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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辛专访:我厌倦了爱情片,《七月与安生》我根本拍不出

 zuoja 2016-09-16

由陈可辛监制、曾国祥导演的《七月与安生》正在热映。陈可辛导演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虹膜好不容易在上海「捉」住了他,完成了这次专访。

先谈了《七月与安生》,陈可辛坦承自己也拍不出这部电影,并对曾国祥大加赞赏,后来话题很快转向他自己二十多年的电影生涯,全文约一万字,你大概需要15分钟来阅读,但这可能是你今天上午最有价值的15分钟。

本文要点:

曾国祥最大的优点是善于沟通。七月与安生是同一个人的两面。马思纯的戏不像周冬雨那样灿烂,但靠她稳住了这部电影。我在香港是走中间路线。香港电影界「飞纸」的传说被外界夸大了,王家卫是「飞纸」的最高境界。伍迪·艾伦那样的批判社会其实我也有。香港电影的成功是一种历史机缘,长远来说没有希望。《武侠》借鉴的是张彻的《新独臂刀》,而不是柯南伯格的《暴力史》。《中国合伙人》就是另一个版本的《风尘三侠》。所有人都反对我拍《亲爱的》。金城武的帅对男观众没有攻击性。大陆演员比香港演员更有技巧和方法,但这也有弊端。张曼玉的好,是她可以让所有人的戏都变得更好。《李娜》的剧本太难弄。《大江大海》未必不能拍。香港,我回不去了。

采访人:吴李冰(LOOK)

虹膜:陈可辛导演你好,我们先从刚上映的《七月与安生》聊起,你为什么会担任这部电影的监制?是因为它的导演曾国祥是曾志伟的儿子,有一个特别的关系在里面吗?

陈可辛:其实不是因为他先导演我才监制,而是我监制了,找他当导演,是反过来的。最早有人给我看这个小说,他们有版权,问我有没有兴趣,这一两年也看过很多不同的畅销的网络小说,但是这部有几个好处。

曾国祥(左)与父亲曾志伟

第一,它够短,畅销书改编电影有很多地方要改,那么当你改的时候,从作者到读者都有一些先入为主的概念,一本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前的小说完全不改也不行。这个好处是它比较短,它很多地方有留白,我们可以加很多东西。

对我自己而言,这个故事和我以前拍的电影也比较接近,包括很多人说跟我的第一部电影《双城故事》很像,三角恋的故事其实我拍了很多,只是没有试过从女性角度出发,从男性角度出发比较多,《双城故事》也是两个男的好朋友都喜欢一个女孩儿,这个和我以前的东西比较接近,所以觉得这个可以发展。

《七月与安生》(2016)

决定接这个项目做,在弄剧本的时候,我就找曾国祥来做导演,因为我跟他比较熟。其实我都讲过,他以前在我公司工作,大学毕业后做过助理,他的审美挺好,沟通的能力挺强,我当时觉得他有一天能是个不错的导演。

后来看了他第一部联合指导的《恋人絮语》,我也很喜欢,他调演员调得很好。我问了很多内部的工作人员,他是负责调教演员的,这个戏是要很细腻的抓演员的特点出来。就是这样。

《双城故事》(1991)

虹膜:有的导演擅长叙事,有的导演在视觉方面很有想法,有的导演擅长打磨演员,曾国祥这次在哪个方面表现最突出呢?

陈可辛:我觉得他的特点是细腻,细腻包含了叙事,包含了跟演员沟通,包含了审美画面,其实都包含了。刚才我也说了,我看到他和其他部门沟通很好。以前在我公司的时候,他是小孩儿的时候,我觉得能做个不错的导演,因为我觉得导戏最重要的是和演员的沟通。

虹膜:这部戏拍摄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到现场介入?

陈可辛:有,但我是尽量避免每天在现场盯着,也没有必要,我主要的工作不是这个,如果他拍摄我总在,我就不是监制,我就是总导演了,我主要是辅助他得到一定资源,从预算,对投资方的干扰,从发行到选角,当然最重要的剧本,帮他把关,到拍摄就不是监制的事情。

虹膜:有没有拍完征求你的意见?

