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西方战略思想的全盛期:“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战略思想【西方战略思想史第二十二课】

 瓜老憨 2016-09-14

作者|钮先钟,著名战略思想家、学者

来源|《西方战略思想史》



从17世纪到19世纪,几乎所有的战略家都是职业军人,他们的思想,除极少数的例外,也都是在军事范围之内。严格说来,应称之为军事思想,而并未达到所谓战略思想的境界。不过到了19世纪后期,此种情况开始有了改变,不仅已有少数文人战略家(civilian strategist)出现,而且他们在思想上也都已经超出军事的层次而进入大战略的境界。这些文人之中包括历史上非常伟大的人物在内,尽管他们可能并不以战略家自居,但我们仍应将他们列入西方战略思想史的范围之内。

作者常对大战略观念作下述的简单解释:大战略的理想是长治久安,大战略家的任务是深谋远虑。必须深谋远虑,始能长治久安。但真正的深谋远虑又谈何容易,所以长治久安也就往往可望而不可即。在我国历史中,只有周公可以算是第一位可考的大战略家。而在西方近代史中,只有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1815–1898),曾达到深谋远虑的水准,并接近长治久安的理想。 [ 注:有关大战略的解释和周公的故事,可参看钮先钟,《中国战略思想史》,pp.35–39。 ]

   

我国孟子曾经说过:“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这暗示即令没有强大的权力基础,伟大的战略家也一样能够达到创业建国的目标。反而言之,若缺乏智慧和意志,则即令有很好的权力基础,结果也还是有失败的可能。俾斯麦的一生事业对于上述的观点可以提供极佳的例证。

   

1861年,威廉一世(Wilhelm Ⅰ,1797–1888)在其兄死后继承普鲁士王位。他是一位标准军人,对一切问题都用军事眼光来衡量。其最重要助手即为军政部长罗恩(von Roon)。不久,他的政策就与崇尚民主自由的国会发生冲突,国王甚至于有被迫退位的危险。罗恩与俾斯麦本为知交,并一向钦佩其性格和理想,现在就想到也许只有俾斯麦才能使普鲁士渡过难关,遂力劝威廉一世任俾斯麦为首相。此时俾斯麦46岁,正在巴黎任外交代表。在两通急电之下,奉召回国。威廉一世与其晤谈后,立即打消退位念头,并决定把国事完全委托给他负责,此为俾斯麦执政的开始。中外历史中常有类似的佳话:俾斯麦很像管仲,而罗恩则不愧为鲍叔。

   

俾斯麦开始当国时,普鲁士不过是一个中等国家,而且同时面临内忧外患的威胁。但诚如薄富尔在其《行动战略》(Strategy of Action)一书中所指出的,伟大的战略家必须有在一举之下即能将其全部矛盾完全解决的本领。 [ 注:André Beaufre,Strategy of Action(Preager,1967),pp.73–77. ] 俾斯麦对于这一点作了一个非常漂亮的示范。从一般人眼中看来,安内与攘外是两种互相冲突的要求,但俾斯麦的看法却不一样,他认为二者不但不冲突,反而相辅相成。因为当时日耳曼人所要求的不仅为立宪政体,而且还有民族统一,所以,他就引导民意去追求后者,于是也就无形地缓和了国内的政治危机。简言之,他是以攘外为手段来达到安内的目的。

   

当国内情况略为安定之后,俾斯麦即开始运用其外交手段来为尔后的战略奠定基础。他的运用极有弹性,因利乘便,不受任何传统思想的牵制。孙子说:“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俾斯麦是否读过《孙子》虽无可考,但其思想与孙子暗合则毫无疑问。他一方面阻止奥国取得对日耳曼民族的领导权,另一方面则加强与俄国的合作。其整个战略构想是隐忍以待时,藏器以待用。果然不久机会就来了。

   

