹簧，经行之处浊浪滚滚，在尘世中曾有相似的图景，原来这海底也并非清静之地，鲛人以手遮掩口鼻，在浊浪中径直前进，在海底的泥滩上留下一串分叉的尾鳍之迹，鲛人在这颠簸中消失不见，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自从有鲛人在东海出没，东海上就流传着鲛人的传说。鲛人的眼泪能变成珍珠，是珍珠之中的无上珍品，鲛人哭泣之夜，珠光流溢，可惜的是，鲛人无处寻觅，洒落的珍珠都弃置在不为人知的深海角落，每一颗都是夜明之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海海底闪闪发亮，那是常人无法涉足的地带。似乎自古以来，明珠只有存在于黑暗中，才能见出其光华，这一沉恸的悖论古已有之。

许多年后，东海之滨有了饲养鲛人的行当，那时节，夜明珠已不是稀罕之物，但价格依然惊人，通过饲养鲛人，可坐而致富，所付出的成本则微乎其微。在池中喂养着的鲛人，谓之鲛奴，他们是溜到海岸边玩耍而不幸被俘的，这样的鲛人，自然会因夜明珠的缘故而变得奇货可居。

最早养鲛的是半岛的螺浮公。

那年有海上渔夫网起人面鱼身的怪物，一雌一雄。螺浮公路过海边，认得这是鲛人，当即买下。回家后在后院开掘深池，引进海水，池面之上覆铁网，防止鲛人逃走。

雌雄二鲛相配，三年时间内得小鲛三头，共计五头。螺浮公又雇佣五名佣工，分别看护五头鲛奴。每日出海捕捉鱼虾回来喂鲛，是五名佣工每天的主要工作。三小鲛人渐大，螺浮公便开始思量采珠之事了。这一日，他令佣工把五鲛从铁网之下捞出，拦腰捆缚在池边五棵柳树上，一时间鲛人齐鸣，呜呜不止，五条同样的玄色鱼尾，在树干上不住拍打，扇起漫天灰尘，霎时间天昏地暗，黑夜提前降临。

灰尘落地时，螺浮公和五个佣工满身满脸是土，忙互相拍打，咳声不绝于耳，每次的采珠工作都会伴随着这样的咳声，螺浮公总是第一个止住咳嗽，从烟尘滚滚中走出，倚在树干上监工，五个佣工在螺浮公的目光里感到了重压，他们自然清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五个人心中同时一颤。

酷刑终于在漫天烟尘落地后开始。

五名佣工同时挥动四棱的大棒，打在鲛奴的鱼尾上，三只小鲛吃痛，大哭起来，两只大鲛最初咬牙强忍，但见到三个小鲛受难，也不禁下泪。地上早已摆好了木桶，鲛奴的眼泪化作无数珍珠，纷纷坠入桶内，霎时间，宝珠之光从木桶的缝隙里流泻出来，陈年的木桶如灯笼般明亮，内里的木纹也照得清清楚楚，螺浮公和五个佣工惊得说不出话来。

稍停片刻之后，螺浮公示意手下再度出手，大棒又打下来，鲛奴身上的鳞片滚落，化作银片，螺浮公背着手在旁边等候，一有银币落地，便上前捡起，佣工的佣金便从中支出，螺浮公从此又省去了大笔开销。美中不足的是，螺浮公老迈，频频弯腰捡拾银币颇感吃力，当天便觉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在地。

第二天，螺浮公就发明出了捡银币的工具——在一根长竹竿上安装了活动的钢爪，用钢爪靠近银币，一拉手柄上的线头，钢爪就会合拢，抓住银币稳稳提起，再也不用弯腰去捡。螺浮公对自己的这一发明也颇为自得，五个佣工更是对螺浮公佩服得五体投地。

钢爪吱吱作响，响声刺在每个人的脑骨深处，这于螺浮公而言无疑是最美的音乐，五个佣工却紧皱眉头，拿手抓着头发，仿佛听到了魔咒，而他们的佣金，却从这声声魔咒里获得。

采珠的工作每天早中晚各一次，鲛奴的眼泪似乎永无干涸之时，越哭越见双眼明澈，鲛奴身上鳞片也会在第二天重新生出，螺浮公因此顿成东海巨富，换来了泼天的富贵，都是鲛奴之力。

那时豢养鲛奴的生意还未在半岛上普及，螺浮公的鲛奴每天可产珍珠上千斛，每颗珠子都是夜明珠，在夜晚自动发光，螺浮公的卧室里就用碗盛了珠子当灯用。一碗之中若有十颗珍珠，屋内便亮如白昼。

那些年，晚归的行人路过螺浮公门前，见雪亮的窗纸上黑影晃动，那黑影不时抬手揉揉眼睛，过路的人便会知道，螺浮公半夜里看珠子，又被珠光灼伤了眼睛，长此以往，他的双眼恐怕难保了。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这一天，螺浮公照例早早来到后院，却不见五个佣工的身影。他来到水池边一看，覆盖池塘的铁丝网被剪出了五个豁口，池塘水面还盖着一层浮土，使池塘看上去大显陈旧，似乎一夜之间就萎缩为一塘死水了。五匹鲛奴不知所终，地上只留下凌乱的水迹，还有几片鲛鳞在地上的浅草中兀自放着银光，那是鲛人留给他的最后纪念。

螺浮公蹲在地上，望着几片鲛鳞，还有那些凌乱的水渍，直愣愣地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