陈可辛:这个没有。

虹膜:在王晶的自传里,他最初在拍戏时会让他的父亲王天林在场,因为第一天当导演,信心不足,怕自己镇不住那些大牌演员,所以你认为曾国祥对于明星的沟通也是没有问题的。

陈可辛:是这样。

《七月与安生》(2016)

虹膜:你对大陆当下的网络流行小说有关注吗?比如张嘉佳这些……

陈可辛:不能说关注,我们工作的时间很长,要拍的项目的剧本和小说都没时间看得完,很难盯着现在的潮流做。但是在做我们工作的同时,每年有几十个小说扔给我们,叫我们去看,这些我们必须去看。在这个过程中,就算不跟着现在的潮流,也会知道,比较了解现在的潮流,因为在工作中我们需要看这些东西。

虹膜:那具体到这部电影《七月与安生》,你觉得如何描述这两个人的关系,才是最准确的?

陈可辛:要是撇开很实在地讲一个故事和情节的话,《七月与安生》这本书,对我而言最有感觉的除了她们的关系外,最重要的就是她是一个人的两面,其实她就是同一个人,大家一直说谁是七月,谁是安生,有百分之多少的人是七月,有百分之多少的人是安生,谁想做安生其实是七月,但我觉得每个人既是七月又是安生。

《七月与安生》(2016)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管你因为家里的教育,因为你不够大胆可能做了七月,但心里都想做安生,这可能是一般的想法。但更重要是有些人在某一阶段是七月,在某一阶段是安生。

很多人年轻时是安生,然后年龄大了,有了家之后变成七月。但是也有更多人本来就是七月,到了一个年纪变成安生。或者心里面想做一个安生,在某个阶段偶尔变成安生。我觉得就是人性的两面。

虹膜:这部戏中,周冬雨的戏份好像要比马思纯更有发挥空间?你怎么看待她们的分工?

陈可辛:我并不觉得完全是这样,这两个角色是缺一不可的,因为没有马思纯那么稳地去稳住这个戏,你要知道大部分人没有经历过安生那种灿烂的人生,大部分人都生活在七月的那种世界里,所以七月对这部电影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她是这部电影的切入点,因为大部分观众都是七月,观众从这个切入点进了这个戏,但是他们盼望或者有时候想去做安生,所以没有七月,不可能把安生这个角色衬托出来。

《七月与安生》(2016)

而且,我觉得马思纯演得很稳,演得很好。这个戏两个人完全是平分秋色,完全不会说谁的戏比谁多。观众有时候看电影会看更抢眼球的人生,可能安生比较有发挥的空间,但我不完全同意这样的看法。

虹膜:导演,我们做个假设,如果你自己来执导这部电影,你的版本和现在版本的视角会有什么差别吗?

陈可辛:嗯……很难讲具体有什么差别,因为我没选择来当这部戏的导演,是觉得自己不能胜任,第一,我的年龄,我对情爱的东西在我的体系里已经过了,我年轻的时候拍了很多,我也不想一辈子都拍情爱的东西。

很多年前我说过,已经没有拍爱情片的欲望,对这个东西,已经不是我现在生活里面的东西,所以我从来没想过拍这个戏,不会说我拍了会怎么样,但我现在看这个戏,作为观众,都不能肯定我会拍得这么好。年龄是个问题,第二,从女性的切入点,这也是我没尝试过的东西。很难想象,我拍这个戏会变成什么样。

《七月与安生》(2016)

虹膜:回顾你漫长的电影人的生涯。你对爱情片的题材疲倦了。你在香港电影巅峰时进入这个行业,当时黑帮片、动作片,类型片比较多,你的视点比较不同。你也不像关锦鹏、王家卫走影展的路线,你拍摄的对象主要是中产阶级,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视点进入电影界?

