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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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669篇。

每

傻子，别来无恙

 

编辑：社长

作者：李云龙

01  

傻子叫张无恙，是我的邻居。

张无恙是在他五岁的时候才查出来是智力迟滞，在这之前他一直跟我们愉快的玩耍，我们也根本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傻子。但当这个爆炸的消息在领居之间快速传播开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伙伴中有一个这样的人，于是我们果断不再跟他玩。

不过这样的果断决定没有持续多久，没过几天，我们又跟张无恙混在了一起。

因为那时香港的电视剧《僵尸道长》在热播，我们玩道士的游戏时没人愿意当僵尸，只有张无恙愿意，我们这才决定继续跟他玩。

我那时为了当道士，去桃园捡了根桃木，削成剑的模样，并且在菜市场弄了碗鸡血，把黄色火纸上乱七八糟的画上一个符，就往张无恙脑门上贴。我说，无恙，这贴上去之后你就不能动了，因为你是僵尸。

张无恙说好。

给张无恙贴上符后，我就回家吃饭了，而张无恙就在那站着不动。刚吃完，张无恙的爸爸就找上门来，他走后，我就被我爸打了一顿。我爸教训我说，晴朗，你没事跟那个傻子玩啥，有啥好玩的，你期末要是考不好，我把你当僵尸打。

我哭着在心里咒骂张无恙的爸爸，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挨揍。我咒骂完没几天，张无恙的爸爸就去世了。

听大人说，是拉货的时候出了车祸。

为此，我还后悔了一阵子。我觉得要不是我的咒骂，他爸爸一定死不了。

02

张爸爸的去世给本来就不怎样的张家带来了沉痛的打击。张妈妈的身体一直也不太好，据说是生张无恙的时候难产落下的病根。

好在张无恙还有个比他大五岁的姐姐，能成为家里的帮手，但这样的境况使得张无恙的姐姐张招弟不得不辍学。

张招弟，这名字让我们从小一直调侃到长大。

从名字就能看出，她就是为了她的弟弟而生的。可招弟没招来一个健康的弟弟，这让张爸爸在世的时候没少骂他。但领居们都知道，这跟张爸爸长期酗酒有关系。

张妈妈一直幻想有机会能治好张无恙的智力，但她没有那么多的钱，她说过，只要有钱就一定替张无恙治病，哪怕希望渺茫也要治。

但可惜，直到她去世都没能给张无恙治病。

我每天早晨刚起床刷牙，就能看到张妈妈骑着二八自行车出门，她常跟我说，好好学习，将来有本事了，别忘了拉无恙一把。

我总是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因为我觉得这事儿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我学习也不好。我还生怕她说好好学习的时候让我爸听到，那会提醒我爸我学习真的不好，没准我还会因此挨一顿。

所以我一点都不想让张妈妈这么说，但她依旧每天这么不厌其烦说。

张妈妈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过她不用担心张无恙吃不上饭，因为在我们巷头有家馄饨摊，是我们邻居老杨的生意，张招弟就在那里当帮手，外加管吃馄饨，张无恙自然也就跟着吃。

所以，那时我很羡慕张无恙，毕竟他每天都能在外面吃饭。

03

老杨的馄饨在我们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好吃，但我一周也最多吃一两次，还都是我妈背着我爸带我出来吃的。

因为我爸总觉得小孩子不应该总在外面吃，家里的饭比哪里的都好。但我总觉得外面谁做的饭都比家里的好吃。

这个感觉一直到我上大学后才改变。

有次我问张无恙天天吃馄饨是怎样的一种体验。

张无恙呆呆的半天告诉我，能吃饱，没啥感觉，没我妈做的土豆丝好吃。

那一刻，我觉得张无恙真就是个傻子。因为我妈隔三差五都做一次土豆丝，我从来没觉得好吃在哪。

我妈常说我挑食，跟张无恙差远了，他什么都能吃。我则反驳说，他是傻子，他懂啥，再说，他吃馄饨多好。

我妈告诉我，不是张无恙想吃馄饨，是他妈根本没时间回来给她做饭，他想吃他妈做顿饭都难。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