1863年丹麦宣布兼并希里斯维格、何尔斯坦(Shleswig–Helstein)两地区,而不顾这两个公国(Duchy)有其传统的自治权,尤其是后者更具有日耳曼邦联会员国的地位。于是俾斯麦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引诱奥国一同出兵,在1864年向丹麦发动战争,这也是俾斯麦故意制造的第一个战争。

   

这是一个非常小型的战争,但其胜利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1)俾斯麦个人在国内政坛上建立了重大的威信,这一战之后,普鲁士国内不再有人敢公开反对他;(2)提高了普鲁士在日耳曼邦联中的地位,造成取奥地利而代之的趋势,终于奠定统一的基础;(3)提高了普鲁士在欧洲的国际地位,使其有与其他大国分庭抗礼的资格;(4)坚定了普鲁士军民的求胜意志,使他们愿意在政府领导之下继续前进。

普丹战争对于俾斯麦的大战略只能算是牛刀小试。战争结束后,普鲁士立即开始作下一次战争的准备,新的箭头指向奥国。诚如富勒所云,这次所要进行的战争不是普通意义的侵略战争,也不是征服性的战争,而是一种外交性的战争。毛奇在战后说:“这是一次故意准备的战争,其目的不是夺取土地,而是要使日耳曼在普鲁士领导之下归于统一。” [ 注:J.F.C.Fuller,A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Western World,vol.Ⅲ,p.96. ]

   

普奥战争发生于1866年,俾斯麦又是重施故计,在战前即用外交手段使奥国陷于孤立,而毛奇也能顺利地达成速决的目的。和约对于战败国可以说是异常宽大,俾斯麦认为只要奥国不再过问日耳曼统一问题,其他一切都无关重要。由此可以显示其眼光的远大,对于未来有深远的考虑。他知道普奥为兄弟之邦,若能言归于好,则对双方都利莫大焉。为了不损害奥国人的自尊心,俾斯麦坚决反对普军以胜利者姿态在维也纳举行入城式,实可以充分显示政治家的风度。由于俾斯麦的苦心和远见,双方始能化敌为友。普奥战后,奥国不但不存心报复,反而变成普鲁士的忠实盟友,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为止。

   

战后,梅因河以北诸邦组成北日耳曼邦联,奉普鲁士为盟主,而该河以南诸邦另组南日耳曼邦联,暂时保持独立的状态,所以到此时为止,俾斯麦统一日耳曼的雄图还只刚刚完成一半。俾斯麦要想完成其大业,必须克服三道难关,而一关比一关更难。第一关是国内的反对势力,第二关是日耳曼邦联内的反对势力,第三关是整个欧洲之内的反对势力。现在他已经过了第二关,所剩下来的是第三关,而这也正是最后和最难的一关。

   

富勒曾评论如下:

  

普法战争的主因为一方面普鲁士有统一日耳曼的决心,另一方面法兰西有阻止此种统一的决心,再加上高卢人与条顿人的累世深仇,所以只需星星之火,即可燎原。战争的近因似乎只是一个偶发事件,但其终将爆发则为必然之势。 [ 注:J.F.C.Fuller,A Military History of the Western World,vol.Ⅲ,p.99. ]


俾斯麦在1870年利用西班牙王位继承事件来激怒法国人,刺激其政府不计利害,盲目投入战争。同时,又利用俄奥两国的友好关系,使所有欧洲国家都采取不干涉态度,听任普法两国用决斗的方式,来解决他们之间的争执,并决定不用召开国际会议的方式来谈判和约,这样也无异于容许俾斯麦可以完全照他的构想来安排战后问题。

   

1871年战争胜利结束,日耳曼也终以帝国名义完成了统一。从威廉一世继承王位(1861)到称帝(1871),不过10年而已。此种成就不能说不伟大。诚然,威廉一世气度恢宏,知人善任,不愧为开国明君;罗恩不仅对战争准备功劳极大,而且荐贤更应受上赏;毛奇大器晚成,更充分表现其军事天才;但总揽全局,深谋远虑的人还是俾斯麦。此一伟大成就几乎全是其心灵中的产品。