陈可辛:其实没有,都没法算计的。因为当时香港电影有两极,走出来都是一条路,影展是一条路,票房是一条路。我都是在两极的中间,其实是吃亏的。因为90年,我开始做导演后,我后来拍的电影类型是不存在的,香港没有这种电影,这种电影是不会有观众喜欢的。

因为香港的市场不仅有香港,还有东南亚,华裔、华侨,他们不是中产,他们的审美不是我这种电影的审美,但有些时候你是不能算的,什么人就拍什么戏。我在每个发布会都说,电影代表了导演的价值观,无论观众如何去猜测,猜你是为了票房,还是为了拿奖,不管你心里为了什么,到你做的时候还是会做回你最擅长的、最熟悉的。

其实是没法选择的,到最后我拍的电影就是代表了我的生活、我的经历、我的成长、我的审美等等。我不走那条路,不一定比现在走得更好,但肯定会比现在走得更舒服,不会那么拧巴,我走的路一向很拧巴,跟两边的市场都有冲突。

虹膜:你刚才说你的第一部电影是《双城故事》,网上有的资料(豆瓣、IMDB)写1988年的《移民世界》是你的第一部长片,这是你拍的吗?

陈可辛:我都完全没听说过这个片。

《双城故事》(1991)

虹膜:《双城故事》除了三角恋,还有一个漂泊的背景,这个贯穿了很多电影。你有个泰国华侨的背景,肯定和这个成长背景有关系,我想问个创作方面的故事,当时香港电影基本没有剧本,每天当场写。你当时的工作方式怎么样?

陈可辛:我们叫「飞纸仔」,但这种「飞纸」也被大家夸大了,所谓「飞纸」不是很随意、没有想法就去拍戏。其实很多时候是精益求精,希望更好,不是没有剧本,是不断改剧本,越来越好,「飞纸」里面有最俗的、最low的喜剧或者类型片,也有最高端的,王家卫,都是「飞纸」。

而且王家卫是极致,我不相信他没有想法,传说这个好的东西会给他更好的想法,然后前面的东西可以扔掉,这种任性可能是导演最想得到的,但这是要付出代价的的,拍的要重拍,这种一部电影的制作费可能相当于两部和三部电影,当然,那种无边界,永远可以把大门打开,有新的东西冲击你的状态是非常幸福的。

《双城故事》(1991)

所以,所谓「飞纸」别看成是随意、不负责、不专业,很多时候是希望精益求精,弄得更好。我可以说《七月与安生》也是在这种状态下拍的。我们也是整个编剧团队,每天在现场,或者现场的酒店,看演员有很好的表现,再去做调整,现在比以前更甚,以前香港电影拍完没几天就上映,现在市场很大,票房等等很重要,我们后期有很长时间,重新把故事弄好,很多场次会调、会加、会减。

《七月与安生》后期以导演为领导,主创最后打磨成这个作品。我们还拿去做些小范围放映,听意见,再拿回来改。

《七月与安生》(2016)

虹膜:你当时创办UFO是一个什么构想?

陈可辛:构想谈不上,就是想做点不一样的东西吧。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做一个公司,拍自己想拍的电影。

虹膜:感觉你还是更愿意选择拍摄一些中产对象的题材。

陈可辛:其实这是你们事后的分析,对我们创作人来说,就是拍摄身边的故事,切身的题材。结婚啊,恋爱的,友谊啊,尽量拍一点有共鸣的事情。共鸣是最重要的。包括刚才也说过,喜欢拍摄爱情题材,也是因为特别有感触,因为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些。

《七月与安生》(2016)

虹膜:有在访问中看到你特别喜欢伍迪·艾伦的电影。

陈可辛:是啊,他是拍摄纽约客,中产阶级的,特定人群的导演。

伍迪·艾伦

虹膜:但是你好像拍喜剧不太多?伍迪·艾伦的电影都是喜剧。

陈可辛:我早期的《风尘三侠》《金枝玉叶》都是喜剧啊,而且伍迪·艾伦那种知识分子的对社会的批判我也有,我这几部电影都包含了我对当时香港社会的看法。

《金枝玉叶》(1994)

虹膜:《甜蜜蜜》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几乎是你获得最广泛成功的一部电影,这是你当初预料到的么?