我妈说的对，我的确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总是羡慕别人的生活。

张妈妈终于在日夜操劳中病倒了，那时间里张无恙每天都陪着张妈妈，饭都是靠老杨的馄饨和汤。不过馄饨是张无恙和他姐吃，张妈妈就吃着馒头喝着汤。

张妈妈说，她不能吃带馅的，吃了就想吐。

要说老杨还真算不错，供应了他们家一个月的馄饨和汤。以至于老杨的老婆在院子大骂老杨，说老杨惦记张妈妈，要不怎么给招弟工钱外还养着那寡妇和傻儿。

老杨当即就抽了他老婆一巴掌，一向泼辣的老婆立即就老实了。

这事儿在我们那个小巷里闹的沸沸扬扬，但大家关心不的是老杨跟张妈妈的关系，而是觉得泼妇就得被揍，一揍就老实。

从那以后，张妈妈怕人说闲话，就没再让老杨救济。

但老杨依旧很仗义，他说自己跟老张从小一块长大，老张出车祸走了，现在你家有难，别的没有，给口馄饨的能力还是有的。

但张妈妈怎么都不肯答应，老杨也只好退一步，只让张无恙每天来吃。这事儿让我们那一片的人都对老杨赞不绝口，使得老杨的生意更好了。

04

张无恙在刚刚会写男和女这俩字的时候，我开始上初一了。这年是2000年，千禧之年。

我很清楚的记得，当时我问张无恙新千年的愿望是什么，张无恙说，希望他妈妈能身体健康。

我拍了一下张无恙的脑袋说，你真是个傻子，你妈又死不了，她只是偶尔病一下而已，这样的人长寿，你看院子的樊老爷，病三十年了，现在都八十多了还活着。

张无恙被我这么一说，觉得很有道理，傻不拉几的看着我说，真的哦。

可没过多久，张妈妈就突发脑溢血，被邻居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一路上，张无恙和张招弟一直紧紧抓住张妈妈的胳膊，可他们无论再努力，也都抓不回来了。

张妈妈还是没挺过千禧之年。那一年张招弟17岁。

邻居们给招弟凑了点钱，加上张妈妈生气攒下来的那点钱，买块地和棺材就埋了。丧礼上，张无恙跪在他妈妈的遗像面前哭的很惨，他已经知道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张妈妈的五七烧完，我妈就让我神婆似的二姨给张家看了看运势，我二姨说张家风水不好，屋里煞气很重，再加上张无恙命硬，克死了他爹妈，他家要是不赶紧搬走，以后还得克死招弟。

我妈把这情况告诉招弟，招弟着实吓的不轻。

但过后她告诉我妈，现在家已经这样了，还能在倒霉到哪去。爹妈都是在这走的，她和无恙也是在这长大的，现在要是搬走的话，无恙就找不到家了。

我妈说招弟像她爸，性子倔，说不通。

招弟和无恙相依为命的日子更为煎熬，不过邻居们也会时常给他家送点东西，虽然抵不上大用，但也帮点。

05

那时，我就把我听了两年的随身听给了张无恙，我自己则买了个新出的MP3。

张无恙自从有了随身听之后，就更傻开心了，每天听着我送他的一盒磁带，傻傻的笑。仿佛这生活上的艰难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有时我跟张无恙说，我考试考不好都会郁闷好一阵子，你为什么每天都那么开心？

张无恙看着我，慢吞吞的说，妈妈告诉我，生活要坚强，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对自己笑笑。

张无恙虽然说的很有道理，但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受用。我觉得张无恙完全是傻子的思维，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生活。

我说，无恙，你这个傻子当的还挺开心的。

我就是个傻子呀。张无恙咧嘴拿着我的随身听，又笑了起来。

张无恙的乐观，丝毫影响不到我。

因为我的学习始终跟不上，我甚至开始为考上高中发愁了，因为我爸说，我要是考不上就吊起来打。不过这事一段时间后就被我抛之脑后了，因为我早恋了。

06

我喜欢的对象是馄饨摊老杨家的亲戚，她是来走亲戚的时候被我发现的。

然后我就得知她跟我一个中学，之后我就没事下课去看她两眼。接着在同学的怂恿下，我写了几封情书给她，但都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问她为什么不回我信。

她说，她喜欢有英雄气概的人，而我还不够有资格。

为了证明我是个有资格的人，我当场宣布要干一件石破天惊的事情，挖蛇。

我的家乡挨着淮河，河沟较多，小树林的池塘边的草窝里找到水蛇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从来都没有亲自挖过蛇，我只是在河边见别人这么干，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一件很牛掰的事情，能亲自挖蛇的人都是英雄。