   

德意志帝国的建立为俾斯麦一生事业的巅峰,但并非其事业的终点。现在先就普法战争结束以前的阶段,对于他在大战略领域中的表现,略作综合讨论如下:

   

(一)任何战略家都知道战争只是一种手段,用来达到政治目的。但战争一经发动,往往就会产生其本身的动量,于是手段变成目的,以至于无法控制。所以,发动战争并不难,但能在有利条件之下结束战争则真非易事。俾斯麦三次发动战争,每次都有明确目标,等到目标达到时就立即结束,真是快刀斩乱麻,绝不拖泥带水。若非对大战略有深厚修养,则决不可能如此能发能收,适可而止。

   

(二)作为大战略家的俾斯麦有一最大特长,就是能够经常保持头脑的冷静,他永远不受感情冲动的影响。他有许多至理名言可以引述如下:“在政治中愤怒绝无地位”,“外交政策必须以实力的研判为基础,而决不可感情用事”,“政策的基础是计算而不是灵感”。他的思想是完全符合孙子的教训:“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 [ 注:Ludwig Reiners,The Lamps Went Out in Europe(Pantheon,1955),对于俾斯麦的名言曾作扼要的引述。 ]

  

 (三)俾斯麦虽有坚定的目标,但行动则保有充分弹性,他完全了解“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的道理。他说:“当我们尚未听到上帝在历史中的脚步声时,就只能耐心等待,但一听到之后,就应马上跳起来尝试抓着他的袍角。” [ 注:同上书,p.3。 ] 这与孙子所云:“始如处女,后如脱兔”的比喻实乃不谋而合。当国政者切忌神经紧张,头脑硬化;既不可轻举妄动,又不可坐失良机。

   

(四)俾斯麦每次发动战争之前,都有周详的准备,尤其善于运用外交手段使敌人陷于孤立地位。他对于时机常有良好的选择,而且还能制造合法的宣战理由,以博取国外舆论的同情。凡此一切都足以证明他深通“伐谋”和“伐交”之道。

   

(五)俾斯麦善于化敌为友,深知“全国为上”的道理,他每次结束战争时,都尽可能给予战败者以宽大的待遇,这所表示的不是道德而是智慧。李德哈特曾说:“大战略的眼光必须超越战争之外”,俾斯麦对此已作最佳的示范。 [ 注:B.H.Liddell–Hart,Strategy:The Indirect Approach(Faber,1967),p.336. ]

   

俾斯麦从1871年升任帝国首相,继续执政到1890年为止。这20年之中,他虽然不像前10年那样功名赫赫,但其持盈保泰,从大战略的观点来看,其成就也许应该算是更伟大。从哲学的观点来看,任何事物之发展都必然是盛极而衰。“高邱之下,必有浚谷”(刘基语),此乃自然之理。所以,持盈保泰实乃逆天行事,其困难自可想见。俾斯麦能有所成,实属得来不易,不仅令人钦佩而更值得学习。

   

拿破仑的往事可为殷鉴。当俾斯麦获得伟大成功之后,全欧洲的政治家都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柏林,他们都在猜想今后德国将有何种进一步的野心。照常理判断,俾斯麦将像拿破仑一样,继续走向征服扩张的道路,直到自然终点为止。但完全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俾斯麦在达到其成功顶点之后,就立即自动放弃进一步扩张其国家权力的意图,而一心只想作保持和平的努力。这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实行起来却真不容易。因为人都有其心理弱点,胜而不骄,居安思危,若非有极高度的智慧和定力,真是绝难办到。

   

帝国建立之后,俾斯麦为了确定此后国家政策的方向,曾上一封密奏给德皇,指出德国叨天之幸,已完成统一大业,但富强统一的德国又适足以招致全欧的畏忌,今后在行动上一有不慎,即足以促使欧洲诸国群起而攻,于是虽有智者亦不能善其后矣。所以,俾斯麦决定采取下述两项重要原则:

