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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哥

 藜阁文集 2016-09-17

启哥

 

启哥是伯父的长子,伯父十六岁结婚,十七岁生启哥。启哥只比我的父亲小五岁,那时候,人们是很讲究辈分礼节的,启哥见了我的父亲,总是要叫叔叔,见了我的母亲,总是要叫婶婶,并且是毕恭毕敬的叫。传统礼仪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总是这么长幼有序的。

八岁那年,启哥去高山寺我祖父那里读蒙学,天天读“人之初,性本善”或者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实在令人头痛。启哥特别害怕背书,一背书便结巴,一结巴便胡来。有一次背《百家姓》,到了“段干百里,东郭南门”一句,启哥拗上了,怎么都不得出口,同学在一边小声提示,启哥便将这句话弄成“荡干钵里,装个圆尾”了,启哥其实是这句话的第一发明者,后来,丁叔读书,见这句拗口,就干脆照启哥的读法去读。启哥比丁叔大五岁,读书不同馆,自然是当笑话代代相传下来的。启哥的这段背书弄了一个哄堂大笑。祖父说,拿酒来!启哥愣住了,这学堂里难道备有酒,一时乱了方寸。祖父捋了一把胡须,笑着说,哪能是拿酒啊,是搬板凳啊!

启哥从此不念书了,伯父也认定他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只传下这么一段笑话。

不久,启哥的姑妈带着她的女儿也就是启哥的表姐鹿英来了,启哥在跑马楼上疯玩,伯父过来揪他的耳朵,叫他洗干臭汗去见姑妈和表姐。

启哥欣然从命,洗干了汗水就去见姑妈和表姐。

新堂屋东边的上厢房里坐着启哥的姑妈,姑妈的身边是一个小姑娘,十岁光景,启哥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姑妈的千金,也知道她就叫鹿英的。

启哥甜甜地叫了一声姑妈,又甜甜地叫了一声表姐。他姑妈笑了,指着自己的女儿对启哥说,你以后就不叫她表姐了,只叫她鹿英。

启哥弄不明白,明明是叫表姐的,为什么要直呼其名呢?

只听得姑妈对自己的母亲说,舅妈,以后我们家鹿英就拜托您哪。只要有口饭吃,我就一百个放心啦。只是您的管教要严一些,把她当自己人看,莫让她野掉了。

启哥又听得自己的母亲说,姑妈就放心吧,我们今后是亲上加亲。只是这钱,暂时还拿不出全数,等秋收了,凑齐了一起送来。

启哥一些的不懂,便约了鹿英到外面去玩。

院子里,春光明媚,桃树已经绽出了粉红色的花,再无一些杂草,因这院子全是方砖面地的。启哥带着鹿姐来到桃树下,问她说,你会爬树么?鹿姐摇摇头说,不会。启哥说,我可厉害啦!说完,他往手心里吐了吐唾沫,几搓几搓,便猴子一般地蹿了上去。

桃树摇曳着,落下几片花瓣。树影碎乱,鹿姐不忍心,喊他:启哥,你下来吧,怕摔跤,摔跤了会摔痛屁股的,把树都摇坏了。

启哥跑到地上,歪着头对鹿姐说,该我叫你姐呢,你怎么叫我哥?

鹿姐说,妈叫我改口呢,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给你煮饭,给你洗衣,给你生一路的小仔仔。启哥,你喜欢吗?

启哥一些的不懂,只是说,我当然是喜欢你的。

鹿姐微红着脸,笑了笑,脸上的两个酒窝圆极了。

启哥说,你真好看。

鹿姐说,你的鼻涕真多。

启哥用力一吸,掉得凌虫般大小的鼻涕便迅速地跑进他的鼻孔里。

两个人都笑了。

从那以后,顽皮的小伙伴们都说他们是“小两口子”。启哥无所谓,小两口子是什么,他不懂。他只知道,鹿姐住在他家不走了,还挺关心他,督促他擦鼻涕,揩屁股,写毛笔字。鹿姐呢,别人一说他们小两口子,她就去拧别人的嘴巴,五指叉得开开的,一双大脚趴在地上,袖子卷得高高的。小男人们挺怕她,笑两句便滚开了。

鹿姐会做事,拾菌弄柴捡耳子,弄饭炒菜切猪草,样样都是能手。启哥不读书了,成天跟在鹿姐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的,真可谓两小无猜了。

大了一点后,这小两口越来越知道“小两口子”是什么意思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了,特别是人多的地方,鹿姐从来就是避开的,连饭也端到僻静地方去吃。启哥呢,倒是心里痒痒的,跟惯了鹿姐,要是不跟鹿姐到一块,总觉得生活无滋无味,去找鹿姐又怕她熊自己,失去了男人的威风。何况,鹿姐也反复跟他讲,男人就要像一个男人,他不知道男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

启哥十六岁的那年,伯父对启哥说,今年给你们圆房吧,择个吉日拜了天地,请几桌客人庆贺一番,你们就是正式夫妻了。

启哥知道,鹿姐就是他的堂客了。他嘟咙着说,我还只有她的鼻子高呢。鹿姐擂了他一拳,笑着跑开了。

伯父瓮声瓮气地说,男子十五当门户,你今年都十六岁了,还小吗?我和你娘结婚的时候,我也就是十六岁,十七岁的时候还不就有了你。再说,鹿英也已经十八岁了。

启哥和伯父争执着,一定要等一年再说,伯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骂道:日你娘的,就不听老子的,了得!不等了,你娘还等着抱孙子呢!