陈可辛:怎么可能?完全没有预料的,都是事后才发现这样成功。

《甜蜜蜜》(1996)

虹膜: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看那个时期的香港电影,王晶导演在自传中有过这么一个说法,他认为香港电影当时在台湾的火爆,其实是贸易保护的结果,因为当时好莱坞电影在台湾上映的数量有限制,不是正常的比拼。

陈可辛:也不完全是,台湾当时保护的不仅仅是香港电影,而是整个港台片。但是如果片子不好,观众可以不看的嘛,国语片很烂,也可以不看。后来并非香港电影在台湾不行了,而是所有的非英语片不行了。法语、日语、韩语,所有任何非英语片都被视作外语片,变成跟美国市场一样了。英语片占据市场的百分比高达百分之九十几,非英语片只有几个百分点。

《甜蜜蜜》(1996)

虹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你选择在1999年去好莱坞拍摄《情书》么?当时大量的香港电影人去好莱坞,徐克、吴宇森、成龙、李连杰都去了。

陈可辛:我的情况还有点不太一样。九十年代,七年时间拍摄了七部电影,每天都在工作,没有休息过。然后也攒了点钱,所以世道不好之后,也是想休息下,所以就去美国了。另外我当时住在洛杉矶,所以就收到邀请了。

虹膜:剧本是对方给的么?

陈可辛:当然。我当时的身份就像是现在的曾国祥,但是自主性没有他大。

《情书》(1999)

虹膜:你适应那个环境么?觉得在香港工作的经验在好莱坞能用么?

陈可辛:太拘谨了。他们的工作是非常具体的,每天要干什么都安排得很清楚,不能改剧本,他们等于是一个非常民主的制度,但很体制化,也不是说哪个人说了算,在现场的监制也说了不算。

虹膜:所以你们后来还是都回到了亚洲。

陈可辛:我是这个原因,其他人我不好说啊。

虹膜:回到亚洲后,你创办了甲上娱乐公司。

陈可辛:不是甲上娱乐,甲上娱乐是我的发行公司,我创办的是Applause Pictures,这个公司没有中文名。当时我参加了很多影展,认识了不少导演,有泰国的,有韩国的,有日本的。大家就聚在一起想想有什么办法,既然世道这么差,可不可以弄点新东西。所以后来就有了《三更》。

《三更》(2002)

虹膜:可是恐怖片你不习惯啊。

陈可辛:那没有办法,因为是在亚洲发行,所以必须找到共通的类型电影传统,恐怖片没有问题,大家都有恐怖片的文化基因。

虹膜:不过《三更》这故事的内核还是非常爱情的,动人的爱情,这是你的强项。我其实更喜欢《三更》里的爱情,觉得比《甜蜜蜜》里的爱情更动人。

陈可辛:是么,哈哈。

虹膜:好,现在如果再回过头来看,《三更》是你前往大陆之前最后一部作品。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当时如果中国大陆市场没有开放,香港电影就真的已是山穷水尽了。

陈可辛:差不多,香港电影本来就没什么希望。

《三更》(2002)

虹膜:噢,你觉得香港电影当年的飞黄腾达是偶然的?是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

陈可辛:是的,那是1949年中国大陆解放后,海外的华人世界、唐人街需要娱乐,最大众化的娱乐,中国大陆因为政治的缘故,不能提供这种娱乐了,那就只有香港电影的商业特色能够提供。基本上有二十年的时间吧,给了香港电影发展的空间。一旦这种历史机缘消失后,香港电影自然是不行了。

虹膜:我们再来回顾下你进军大陆市场后的一些作品。有很多媒体批评你精于算计,但我不这么看,你进军大陆的第一部作品《如果·爱》,是一部歌舞片。这是非常大胆的、有魄力的一个选择,要知道不仅在华人世界,甚至在好莱坞,歌舞片都几乎是一个死去的类型。