   

(一)德国从此不再作任何扩张的企图,而应以维持现状为满足。俾斯麦认为德国的地理位置介于东西欧之间,面积狭小,腹背受敌,欲求自保都已很难,何能不明事理,妄自尊大,而居然采取扩张政策,那不仅吃力不讨好,而且更有自取灭亡的危险。

   

(二)德国不仅本身不应再制造战争,而且还应尽量努力维持欧洲的和平。俾斯麦最善于利用战争来作为政策工具,但他也深明用兵之害,因为兵凶战危,只可不得已而用之,而且必须连战速决,能发能收,否则会遗患无穷。俾斯麦完成统一大业之后,深知成功得来不易,所以,此后也就更加慎重,决定不再轻言动武,而一心以维护和平为目的。简言之,他完全了解,“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的中国古训。

   

俾斯麦知道欧洲实在太小,无论何处出现危机,即足以酿成大祸,真所谓牵一发即可动全身。德国既已统一,今后所求者即为安定,安定对它最为有利。假使欧洲一有战祸发生,德国虽无意参加,但仍然难于置身事外。而原有的权力平衡若被破坏,则未来的发展也就很难预料。

   

从1871年到1890年,这20年间欧洲国际关系当然不可能静如止水,危机和冲突仍不断发生,但无论如何,俾斯麦不仅从不作混水摸鱼的打算,而且一心只想作居间调解的努力。由于俾斯麦有过人的才能和威望,再加上有德国强大实力为后盾,此种努力经常能获成功,而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反而言之,此种和平努力对德国又非毫无利益,它稳定了欧洲的权力平衡,也就保障了德国的国家安全,而且更提高了德国作为世界领袖国家的地位。

   

《伦敦泰晤士报》(London Times)是19世纪全世界上最具权威的报纸,曾作评论如下:

  

没有任何其他欧洲国家在行为上能像德国那样明智而谦恭。德国在欧洲政治中的确已经发挥协调和节制作用,并且也经常运用其强大的军事权力来吓阻任何扰乱欧洲和平的企图。 [ 注:Ludwig Reiners,The Lamps Went Out in Europe,p.6. ]


普法战争结束时,由于军人的坚持,俾斯麦不得不勉强同意兼并法国的亚洛二省。他在晚年曾经后悔着说,那是由于军事考虑,才迫使他犯了其一生中惟一的一次重大外交错误。尽管如此,俾斯麦还是尽量设法冲淡法国人的仇恨,仍然希望能化敌为友。这位德国首相在战后曾一再向法国政府保证,他会全力支持法国在世界上的一切活动,以使其所获利益足以抵消割让两省的损失而有余。因为有俾斯麦的支持,战败的法国才能在非亚二洲建立其海外殖民帝国。所以,在1883年,法国总统格里维(F.P.Grevy)曾公开宣称他很感谢俾斯麦对法国的恩德。 [ 注:Ludwig Reiners,The Lamps Went Out in Europe,p.7. ]

   

俾斯麦的政策不仅具有以德报怨的道德意识,而且更隐藏着高深的大战略运用。他深知欧洲实在太小,容纳不下两个强国,所以德法之争势难避免。惟一的方法就是引导法国向欧洲以外去求发展,这样就能使其无余力在欧洲来与德国争雄。而且还更有进一步的间接利益:当法国向海外发展,势必难免和大英帝国发生冲突,英法两国若利害冲突,则无论如何变化对德国均属有利。他们不仅不会联盟来与德国为敌,而且还可能竟相争取德国的友谊和支援。此时,德国再以公正调解人的身份出现,则更是无往而不利。

   