我叫了两个曾经告诉我有挖蛇经历的同学，一起到池塘边找蛇洞。找了一下午才有发现，但谁都不干伸手去掏。

我说，你俩不是说都干过这事儿吗？现在咋没人敢动手了。

两个同学都表示，只是跟着亲戚来干过，没亲手挖过。但这个洞应该就是蛇洞，伸手往里面掏，肯定能掏到。

我觉得他俩说的很对，这个洞的确应该是蛇洞，但里面黑乎乎还有水，我壮着胆用树棍捣了几下，没发现什么特别。在一旁的同学说，你这样不行，你得把手伸进去掏。

我觉得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心里突突的跳，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也不好退缩，硬着头皮慢慢的把手伸了进去。

我一边伸，一边祈祷，可千万不要有蛇。这个时候同学打了个喷嚏，我应声立即把手伸出来，忙的就后退几步。

定神后，我看了他一眼骂道，你有病啊，傻子似得乱打什么喷嚏。

说到傻子，这让我立即有了新的想法。我暗道，对呀，可以让傻子帮我掏，他天不怕地不怕，肯定能掏出蛇来。

为了不失面子，我说刚才我把手伸进去觉得蛇这会不在，我晚点再来。

然后就走了。

我回去找傻子的时候，傻子正准备跟他姐一起出门。我说，无恙，怎么这个时候还出去，我还说找你玩呢。

招弟一听我说这话，立马说，那就让无恙陪你玩吧，我正好有事情。

招弟走后，无恙告诉我，招弟是去约会，但担心他一个人在家，所以带他一起去。

我立刻笑了，我说，哪有约会带着弟弟的，你姐是个奇才。

我没跟无恙多说，拉着他就去挖蛇了。因为天快黑了，得再天黑之前得手。为此，我还准备了一个宽口瓶子，得把蛇放瓶子里才行。

到了那地方，我说，无恙，这是蛇洞，蛇你知道吧，不过不是毒蛇，是水蛇，就算被咬了，也只是一个泡，过几天就好了。你今天把它弄出来，晚上我请你到我家吃饭，让我妈给你炒土豆丝。

张无恙听我这么说来了精神，差点流出口水的来了一句，真的吗？

我说，真的，其实要不是你胳膊比我长，我肯定不会让你干这事儿的，你放心的抓吧。

挖蛇的事情让我刻骨铭心，因为张无恙不但抓到了，还被蛇咬伤了手。

那蛇被甩到岸上的时候，吓得我赶紧往回跑。

张无恙见我跑，也撒腿就跑。

但他跑之前还不忘把那蛇硬生生的塞进了我带的瓶子里。

07

跑着跑着，张无恙朝我说，你看我手怎么了。

我一看，他右手还有胳膊上，都起了很大的红肿。我吓的不轻，我那时还不知道水蛇会不会咬死人，我说，我不知道。

我会不会死？张无恙淡淡的问我。

我脑子一片空白，我觉得张无恙要是死了，就是我害死的。我不能就这样害死人，这样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于是我冒着被我爸毒打的危险，把这事儿告诉了他们。

不过我说张无恙是自己去抓蛇玩，被蛇咬伤的。张无恙也完全配合我，说是他自己弄伤的，跟我没关系。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张无恙虽然傻，但是个可靠的人。

我妈带着张无恙去卫生站处理了他的伤口，我以为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但完全没有，回到家我就被我爸毒打了。原因是我带着一个傻子挖蛇，万一这傻子出了个三长两短，我家是脱不了干系的。

打完我，我爸看了看瓶子里的蛇，朝我妈说，买几斤酒，泡了它。

就这样，蛇抓住了，但被我爸泡酒了。我的早恋也因此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08

第二天，张无恙见到我，便把被蛇咬的地方给我看，说，已经好了，医生真厉害。

看着张无恙的傻样，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我拍了拍张无恙的肩膀，我说，虽然你是个傻子，但我认你这个兄弟。

张无恙咧嘴憨笑着，仿佛捡了个大便宜似的。

我总觉得张无恙是无忧无虑的，甚至觉得当个傻子也挺好的，最起码不用每天背书做作业，这是十分令我痛苦的。

当我在课堂上偷摸说话，没事睡觉的时候，张无恙已经跟着他姐一起去卖菜了。

张无恙去卖菜，没人欺负，因为他已经成了方圆数里内有名的傻子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从小傻子变成了大傻子，买菜的人也知道他的身世，格外照顾。所以姐弟俩的菜卖的特别快。

张招弟总说，等赚够钱带无恙去看病，病看好了就能娶媳妇了。张无恙每当提起招弟的这句话就会“嘿嘿”的傻笑。

我知道这是无恙的异想天开，除非他娶个傻媳妇。

不过他还没娶到媳妇，张招弟就嫁人了。

09

招弟嫁的是菜摊旁边卖猪肉的聂屠夫，他比招弟大十岁。招弟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她跟无恙卖菜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聂屠夫二话不说扛起招弟就去了医院。

