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圆的月亮经过我们的天空 2016年09月15日 王春鸣
最圆的月亮经过了我们的天空。平时我们过得并不圆满,但是有这样一轮月亮放在日历上,它前后左右的日子,都变成了清脆的银箔。 最初的时候,月亮与人并不亲近,祭月是帝制,也是民风。但是古中国的文人们,惯以文字玩味自然,“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明月何时照我还”……上古的神圣仪式,成为浪迹天涯的人对月亮的审美与移情,它牵动过人们的心。如今终于到了不大有诗的时代,月亮也逐渐世俗化,中秋节,最重要的人心和月亮很少彼此照亮。 我曾经喜欢过立夏,我和弟弟在河边相顾而笑,剥着已经斗蛋斗坏了的绿壳子鸭蛋,雎鸠在旁边的芦苇丛中放肆地大叫,小鱼游过来,张嘴吃我们掉在河里的碎蛋壳。据说吃了这样的鸭蛋,在河边戏耍就不会被落水鬼抓去。因为边玩边吃,有好几次我噎住了,哽着脖子,瞪着眼睛,等着喉咙里那一块蛋黄酥软下来,滑下去。我也喜欢过中秋节。白天还隐隐约约的桂花香,到了月色里就分明起来,弄得那月光又甜又香,仿佛也好吃一般。我们在院子里等着妈妈分月饼。那时的月饼没有现在这样繁复的花样,但是因为是在桂花香的庭院里,不管是五仁、百果、豆沙,都像桂花味的。可惜每次妈妈都要将好好一个月饼等分成数块,有时是四块,有时是六块。有时候运气好能咬出大块的糖来。很快吃完了,咂着甜的余味听奶奶或者外婆讲故事,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都是在中秋节的夜晚知道的月亮上的故事。远远看着月亮,真心不觉得神仙逍遥,我还是愿意和家人在一起慢慢长大。 后来,月饼等分得越来越大,因为奶奶、外婆陆续去世了,在中秋节讲过故事的长辈一一离开了这个世界,成了月宫里的一抹桂影。分月饼的时候谁也不会提起,但是我愿意拿到手的那一块小一些,跟我分着吃的家人多一些。再后来,我偶尔发现,即使是月亮一样细腻和明亮的内心,也是会被繁琐的生活渐渐消磨成一面模糊的镜子。很多中秋我们不再回家,父亲和母亲,也不用再拎着刀子到月亮底下去。有各种中秋节晚会专门安慰寂寞的人,他们打开电视机,掰着一只无味的月饼,你一口,我一口,将这个晚上打发了过去。 有时候也回家,妈妈却不再有兴致给我们分切月饼,因为月饼是我们带回的,不再是妈妈送给我们的甜和圆满的礼物。那些从精美的模子里倒出来的月饼,口味和形状繁复,已经失去了原始的仪式感,从前手工制作的月饼,又油又香还有甜,酥皮会一层层剥落,今年弟弟甚至带回来一种屁股形的,惹得我们哈哈大笑,吃月饼成了吃屁股。 站在院子里,看经过旷野来到我家门前的月亮,融化的月光里夹杂着同样清脆透明的虫声和桂花香,美人蕉梢头偶有流萤划过。想起从前的中秋,吃了月饼,听了故事,父亲还要我们背诗。屋里墙壁上已经贴满了他抄下来的古诗,有一些诗只好贴在屋檐下。父亲的板桥体书法映在月光里,已经微微地洇湿了,是一首王建的《秋思》:“中庭地白数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读到“今夜明月人尽望”一句时,父亲会带领我们向天上望一望。我并不爱那个承载了千百年忧思的月亮,我想的是如何把那个还卷在包装纸里的椒盐月饼搞到手。那个跟父母在一起时可有可无的月亮,终有一天果然明晃晃地刺痛了我。 今夜和父亲在一起,看着这个老头,我想念极了那个带领我们读一句诗抬头看一看月亮的年轻的父亲,他的活力正像老式月饼上的酥皮,一层一层地剥落着。许久许久以前苏轼在中秋夜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我不要这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