俾斯麦虽已想尽方法来安抚法国,但他又知道要想使法国人彻底放弃复仇的观念,那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必须采取恩威并用的战略。换言之,应使法国人明了其实力绝对无法向德国挑战,于是假以时日,此种民族仇恨也许才有逐渐消失的可能。仅凭法国本身的力量,是永远不够资格击败德国,因此,一切关键在于阻止法国建立一个反德同盟。如果有一天法国自认可以获得俄国的援助(也许还加上英国)则战祸将终难幸免。因此,在其执政期间,俾斯麦一直都是用尽心思来维持德俄之间的友好关系,简言之,其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即为联俄制法。

   

俾斯麦又深知人都有欺善怕恶的劣根性,所以若遇事顺从沙皇的愿望,则结果反而不能获得俄国的友谊,要想争取俄国的合作,最好的方法就是与其在东欧的劲敌奥匈帝国加紧勾结。1879年德奥两国签订一项防御同盟,但俾斯麦又同时向俄国示好,并劝告奥国应允许俄国向君士坦丁堡发展,这样就能促使英国与之为敌。因为英国绝对不希望俄国的势力接近苏伊士运河。德奥同盟果然使俄国大感恐慌,于是由于俾斯麦的斡旋,德、奥、俄三国在1881年6月居然在柏林缔结所谓《三帝同盟》。其主要内容有二:(1)三国中任何一国若与第四大国发生战争,则其他两国应守善意中立以使战争局部化。这所指当然不仅为法国,连英国或土耳其也都包括在内;(2)俄国承认奥国在巴尔干的地位,另订秘密附约以来规定德俄双方在巴尔干的势力范围。


 三帝同盟是俾斯麦在外交上的杰作,但可惜只维持了六年。此后,俄国因反对奥国的巴尔干政策而拒绝续约,不过,俄国还是愿意维持其与德国的友善关系,于是双方在1887年签订所谓《再保险条约》(Reinsurance Treaty),俾斯麦不但不怕奥国反对,反而把条约内容告诉奥国政府以吓阻其轻举妄动。

   

意大利早已要求加入德奥同盟,于是在1882年终于组成德、奥、意三国同盟,罗马尼亚不久也加入,甚至于塞尔维亚也曾一度加入。西班牙国王则亲自向俾斯麦保证,若德法交战,西班牙将帮助德国。俾斯麦似乎意犹未尽,他又促成英、奥、意三国在1887年组成一个地中海同盟,以保证维持此一地区的现状,不久西班牙也加入。若法国尝试吞并摩洛哥,则四国将起而干涉。俾斯麦的外交政策是一方面与俄国亲善,另一方面又造成对俄国略有不利的国际形势,以使俄国更珍惜德国的友谊。

   

19世纪中叶,在欧洲彼此敌对的是德法两国,而在全球上争霸的却是英俄两国。这两大帝国在近东、中亚和远东都已发生权力冲突,俾斯麦对他们之间的争执尽量置身事外,但他却一方面鼓励俄国向欧洲以外的地区求发展,另一方面又与英国保持极友好的关系。当英国首相获知德奥缔结同盟时,曾说:“这是值得欢迎的好消息。”在19世纪80年代,英国常被称为“三国同盟的海权”,而三国同盟则被称为“英国的陆权”。俾斯麦深知德国为地理所限,既不能成为伟大的海权,更不能建立全球帝国。所以在这两方面他宁愿退让,以便既可获致英国的友谊,而又能集中全力来在欧洲建立霸权。

   

在此种大战略运用之下,英国遂认为三国同盟代表一群爱好和平和已满足的国家,而法俄两国则是国际政治中的捣乱鬼。但俾斯麦又知道英国并不善良,他指出:“仅凭良好的行为来争取英国的友谊,那是过分天真的想法,英国人吃硬不吃软。” [ 注:Ludwig Reiners,The Lamps Went Out in Europe,p.9. ] 当英国自由党领袖格莱斯东(William Gleistone)执政时,对德国态度颇不友善,于是俾斯麦立即还以颜色。他突然一改常态,在东非洲一口气吞并了100万方公里的土地,把所有欧洲国家都吓了一跳。结果英国人马上前倨而后恭,改变了他们的态度。也许俾斯麦在东非洲寻求殖民地的政策还另有深意(那个地区几乎毫无经济价值)。因为德国太子菲特烈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女婿,将来承继大统,则德国也许会有过分亲英而影响德俄友谊的危险。为未雨绸缪起见,俾斯麦可能希望在英德之间保留若干摩擦以作牵制。