招弟得的是不是什么大病，是长期劳累所致。医药费都是聂屠夫出的。招弟要还他，聂屠夫不答应，说招弟带着弟弟不容易，卖菜也挣不了几个钱，不如卖肉挣钱。

最后聂屠夫说，要不你就跟着我卖肉吧，我养着你和你弟弟。

我二姨曾经给招弟算过命，说招弟必须要嫁给一个有杀气的男人才能镇得住家里的邪气，不然招弟以后也得病死。

招弟觉得我二姨这一次算的准，要没有聂屠夫，自己指不定会怎么样。再加上聂屠夫说会养着张无恙，这让招弟觉得聂屠夫是个有担当的人。于是找我二姨看了个黄道吉日，就嫁了。

张无恙是跟着招弟一起嫁到聂屠夫家的，所以招弟出嫁那天，张无恙就跟着搬走了。

临走的时候，张无恙跟我说，晴朗，你以后还找我玩。

我笑笑说，好，以后我还找你玩。但我在心里却道，还玩啥呢，马上我就要考高中了。

张无恙的离去让我很不适应，毕竟门口少了个傻子，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妈跟我说无恙也算有福，总算跟着她姐姐有了去处。我点点头，也为张无恙祈福，愿他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自从无恙走后，我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毕竟我是花了大价钱才上了高中，即使学习不好，也不能总是跑出去玩，得装出一副好好学的样子，不然还是要挨打的。

我高二那年，搬家了。

我想跟张无恙说一声，但也不知道他在哪，听我妈说张无恙跟着聂屠夫改行拉货了。

张无恙用脑子的活干不好，拉货搬运掏力气的工夫还是可以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张无恙这活没干多久，一年后他就回到我们的老巷子里住了。这事儿是我去老屋收拾东西遇到张无恙才得知的。

10

那天我回去，见张无恙老屋里居然亮着灯，我第一反应就是张家这房子是不是租出去了，敲门后我才发现是张无恙在这里面。

张无恙比我上一次见他高了许多，个头都超过我了。他头发有点乱，有了些许的胡茬，但还是老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傻子。

张无恙见我跟见到亲人似的，憨憨傻笑，我用拳头抵了一下他的肩说，你怎么回来了？

那杀猪的不要我去了。

张无恙一直都称呼聂屠夫是杀猪的。张无恙慢吞吞的告诉了我一些详情，他解释不是很通畅，一半我都得靠猜，然后复述一遍问他是不是这样。他说是，我才点头。

原来聂屠夫一直都不想张无恙跟着他干活，他觉得张无恙笨手笨脚，干不成什么。但迫于张招弟的压力，只能顶着这个不情愿拉着张无恙一起干。终于有一次，由于张无恙的原因，差点导致整批货没能拉上车。

聂屠夫就趁机让张无恙别干了，张招弟不愿意，聂屠夫就瞎狠话说，要是他还干，我就不干了，这个家你来养？

张招弟无奈，只好答应。

但聂屠夫还是不错的，一直养着张无恙，只是不让他在聂家住了。怕一个傻子，带坏了小孩。

我跟无恙说，不让你干就别去干了，你在这每天晒晒太阳，吃碗馄饨，也是人生一大乐趣。

张无恙有些落寞，他说现在没人陪她玩了，姐姐有一家人也很忙，自己有些多余。

无恙说的没错，跟我们一样年纪的孩子都长大了，大家各自有自己的朋友圈，哪会带一个傻子玩，只是在见到无恙的时候，调侃两句罢了。比我们晚一辈的孩子，也不可能跟他玩。加上招弟有孩子，还有一个家庭需要操持，更没有那么多心思放在张无恙身上。

