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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妇鱼、海狗精和蜃——海怪的讽喻

 花小鼠 2016-09-11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

蒲松龄故居题的这幅对联,道破了我国古典志怪叙事的重要价值取向——刺贪刺虐。贪指的是贪婪,虐则指暴虐,通常认为贪和虐是封建官吏的专有属性,是庙堂风气,实则也适用于普通百姓,更多见之于市井人家,时至今日仍然泛滥,只不过寻常百姓的贪和虐的程度与封建官吏不同而已。狰狞的鬼怪形象,是对影射对象的直接批判,具体到情节,则多有嗜杀、嗜食、嗜欲等不堪之处,罪恶累累,简直罄竹难书,由鬼到人,丑恶的嘴脸极为相近。

志怪叙事往往由纷繁具体的社会现实出发,抽象出本质内核,随后再给这个内核打造一副可以感观的鬼怪的躯壳,也即:具象到抽象,抽象再回到具象,这是古典志怪叙事的一般规律。于讽喻中见智慧,借助于志怪叙事更易抵达人性的精微幽隐之处,长久的压抑需要猎奇的谈资来作为突破口,这是志怪得以大行于世的心理动因。

在中国海怪的专题研究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讽喻故事,这无疑是属于华夏庞大的志怪叙事中的一个分支,亦有刺贪刺虐之功,不过海怪讽喻故事更具海洋生物风貌,情节也多与海洋生态大环境密切相关。事关讽喻的海怪,在海怪谱系中随处可见。海怪讽喻故事的早期创造者往往是渔民和海商,民间传说的口口相传,为历代文人的二次创作提供了素材。海怪的讽喻是黑暗中的秘密救赎,我们大可借此一窥中国古代海怪文化的细部。懒妇鱼、海狗精和蜃——海怪的讽喻海怪的讽喻,最为辛辣的当属懒妇鱼。清代画家聂璜《海错图谱》中绘制了古籍中常见的懒妇鱼形象。聂璜笔下的懒妇鱼看上去是一头肥硕的野猪,遍体漆黑,弓着身子,脊背高高隆起,似在怒中,獠牙的锋刃寒光闪烁。乍看上去,野猪的形象跟鱼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头野猪却是懒妇鱼登岸后幻化之形。古人认为懒妇鱼和野猪之间经常变幻,与之相似的观点,还认为鲨鱼是虎入海所幻化,蛤是雀入水所化,因习性及体征有所相似,便有这种错觉,懒妇鱼和野猪的关系也在此列,它俩的相似之处是都肥厚而富含油脂。或认为懒妇鱼即海豚、江豚,或者是鲵鱼,这类动物身上含有丰富的油脂,经由民间传说改造,与岸上的野猪有了秘密联系,甚至连聂璜也受其影响,并且信以为真,他以工笔小楷题画曰:

野豕大者如牛,甚猛,疑即所谓封豕是也,一名懒妇,好食禾稻,以机杼织纫之器置田间则去,牙长六七寸,辄入海化为巨鱼,状如蛟螭而双乳垂腹。

在这段款识中,我们应当注意的是懒妇鱼的变形。懒妇是一种能随时登岸变为野猪的怪鱼,有水路两栖的功能。聂璜未绘制其化鱼后的形貌,只在题跋中提到懒妇鱼“状如蛟螭而双乳垂腹”,类似于美人鱼的类人性征。

懒妇鱼在文献中较为常见,较早的故事母本见于东汉杨孚的《异物志》:“昔有懒妇,织于机中,常睡,其姑以杼打之,恚死,今背上犹有杼文疮痕”。南朝任昉《述异记》继承了《异物志》的传统,对懒妇鱼又有了进一步阐释:“淮南有懒妇鱼,俗云昔杨氏家妇,为姑所怒,溺水死为鱼,其脂膏可燃灯烛,以之照鼓瑟博弈,则灿然有光,若照纺绩,则不复明”。从这两则故事里,可以拼凑出一个懒妇的形象:懒惰,不爱干活,即使死后仍然是好逸恶劳,懒惰的属性未曾因生命的终止而一并消亡,反而变本加厉,懒得更加理直气壮,懒得更加惊天动地。她所历几度轮回之后,以鱼身炼化的油膏仍不脱懒惰性质,照纺车便昏暗,照鼓瑟博弈等玩乐场所则明亮,这是懒到了何种地步。就连懒妇鱼所化的“封豕”,也惧怕机杼等物,故而聂璜题跋中所说“好食禾稻,以机杼织纫之器置田间则去”也就不难理解了,只因她前世是懒妇,织布机及针线等物便成了驱逐她的神器。