陈可辛:算计……怎么说呢,我其实是承认我算计的,因为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都会把一些事情的前因后果讲清楚,讲清楚就会被认为是算计了,其他人可能会觉得我是艺术家,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但是我有另外一个身份,我也是监制,我得为我找来的导演们保驾护航,不去考量整个市场是不行的。

如果·爱(2005)

《如果·爱》是这样的,因为我不会拍动作片,我只会拍爱情片。但是当时的电影市场都是要大片,那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能借助歌舞这个形式。歌舞会有动作嘛,这样会让影片显得规模更大些。

虹膜:《投名状》更加激进,虽然是一个古装大片,还有大明星,但是主题太晦暗,太黑色了,把兄弟情都给解构了,这在大片里面很难看到,因为大片通常是要求正面的东西。

陈可辛:是啊,其实《投名状》最早是叫《刺马》,但是电影局通不过这个片名,说是涉及到回民。

虹膜:政策很严格。

陈可辛:是的,所以我们必须改。

《投名状》(2007)

虹膜:我记得你们当时用了很多编剧,上海的作家须兰也在里面对吧?

陈可辛:对的,须兰的贡献最大。黑暗的部分基本都是她赋予的,投名状这个概念我以前没听说过,是她告诉我的,原来是从《水浒》里面引申过来的。这么说吧,须兰虽然不是一个专业编剧,她是小说家,她写的东西可能没法电影化,但她提供的概念很好。

须兰(左二)

但是比较搞笑的是,我们这部电影最黑暗的部分,也就是表现投名状的那场戏,三兄弟把无辜的人砍死那场戏,电影局给剪掉了。要知道之前,预告片里有这场戏,预告片都播了半年了。结果这场戏砍掉。

虹膜:最有力量的戏被砍掉了,伤筋动骨。

陈可辛:是啊。

《投名状》(2007)

虹膜:而且我觉得最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与《投名状》一起上片的《集结号》,也是讲兄弟情的,但是歌颂兄弟情。事实证明,观众还是喜欢看正面的东西。

陈可辛:这个很有意思,我很喜欢《集结号》这部电影,它里面的兄弟情跟香港黑帮片里面的兄弟情不一样。

虹膜:你很讨厌香港黑帮片啊。

陈可辛:我一直觉得香港黑帮片的兄弟义气很虚伪。《集结号》的兄弟情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集结号》(2007)

虹膜:它里面可能有涉及到革命信仰的问题,还有对组织认识,有大陆观众的集体历史记忆。

陈可辛:是的,反正《集结号》当时太轰动了,排片就很高。但是《投名状》的票房在当时来看还是可以的,是最早过两亿的华语片之一。

虹膜:下面就是《武侠》,这部电影评论界当时有个负面的评论,说你抄袭柯南伯格的《暴力史》。

陈可辛:故事是很像嘛,但我要说的是,我借鉴的并非《暴力史》,而是张彻的《新独臂刀》。其实你们想一下嘛,大侠归隐,后来仇家找上门来,复出再战,这本来就是武侠片重要的一个路子啊。

《暴力史》(2005)

《新独臂刀》(1971)

《武侠》(2011)

虹膜:是一个重要的母题。

陈可辛:对啊,所以还不如说《暴力史》借鉴了《新独臂刀》。我觉得这部电影当时之所以引起非议,是片名不好,叫《武侠》。这个片名强烈激发了观众的观看欲。但我又不是武侠迷,我对武侠没有任何兴趣。我做这部电影的时候想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因为不想做成传统的路子嘛,所以就借鉴一些科技方面的知识,将不可思议的武功合理化一些。

虹膜:有点类似美剧的元素。

陈可辛:是的,但反正是不太成功。这部电影的票房是真的失败了,比《投名状》差很多。其实我之前还监制过一个《十月围城》,这个片子就是想拍摄一点正面的主题,弥补一下《投名状》的黑暗,但我自己不想拍动作片,所以找了其他导演来拍。后来没办法了,只能拍《武侠》,当时的市场不可能有《七月与安生》这样的电影。