我把老屋里所有的磁带都拿了出来，我说，无恙，你就每天听这些吧，就不会觉得孤单了。这有上百盘磁带，是我初中时候攒下来的，我不是给了你一个随身听，你就每天继续听吧。

我告诉张无恙，我要去外地上大学了。张无恙搞不明白大学是什么，我告诉他就是上学。

张无恙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还上学。

我说，我傻，所以才不停的上学。

张无恙听后，笑了。

我跟无恙说，等我放寒假的时候再来找他。

张无恙问我放寒假是什么时候。

我说大概就跟我小时候上学放假差不多吧。

大一的寒假我没能回来，我和爸妈一起在外地过的年。直到大二的寒假，我才见到张无恙。

11

我本来是在凌晨12点准时到家的，却因为大雪灾导致火车晚点两个半小时。我刚出火车站就碰到了张无恙，他穿着笨重的大棉袄，有点不合体，头上顶着一层白雪，像帽子一样。

张无恙先认出的我，他急忙跑来，差点滑倒。

吓得我一旁的女朋友赶紧退到我身后，我一看是张无恙，惊讶的说，无恙，你怎么在这儿。

张无恙还是憨憨的笑，没有出声。

我说，你看你头上的雪，都能当帽子了。说完，我伸手帮他拨弄了一下。

在我一旁的女友问，这是谁呀，跟个傻子似的，还脏兮兮的。

我说，这是我以前的邻居，小时候我们总在一起玩。

由于还下着雪，女友拉着我赶紧走，我于是跟张无恙挥挥手说，无恙，有空我就去找你，我先走啦。

张无恙在雪中像个老头似得看着我，重重的点了点头，看上去很是开心。

可是我又食言了。

由于同学聚会，和女友一起玩，早把张无恙这个人抛之于脑后。直到大二暑假，我才去找张无恙。

我说，无恙，我失恋了。

张无恙不懂什么是失恋，但见我神情沮丧，还是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妈妈跟我说过，生活要坚强，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对自己笑笑。说完，张无恙就笑了起来。

我说，无恙，你不懂。

然后我就告诉他我有多喜欢这个女孩，然后又告诉他我们为什么分开。张无恙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所说的女孩就是那天下雪他见到的。

她不好，她不好。张无恙连连说道。

我说，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12

晚上，我请张无恙吃了顿饭，就在老杨的馄饨店。

老杨馄饨店已经是个大铺面了，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老杨也不再亲自下馄饨，就坐在馄饨店门口旁边喝茶，像镇场子的老大。

老杨见我和无恙一起来了，笑眯眯的说，晴朗，我可有日子没见你了，总听你爸妈提起你。

我说，杨大伯，我也很久没见您了，您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

老杨说，这是托无恙的福，他只要每天在我这吃馄饨，我的生意就会好，傻人有傻福嘛。

张无恙听老杨这么说，竟害羞的低下头，笑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老杨故意说的，就是为了让张无恙能吃上饭，同时又不伤害到他的心。

傻子也是有自尊心的。

吃完饭，老杨没收钱。他说这是请我和无恙的，只要我和无恙一起来，他就请客。

老杨对我说，你和无恙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无恙就觉得你好，把你当兄弟，他傻，你不能傻呀。

我说，杨大伯，你放心吧，我和无恙从小一块长大，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他。

这句话我说的太轻率了，因为那时我还不懂，挂在嘴边说永远都不能忘记的事情，往往都会被忘记。

这次告别张无恙，再见的时候，又是我的暑假。

我要毕业了，但工作遥遥无期。

这事情足以让我烦恼不已，但张无恙还是那句话，生活要坚强，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对自己笑笑。 

我懂得，但我做不到，这应该就是我和傻子的区别。

我跟无恙说，第二天早晨请无恙吃早餐。

无恙答应了，但第二天我却睡过了头，还是我妈把我叫醒，说无恙在楼下站了一两个小时了。

我猛地一惊，想起了我说过的话，然后我跟我妈说，为啥不让他上来？他从老屋过来，好几公里的路呢。

我妈说，我叫了，他不上来。

我知道，我妈这话一定是骗我的。

后来我才知道，张招弟告诉过张无恙，无论啥时都不要轻易去别人的家，因为你不知道别人欢迎不欢迎你。张无恙一直谨记这句话，除了招弟家之外的任何人家，他都没去过。即便是老杨叫他去，他都没去。

我套上T恤，下去见到张无恙，他穿着一件很旧的汗衫，上面的图字都看不清了。我依稀的记得，这件汗衫，他爸爸曾经穿过。

我说，你怎么不上去？我没下来你回家不就好了。

张无恙说，我衣服不干净，不去别人家。说完，他嘿嘿一笑，口水顺准嘴角流了出来，他又赶紧撩起汗衫把口水擦干净。

有时我在想，我要是个傻子，该有多可怜，我可能做不到张无恙这样的乐观。

13

中午我让我妈做了个土豆丝，我带出来给了张无恙。我说，你不是爱吃我妈做的吗，给你吃，以后你想吃了就找我。

张无恙很开心，他闻了闻这个菜，然后说，和以前一样。

这话让我想起了幼儿园的时候，那时我俩一班，他还没有成为傻子。由于他爸妈回家晚，我妈留他在我家吃了顿饭，那是他第一次在我家吃土豆丝。

往事历历在目，好似昨天发生的一样。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我和张无恙都长大了，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光里了。