懒妇鱼是诸多掌故的渊薮,由懒惰的本性又引申出不少新的情节,无一例外地打上了懒惰的标签,把她的懒惰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懒妇鱼所产油脂甚丰,用懒妇鱼的油脂点的灯,甚至也有了专门的名称,古籍中谓之馋鱼灯。五代王仁裕所撰《开元天宝遗事》载:“南中有鱼,肉少而脂多,彼中人取鱼脂炼为油,或使照筵宴,造饮食,则分外光明,时人号为馋鱼灯”。可以说,她懒得惊天动地,懒得不可救药,我们从这些故事中可以看出懒妇鱼所寄予的沉重的道德含量,同时又不乏民间叙事的幽默。嬉笑怒骂中实现教化功能,历来是民间故事的强项。《述异记》中又有一种懒妇箴:“桂林有睡草,见之则令人睡,一名醉草,亦呼为懒妇箴。”睡草能令人沉沉昏睡,于是称为懒妇箴,箴者,规箴劝勉之意,一根令人昏昏欲睡的睡草,都可成为道德警钟。《毛诗疏义》谓蟋蟀:“幽州人谓之促织,督促之言也,俚语曰:促织鸣,懒妇惊。”促织即蟋蟀,蟋蟀叫起之时,秋声已近,天气日渐寒冷,妇女就得赶紧赶工纺布,准备家人的冬衣了,平时毫无准备的懒妇听到蟋蟀叫,自然是手忙脚乱,只好临时抱佛脚。又《岁时杂记》载:“京人元旦皆忌针线之工,故谚有懒妇思正月,馋妇思寒食之语。”正月里忌动针线,懒妇们可以借机偷懒了,可见风俗类的资料中多有懒妇的身影。懒妇鱼虽属于民间传说、小说家言,后来也多被士大夫所欣然接纳,用懒妇鱼的故事来劝学,激励学子勤勉向学,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中庸里仁篇第七》曰:“有目力而以察恶色,有耳力则以审恶声,有可习劳茹苦之力,却如懒妇鱼油灯,只照博弈,不照机杼。”自此,懒妇鱼成为懒惰的标志,不单单是对民间“懒老婆”的鞭笞,更是莘莘学子的反面教材。懒妇鱼、海狗精和蜃——海怪的讽喻除了懒妇鱼,还有海狗精。清末王孙溥心畬曾画过一幅《海狗精》,以海怪入画,在国画中是较为罕见的例子。《海狗精》是溥心畬“山海经系列”中的一件,该作品早年流落海外,近年来始见。画中的海狗身穿红袍,衣纹飞动,其头部仍有犬科的嘴鼻特征,侧脸角度的描绘使嘴鼻特征更加明显,双目小如黑豆,透着诡异,头上有茂密的卷发,脚着黑色的圆口布鞋。此类全身绘像,不难使我们联想到梁楷、曾鲸等古代名手的肖像画,而《海狗精》却没有贤士大夫的古貌古心,海狗精相貌之滑稽与衣着之雅逸极不相称,也正是这种不相称,为视觉带来了新异的经验,形成一种亦庄亦谐的“视觉反讽”,值得注意的是溥心畬在《海狗精》上的题画诗,此诗为溥自作的七言绝句,直指关窍:

人形变就出洪波,

步向街头学踏歌。

盗得红衣学文士,

尘寰谁识旧妖魔?

显然,相较于懒妇鱼讥讽懒妇,海狗精的讽喻指向的是附庸风雅之辈。应该说,溥心畬作为末代王孙,是溥仪的堂兄,受到过系统的贵族教育,亦是贵族文化的集大成者。清室宗庙既隳,贵族阶层土崩瓦解,贵族文化也坠落凡尘。当此之际,往往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之时,文化领域的秩序也在重构,科举制度的终结,也使得教育向民间倾斜,向西学倾斜。在大变革的时代,一切都是草创,此时文化的标准正当混乱之际,不少附庸风雅之辈粉墨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溥心畬所讽刺的,正是以文士装扮来混淆视听,装模作样的混世者,这类人物,在今天仍如过江之鲫。时下遍地是画家,遍地是作家、诗人,即是此例,许多人生就俗骨,却偏偏喜欢以文化的伪装作为混世手段,四处蒙骗。可悲的是,绝大多数国人对此毫无判断力,只认衣裳不认人,只认姿态标签不认干货,难免使妖物招摇过市,使愚氓蒙受蛊惑,为祸世间。试问:尘寰谁识旧妖魔?溥心畬之问,问得沉痛之极。懒妇鱼、海狗精和蜃——海怪的讽喻海怪的讽喻故事中,还有蜃。许慎《说文解字》载:“雉入海化为蜃”,认为蜃是雉所变,显然是站不住脚的。蜃是海中大蛤,能喷吐蜃气,显现为楼台殿阁,都是虚幻不实之物,以堂皇富丽的蜃景引诱海上渔夫进入。清代画家聂璜在其《海错图谱》中也照民间传说绘制了一帧蜃图,螺旋纹的大蜃居于画面底部,双壳微开,喷出一股盘旋的气流,终于蒸腾成一大片,内中有青山绿水,也有宝塔、层楼,原来都是这只怪物在作怪。时至今日,我们知道海市蜃楼是海上水汽折射而造成的光学现象,不过,我们宁愿相信海底有一个正在喷吐蜃气的大蛤,它的存在,会给我们提供最为古老的警策,它贝壳间喷吐出来的蜃气,打造了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引人入彀,世间的迷途多因此而起。

海怪的讽喻学,归根到底还是民众对海怪叙事的主观架构,不论是民间叙事还是文人加工,都是有所寄托,将丑恶的社会现实浇铸为海怪的形状,作为现世的镜像投射,这也是海怪不断被创造、被书写的原初动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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