拍摄《十月围城》

虹膜:再之后你做出了巨大的改变,之前你在大陆拍的所有题材,表现的空间,都是处在一个虚构的或者说历史的时空中,但是到了《中国合伙人》,完全变了,你首次面对当代中国大陆的题材。

陈可辛:有人还说《中国合伙人》借鉴了讲扎克伯格的《社交网络》,其实我想说的是,《中国合伙人》就是另一个版本的《风尘三侠》,你可以回去仔细看下《风尘三侠》。虽然我之前对新东方的故事不了解,但是集体的友谊,奋斗的故事,我是很熟悉的,《风尘三侠》讲的就是这个。我当时看到这个故事后,就觉得可以拍。

《风尘三侠》(1997)

虹膜:那《亲爱的》呢?这是高度现实主义的一个题材,与《中国合伙人》差距甚远。

陈可辛:拍完《中国合伙人》,我要拍《亲爱的》的时候,当时所有的人都反对,说我怎么能拍这种戏呢。

《亲爱的》(2014)

虹膜:那你到底为什么会拍?

陈可辛:就是寻子的这个故事打动了我,看完这个故事我就觉得一定要拍。很简单。

虹膜:你和很多明星合作过,看你特别喜欢用金城武,用了三部。

陈可辛:比较投缘。第一,他很好看,很多时候男的好看不一定吸引男观众,他是男女观众都喜欢,他那种好看对男观众不会有攻击性,很深沉,觉得很投缘。

《如果·爱》(2005)

虹膜:你是偏爱启用明星的导演吗?

陈可辛:其实商业电影就是需要明星。

虹膜:你觉得大陆演员和香港演员有什么区别?

陈可辛:大陆演员都是科班出身,演戏比较有方法,有方法是好的,有个保底,起码演出来有个氛围,跟香港不一样,香港很多都没有训练过,但是有方法也有不好的地方,当你有了保底,不努力的话会变成很套路。整个方法跟香港很不一样,香港有一个就是很自然,可能不一定演得好,毕竟电影不是舞台剧,你不用用两个小时的戏去贯通,很多时候拍戏5秒、10秒就够了。

就算你台词记不住,有一段记得住,出来感觉很好就很好,因为是可以剪的,而且会分很多镜头。整个方法和舞台剧是不一样的,我们习惯拍了一些连台词都未必能记得住的演员,但可能他们能演得很好,甚至出来可能拿奖,因为看他出来有没有真诚的东西,有方法可能那个真诚就没了,因为太「演」了。

所以这很难讲,你不能说有了方法就演得不好,有时有了方法能超越那个方法、破了那个局,也大有人在,但是也有很多有方法的破不了有方法的局。

《亲爱的》(2014)

虹膜:我发现明星在你的电影有大一点的发挥空间,比如《甜蜜蜜》中的张曼玉、《三更》中的黎明,这都是他们的代表作,这是你和演员沟通的结果?

陈可辛:我觉得跟演员沟通很重要,此外是你愿意为演员服务,你愿意整个电影为演员服务,而不是那个演员为电影服务。演员进来,带了一点个人的色彩,把这个写到剧本里,个性、演技,或者他们的一些真实经历,用这些去改写剧本,使他演的时候更得心应手。

说回来就是给演员一个绝对的空间去发挥,给一个他们最有感觉的空间去发挥,你要得到他完全的信任,他要相信你,然后他才能出彩,他出彩,电影才出彩。所以,我会愿意为演员改变我的剧本,而不是让演员迁就我的剧本。

《甜蜜蜜》(1996)

虹膜:我发现明星在你的电影中有些形象会有很大的改变,比如金城武在《投名状》中灰头土脸的,赵薇在《亲爱的》里面演个农妇,是你主动说服的他们的吗?

陈可辛:是要说服,不止明星,还有他们的经纪人,有时你经历了那么多年的合作,你的作品那么多年,有些时候达到一两次的演员在你片中的高度,不管理由是什么,有时理由不一定是我,有时是演员刚刚好在最好的状态碰到我,但别的演员看到就会相信。

因为有句话就是success brings success,当你成功的时候,更容易有第二次的成功,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主观相信你能够做成这件事,大家众志成城去跟你做这个事,就比较容易成功,有时不是你有多牛,而是大家愿意相信你能做得到。

《亲爱的》(2014)

虹膜:你合作了那么多的明星,有没有哪位明星跟你合作得最好,是明星当中的明星,或者综合表现最好,有没有特别突出的?