此后，我每年回去都会见一见张无恙，一起吃碗老杨请的馄饨，直到2012年，老杨去世。

不过说也巧，2012年的冬天，我失业，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回到老家。

我妈跟我说，你杨大伯病重，在医院呢，你下午去看看他。

我见到老杨的时候，他鼻子插着氧气管，但意识清醒还能说话。

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大伯不能请你和无恙一起吃馄饨了，无恙走喽。

是的，张无恙离开了这里，跟他姐姐一起去了广东。

他姐姐说，现在攒了点钱，要去广东边挣钱边给他治病。起初张无恙还不想离开，但招弟说要是他这病治不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搭理他。张无恙就跟着去了。

这些都是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的。

我那时还说，要是无恙的病能治好就完美了。我妈说，那估计不可能，都傻了一二十年了，能治好的话，早就好治了。

我跟老杨说，无恙一定还会回来的，我等着他。

老杨微微点点头，然后说，我是等不到了，等他来了，你俩一起去我的馄饨店吃，让我儿子请。

我说，好。

老杨给了我一把钥匙。老杨说这钥匙是张无恙家的，他死了，就没人去打扫了。交给我，有空去看一眼。等张无恙回来，再还给他。

我答应了。

老杨拉着我的手说，无恙是把你当兄弟的，至于你是不是把他当兄弟，也不重要，反正他是个傻子。

起初不不懂老杨这句话，直到老杨去世后，我跟老杨的儿子一起喝酒，我们提到张无恙时，我才明白老杨的那句话。

14

小杨跟我说，

傻子是把你当兄弟的。那两年每到学生放寒假，他都去火车站。我当时不知道咋回事，就问他。

他说，晴朗说寒假回来了，要我等他。他还挺执着，连续等了你两个寒假。

08年雪灾，他从火车站回来的路上，天太黑，脚下打滑，翻到了阴沟里，棉裤全湿了。到家他就发烧了，要不是我爸让我第二天早晨给他送馄饨，他就烧死了。还是我给他背进的诊所。

就冲这，傻子是你兄弟不？

我说，是，傻子是我一辈子的兄弟。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竟然不知道傻子如此的执着，如此的相信我的承诺。大雪天里步行四五公里去火车站等我，等到我后，我却只是了了两句话，就打车回去了。留下他，一个人再默默的走回家。

这事情若不是小杨告诉我，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

或许是我太大意了，我应该当时就想到的，想到一个傻子怎么可能大半夜下着雪到火车站，他又没什么亲人来这里。

只是当时我在谈着恋爱，早就忘记了这些。也忘记了我是张无恙的兄弟。

我从手机里，找到了一张我和张无恙的合影，那是我和无恙在老杨馄饨店吃饭时，老杨拿着我的手机照的。张无恙在左，我在右。他怯怯的眼神对着镜头，依旧是那么的傻。

我记得当时我跟张无恙说，回头把这张照片刷出来，给他。而我却忘了。

但我相信，张无恙一定清楚的记得。

我不知道张无恙什么时候还会回来，我也没有张招弟的任何联系方式。我去过张招弟的婆家，但也早已人去楼空。她的邻居说，她婆婆去世后，一家人都去了广东，不回来了。

但我相信，张无恙一定会回来。

因为我们还要一起去老杨馄饨店吃馄饨，还要看我们的合影照片。

我去数码照相馆，打印了两张照片，一张我留着，一张给无恙留着。虽然像素不是很高，但还是能看清楚的。

我带着照片，到了张无恙家里，屋里有点霉气。我打扫了一下，发现了张无恙留下的字迹，歪歪斜斜的写着，生活要坚强，当你不开心的时候，就多对自己笑笑。

看着这张字，我说，无恙，你这字，写的跟甲骨文似的，也就我能看懂了。说完，我努力的对自己笑了笑。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张无恙就坐在屋里的长凳上，也在对我笑，傻傻的。

我把照片放在张无恙的桌子上，我怕他回来的时候，我不在，那样我就不能及时的跟他打招呼了。

于是我灵机一动，在照片背后写了几个字：

傻子，别来无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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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简介▼

音乐：

Vássán áiggit — Sofia Jannok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