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小精灵

 风的叹息asd 2016-09-12
文/纳博科夫
  我沉思着,用笔尖勾描墨水瓶的摇摇圆影。里屋的打点钟声已过,可我这幻想家却仿佛感觉,有谁在敲门,起先很轻很轻,之后越来越响,一连敲了十二下,就满怀期待地停止了。

  “嗯,我在,请进……”

  门把手腼腆地发出一声吱响,泪烛的火苗弯了弯腰。他从矩形黑暗中突然侧身出现——驼背,灰白,披一层来自光莹寒夜的玉屑……


  我认得他的脸,啊,早就认得!

  右眼还在暗影中,左眼已怯怯地望向我,椭圆形,淡绿色。瞳孔发红,像一枚锈斑……而这鬓角上苔状的灰白细屑,还有隐约可见的浅银色眉毛,以及无须的嘴边一条滑稽的细纹,——这一切都如此抚弄着我的记忆,将它隐隐触痛!

  我站起身来,他迈步向前。

  他破旧的小外套似乎扣得不太对头,是女式扣法。他手里拿着一顶帽子,不对,拿着一个深色的、并不平整的小包袱,根本没什么帽子……

  没错,当然,我认得他,甚至可能还爱过他,只是我实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于何处何时遇见,可也许,我们常常碰面,否则我不会如此牢记着那儿这双蔓越莓红色的嘴唇、这对尖细的耳朵、这个好玩的喉结……

  我殷勤地喃喃问候,握了他飘轻、冷冰的手,碰了碰老圈椅的靠背。他坐下了,像乌鸦在树墩落脚,他急忙开始道来:

  “外面好可怕。所以我过来了。过来看看你。认出我了吗?要知道,我就是和你,过去常常一连几天在一起,你追我跑,我喊你闹……在那儿,在家乡……难道你忘了?”

  他的声音仿佛使我目眩,开始头晕眼花。我忆起那幸福,那响彻耳畔、无边无际、一去不返的幸福……

  不,不可能!我是一个人……

  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可的确有谁坐在我旁边:他瘦骨嶙峋,模样怪诞,穿着一双大耳朵似的袖珍德国靴,他的嗓音清脆,簌簌作响,是金色、是鲜艳欲滴的绿色,那样熟悉,而言语依然那样简朴、有人情。

  “嘿,瞧,想起来啦?对,我就是以前的树精,热情的精灵……可我最后也只好逃走……”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仿佛又重新看到流云、高高的叶浪、桦树皮上好似浪花飞沫的小光点,还有恒久、悦耳的喧哗……他朝我弯过腰来,温和地望进我的眼睛。

  “还记得我们的森林,我们的黑杉树、白桦树吗?被砍光了……我可惜得不得了,眼看一棵棵小白桦咯吱咯吱折断、倒下,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呢?我被赶进沼泽地,我哭号,像只大麻鹭在叫,然后又飞快跑向附近的针叶林。

  “我在那儿想家,还是没法不抽抽搭搭地哭……刚一开始习惯,但你看,就连针叶林也没了,只有让火烧过的一片瓦灰。我只好又到处晃荡。

  我给自己找了个小树林,是个不错的小树林,它茂密、黑压压的、空气新鲜,可不知怎地还是不对……以前,我常常从早玩到晚,吹风打哨,拍手鼓掌,吓唬人……

  你自己还记得:有一天,你在丛林深处迷了路,——你和一条小白裙,我却把小路都打成结,转动树干,在叶子间穿来穿去,我一整晚都在作弄你……但我那么做只是想开开玩笑,尽管有人污蔑我……

  可在这儿我却安静下来了,新居并不让人开心……周围老是有什么在没日没夜地噼啪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兄弟,是一只树精在那边玩乐。我喊了一声,又侧着耳朵去听。有噼啪声,隆隆声……

  不,那不是按我们的方式发出的声音。有一次,临近傍晚,我跳上林间空地,看见有人躺在那里,有的仰着,有的趴着。好吧,我想,我要把他们吵醒,推醒!我开始晃树枝,扔松果,叨叨,咕咕……

  闹了整整一个钟头,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凑近一瞧,吓呆了。这个的头挂在一根红色细线上,那个的肚子是一堆肥肥的蠕虫……我受不了了。我长号一声,跳起来跑开了……

  “我在不同的树林里流浪了很久,可还是没找到安乐的生活。有时是死寂、荒凉、要命的苦闷,有时是那种最好想都别想的恐怖。最后我下定决心:变成一个小乡巴佬,一个背着包的流浪汉,彻底离开:永别了,罗斯!

  在罗斯,我有一个兄弟,水妖。他帮了我一把。这可怜的家伙也在逃生。他一直在惊讶,他说,我们赶上了什么时候啊,——真是灾难!他还说,古时候,他虽然顽皮,常在那儿蛊诱人(他曾经非常好客)。

  不过,在他的金色水底,他曾那样疼爱他们、爱抚他们,他曾用那么动听的歌声诱惑他们!可是现在,他说,只有多得不得了的死人在漂,河水就跟血一样,稠、热、黏,没法呼吸……

  于是他带上了我。他自己到远海漫游去了,把我顺路放在了雾气腾腾的岸边,——‘去吧,兄弟,给自己找一丛合心的灌木。

  ’我什么也没找着,不想却来到这里,这个可怕的异国他乡的石头城……就这样我变成了人形,小衣领、小靴子,该有的都有,还学会了照他们那样讲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的两眼晶耀,有如湿润的叶子,他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在飘忽烛火的摇曳反光中,往左梳的白发古怪地闪烁。

  “我知道,你也想家,”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可如果跟我骤雨暴风一般的想念相比,你的想念只是一个熟睡的人那平稳的呼吸。想想吧:

  我们的族人在罗斯一个也不剩了。一些成了袅袅烟雾,另一些散落在五洲四海。家乡的河流忧伤了,再不见哪只淘气的手去搅碎月光,那些侥幸没被割下的风铃草失去了亲人,默不做声;

  它们曾是轻盈田妖(我的对手)的天蓝色古斯里琴。毛茸茸的、温柔的家神哭着离开了你那蒙羞受辱的家,小树林也枯萎了,亮也动人、暗也迷魂的小树林……

  “但我们本是你的灵感啊,罗斯,是你难以理解的美,是千古魅惑……可我们全都走了,被一只疯狂的蛾子赶走了。

  “朋友,我快死了,跟我说说话吧,跟我说你爱我,说你爱这只无家可归的幽灵,坐近一点,把手给我……”

  蜡烛咝咝灭了。

  冰冷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手掌,忧郁的、熟悉的笑声响起,又悄寂。

  等我点燃蜡烛,椅上已空无一人……空无一人……只是房里还散漫着白桦和湿苔清妙的香……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