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以诺 相传夏目漱石问学生，该如何用日语说“我爱你”。学生所答皆为直译，夏目摇了摇头： “今晚月色很好。” 看似答非所问，实则精妙之至。这世上有太多人沉沦在俗世里，心灵蒙了灰，从来也不会注意头顶上月圆月缺。而世上还有一类人，他们常常为这月色所感动，可以邀月共饮，可以对月思人，这一分“今晚月色很好”的心情，对常人说出来，大约不值一提，对懂得的人，那是心灵的暗号。 中秋月色，那该是最好的了。然而真心爱月赏月的又是谁呢？ 十三晚上宁府聚赌，算来算去无非是酒色财气四字。喝醉了，便惦记起捞不着的体己、泡不到的娈宠，任性使气。这些人只需要夜晚，用沉沉夜色掩盖世俗肮脏。月光太明亮，难免显出他们的胡闹。 十四晚上宁府夜宴，贾珍带领妻子姬妾取乐。他们贪恋的是妻妾和平，大家热闹，觥筹交错，猜枚行令，吹箫唱曲，谁也不提昨夜的荒唐。祠堂里传来的长叹，不过是吓醒了众人的醉意，成了酒醉朦胧里的幻影。 十五晚上正经过节，老太太带着合家在凸碧山庄夜宴。老太太是懂得赏月的人，先是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复又道“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只可惜多数人只是顾着团圆的意头，粉饰这大家族最后的体面，选择性忘记那些潜在的不愉快。即使如此，大家族的裂变已然露出端倪。众人陪笑，取乐，哄着老太太尽兴，直到朦胧睡去。这一夜的嘈杂，终于结束。 人声已寂。真正的好月色，留给了这两个人。 多年前她们习惯同卧一榻，说说笑笑，吵吵闹闹，为一句像戏子的话生气，又转眼和好，齐齐地去嘲笑宝玉。她还没有懂得宝钗真心的时候，因为少女的忌妒猜疑，和一向维护宝姐姐的她也连带着拌嘴。她们身世相似，性格却如此不同。同是寄人篱下，一个敏感多愁，一个豪阔爽利，但她们都是山川精华日月灵秀造出的水做的骨肉，一样会成为好朋友。 况且是在如此月色之下，她们的友谊值得再镀上一层月华。 黛玉对景感怀俯栏垂泪本是常事，贾府上下早已看惯。平日里不是愁眉，便是泪眼。日子久了，又有多少人愿意来解劝？况且宝玉因晴雯病重连日心绪不佳，早早被王夫人撵回去睡了；宝钗为了避嫌搬出大观园，此刻定是自家团圆赏月。最为知心解劝的两人都不在，其他人中探春事忙无心取乐，迎春惜春素日不大甚合。如果湘云不出现，也许这一夜只会像是黛玉所经历的无数个夜晚那样，垂泪许久，一夜无眠。 可是湘云出现了。这个姑娘从来不乏热心肠，只是前不久还被嘲笑成荆轲聂政。毕竟她不会照顾人，若没有宝钗袭人们照顾，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要安慰黛玉，那方式也是笨拙的，比不得宝玉百般伏低做小，更比不得宝钗细致体贴，宛然是小女儿的意气——他们辜负了这月，我们来羞他们一羞。然而真诚才是打动人心的利器。黛玉当然也懂得湘云的真心，自己本是听到感叹人少而悲伤，园中人越发少，尚有真心体谅自己的朋友，又如何能辜负？ 凸碧山庄上人声嘈杂，凹晶溪馆里却寂静无声。天上皓月，池上水月，微风一过，粼粼碧纹。湘云的直爽表露无遗，“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黛玉嘲笑道：“事若求全何所乐”。只是说起人人皆有不遂心之处，谈起两人客居，湘云恐黛玉再生伤感，忙忙提议联诗。湘云如此顾念黛玉心事，倒像极了当初她想起宝钗照顾便不肯出言嘲笑宝钗在宝玉床边刺绣。对于她真心相待的人，她总是认真维护的。 五言排律，十三元的韵脚。雪下联句之后又一场才学的较量。上一次联句何等热闹，宝钗黛玉宝琴三人大战湘云，旁人只能偶尔插上一两句，而终究是湘云仗着那块鹿肉抢命一般夺魁。而这一次是何等清净，天地之间好像只有这两个人。高手的较量往往惺惺相惜，况且她们本来就是好友。谁强谁弱固有一争，更多的是这一处联句较量本来的意趣。一面联句，一面点评着你这句杜撰，那个词便宜了你，这一句分明是说你我，这个促狭鬼果然留下好的来，等到最著名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已经是彼此最深刻的对话。 “寒塘渡鹤影”，林黛玉也要击节而叹：“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湘云不就是那只寒塘鹤？她霁月光风，心胸豪阔，惟有高洁之鹤能与之相匹。而“冷月葬花魂”，那是黛玉无数个夜晚的缩影，也是她终生的命运。即使病中不宜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然而这是黛玉的一生写照，又能如何不说？ 这样的好句，连最清高孤洁的妙玉也要出来赞叹。原来两人月下联诗，还有第三人见证，而这第三人平日何等高傲，今夜招待她们却十分可亲。因为相惜，才能如此相待。 天快亮了，这一夜最后的相伴，就像多年之前同床而眠。记得当年她豪睡可人，她娇弱堪怜，而今夜一个是择席之症，一个是失眠日久。湘云感叹“这都是你病的缘故”，后头说了什么，我们没能知道，无非是朋友的安慰了。大观园的悲剧之钟已然敲响。这最后的安慰，也弥足珍贵。 今晚月色很好。感谢彼此的存在，不曾辜负这一轮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