   

以后当英国保守党再度执政时,俾斯麦曾提出缔结英德同盟的建议,他指出这样可使欧洲永保和平,因为面对英德同盟,法国决不敢挑战;而若无法国援助,俄国也决不敢攻击英国。英国外相沙里斯布雷(Lord Robert Salisbury)回答说,他个人深表赞同,但害怕国会通不过。虽然英德同盟未能建立,但在俾斯麦执政期中,英德关系仍继续相当亲善,而由于有英国的牵制,俄国对德国的合作也一直都很重视。

   

俾斯麦的大战略运用看起来真是非常复杂,但基本原则却极为简单。他只有两大目标:(1)确保德国的安全;(2)维持欧洲的和平。而此二者又互为因果:必须维持欧洲和平始能确保德国安全。俾斯麦所用的手段虽极有弹性,但基本原则始终不变。作为一位大战略家,其最伟大而不可及的成就也许就是以此为基础。西方史学家对于俾斯麦曾有很多评论,现在择要摘录如下:

   

英国史学家南格尔(W.J.Langer)在所著《帝国主义的外交》(The Diplomacy of Imperialism)一书中指出:“以德奥同盟为枢轴,这位伟大的德国首相在其执政的最后十年中,巩固了其完整的外交战线。俄罗斯熊和不列颠狮都与德意志鹰合作无间,被孤立的只有高卢雄鸡。” [ 注:Ludwig Reiners,The Lamps Went Out in Europe,p.11. ]

   

19世纪80年代是俾斯麦外交的全盛期,当时他被人尊称为“欧洲的宰相”和“世界和平的保障者”。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德国外交档案公开发表,英国史学家古奇(C.P.Gooch)在核对了这些资料之后,曾作断语如下:“自1871年到1890年,俾斯麦实为欧洲和平的支柱。” [ 注:同上书,p.12。 ]

   

基辛格(Henry Kissinger)在1968年也曾撰文评论俾斯麦(“The White Revolutionary:Reflections on Bismarck”)。他指出:“俾斯麦相信外交政策不能以感情为基础,而必须有冷静的计算。”他又综合评论说:“俾斯麦虽在现状中寻找他的机会,但却从未来的想象中抽取其灵感。” [ 注:Stephen R.Graubard,Kissinger:Portrait of A Mind(Norton,1973).pp.257–259. ]

   

1888年,91岁的威廉一世逝世,他的儿子菲特烈三世(Fredrich Ⅲ)继位三个月后也随之逝世,于是其29岁的孙子做了德意志皇帝兼普鲁士国王,并上尊号为威廉二世。这位少不更事的小皇帝不久就和那位老臣发生冲突。1890年3月,俾斯麦被免职。威廉二世向继任的首相说:“外交并不神秘,一切责任都由我来负。”在他亲自接管外交之后。没过多久的时间就把俾斯麦30年来所辛苦建立起来的国家安全基础完全破坏。德国终于变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而最后不免走向败亡的途径。

   

从战略思想史的观点来看,俾斯麦对后世的贡献是身教而非言教。他并未写出任何有系统的战略理论著作,他的战略思想是用“立功”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不过,他所曾说过的若干至理名言,虽然对其全部思想而言,只是一鳞半爪,但其中所含蓄的高度智慧,仍然值得回味和深思。若采取传统的定义,俾斯麦也许不能算是战略家,但从现代战略思想的观点来衡量,则俾斯麦实为大战略家(grand strategist)的楷模。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