陈可辛:很难这么说,都很主观。既然我用了那么多次金城武, 肯定是有一定偏袒的,我非常熟悉他,虽然不能说他是和我合作的明星中最有票房号召力的,但我还是觉得在大银幕上他最迷人。

虹膜:那张曼玉呢?她在《甜蜜蜜》结尾的那个特写镜头,我觉得是华语电影史最精彩的特写镜头之一了。当时拍这个镜头时,你是看到了她在特写镜头下的魅力吗?

陈可辛:也没有,张曼玉戏好,这谁都知道,我和她拍过《双城故事》,《甜蜜蜜》是第二部了,张曼玉的好是她不仅自己好,她还能让周围的人都好,广东话叫「打醒十二分精神」,她能够让周围的每个人都带着最好的状态,摄影师、导演……都会好。

《甜蜜蜜》结尾处张曼玉的特写镜头

虹膜:你的上一部作品《亲爱的》,是2014年的作品,到今天也已经两年过去了,媒体也有报道,你一直在筹备《李娜》,能否透露一下这部作品的情况?

陈可辛:两年没拍戏,就是因为《李娜》这剧本非常复杂,就是需要两年的时间。

虹膜:感觉《李娜》跟《中国合伙人》有点像,都包括了励志、奋斗、中国梦的元素。

陈可辛:那我应该《中国合伙人》之后就拍啊,其实不完全是这样的。《李娜》很复杂,里面还涉及到个人主义,和体制的关系的内容。

李娜

虹膜:这个很精彩啊,有着强烈的冲突。

陈可辛:但是剧本真的不好弄。

虹膜:演员方面有所选择了么?

陈可辛:还没有,就是在弄剧本。

虹膜:再说回刚才提到过的一个话题,我之所以觉得你很有魄力,是因为你有时候会做出一些主流导演不太可能有的选择,比如说买了《大江大海》的改编权。

陈可辛:其实没有啦。买《大江大海》这本书是因为当时跟龙应台聊得很好,然后有跟她瞎聊的时候,她说了一句如果拍成电影的话希望我来执导,那说完这句话,我立刻就决定买下版权了。

《中国合伙人》(2013)

虹膜:可是《大江大海》的题材肯定无法通过啊。

陈可辛:不一定啊,很多导演,包括香港导演都说,这个题材没法过,那个题材没法过。像是《投名状》这种,我哪料到会弄出一个回民来,其实里面还涉及到一个太平军问题,上面说关于太平军的内容绝对不能拍。然后你说吴宇森的《太平轮》是不是大江大海?我觉得可以找到一个中立的点,就拍人在大时代面前的困境,淡化政治立场。

虹膜:《等待》呢?是不是彻底停了?

陈可辛:是的,这个真的很难了,因为涉及到军婚和文革。

虹膜:那我真觉得你很有魄力,会买《大江大海》和《等待》这种文学作品,《等待》的作家哈金是目前在英语世界获得最大成功的华人作家了。

陈可辛:其实还是机缘啦。

虹膜:有没有想过回香港拍电影?关锦鹏导演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说他想回香港拍电影了,不是说拍那种只在香港公映的电影,而是香港本土化的合拍片。最近《寒战2》在大陆也获得了六个亿的票房。

陈可辛:我觉得不太可能,《寒战》是警匪片,我拍不了警匪片。其他类型的电影不太可能有机会。

《寒战2》(2016)

虹膜:类似你以前《甜蜜蜜》那种也不可能?

陈可辛:不太可能,这种小制作不可能了。而且香港现在的社会气氛也不太对劲,跟以前不一样了。香港以前是不管政治的,现在却变成了一座高度政治化的城市。我觉得这个气氛我没法在里面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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