启哥惑然一笑,他说,拜了天地就有孙子抱,那我们多拜几次。

启哥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了,只比他小一岁的平哥说他傻气。伯母的眼泪都笑出来了,鹿姐躲到中厢房里想她的心事去了。

终于拜了天地,启哥其实比鹿姐还要高一点。晚上入洞房,启哥先是不肯同鹿姐去中厢房睡,硬要到上厢房去和平哥一起睡觉,被伯父掴了一个耳光,才捂着脸不情愿地进了新房。

双龙戏珠的雕花床上,鹿姐把一对绣有龙凤呈祥图案的枕头放好在一头,招呼还在捂着脸的启哥说,来,我们睡觉吧,冤家。启哥畏畏缩缩地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把头也蕹在里面,鹿姐吹灭了蜡烛,也躺了下去。

女性的温柔启哥是慢慢地感觉到了,他睡在鹿姐的臂弯里,全身酥酥的,又像儿时睡在母亲的怀里一样,紧贴、温馨。鹿姐好香啊!

启哥的胯下就膨胀了,有一个小东西就铁棍一样地硬了起来,他爬到鹿姐的身上,就给她解衣服。

就这样,折磨了一天又半夜的启哥甜甜地睡去,一觉睡到大天光。

第二年,鹿姐生了一个小男孩,启哥正式做父亲了。这一年,启哥十七岁,鹿姐十九岁,共产党也是这一年在大陆建政的,这个小男孩就叫做“解放”。

请过三朝客后,伯父分开了他们,启哥就单独地认真地立起了门户。做田地工夫是不成问题的,启哥的田地工夫早就做得烂熟了,在乡里有“小里手”的美誉。问题是十七岁的男孩子要独立撑起一个门户确实不如弄平一块田那么容易,冬天到了,鹿姐上山弄柴去了,启哥在家带毛毛,毛毛要吃奶,啼哭不已。新堂屋的女辈又没一个人在家,没有人能帮他的忙,启哥急得没办法,就端来一点茶水直往解放的嘴巴里灌,毛毛呛了一口水,哭得更欢了,启哥直跺着脚,也跟着哭了起来,他没想到,做父亲是这样的难。

鹿姐回来了,只见她解开大襟棉袄。十九岁的少妇鹿姐把涨得圆鼓鼓的雪白的乳房掏出来,奶头往毛毛嘴巴里一塞,哇哇的哭声就戛然而止。启哥退后一步傻想:女人真是厉害,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女人才是宝呢,要不是自己弄柴火不如婆娘,才不在家带毛毛受罪呢。

鹿姐看着呆在一边的丈夫,扑哧一声笑了。

启哥二十岁后,觉得自己是一个大人了,是一个男子汉了,是一个大丈夫了,便变得刚烈起来。他不愿意再跟在鹿姐的屁股后面转悠了,家政大事,总想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可是,鹿姐偏偏又是一个倔脾气,她认为只要是自己的主张就一定是在理的,也一定要逼丈夫执行,否则,便可以七天七夜不理他。于是,小两口子经常淘气,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和气话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生活画上了一个句号。后来五十年的夫妻生活永远是楚河汉界,犯界便拼杀起来。

但是,他们也还是有恩爱时间,毕竟是夫妻嘛。

有一年,春耕才结束。启哥的脚抽筋了,十分厉害,功夫做不得,行动又不便。乡医首先给他扎银针,细长的银针,白光耀眼,七根同时扎入膝盖,医生不时地转着银针,启哥胀得冷汗直冒,就这样扎了七天,也不见好,大腿小腿的筋都凸暴起来,在肌肤间像蛇一样地盘绕着,看了就叫人怪怕的。医生无可奈何地说,怕是扎不好了,想想别的办法吧。鹿姐问什么办法可以治好,我一家就靠他挣工分养家呢,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做什么。医生说,搞几斤黄鳝斤把酒,把黄鳝养干净了,再喂它酒,然后放入冷水煮熟吃了。

黄鳝好办,找领导求情到泥巴里去抠就是了,酒却是一个难事情,一来无钱,二来无酒可买。鹿姐为了治好启哥的病,带着解放干了几个中午,终于有了足数的黄鳝,她又捉住那只唯一的黑母鸡,偷偷地提到市场上去把它卖了,换回了酒和其他的急需物资,回来遵医嘱给启哥治病。十几天过去了,启哥的脚终于停止了抽筋,慢慢地行动也方便了,再慢慢地也能下地做事了,只是蛇盘的凸痕仍在肌肤间,一卷裤管就显露出来了,怪丑人的。丑就丑吧,启哥无所谓。这时候,他已经是四十几岁的人了。

日月如流,眨眼间,二十几年过去了,眨眼间,又三十几年过去了。启哥四十几岁了,崽女养了一大路,计有五崽一女,解放都可以成亲了。可是,这么一大帮子人住在一个中厢房。厢房放两个床,还放一桌一柜,剩下的空间就不足一人打转转了,解放就带着大弟睡在跑马楼上。过去显得阔绰的花烛洞房,已经是鼻子挤眼睛了。为了养活一家人,启哥是迅速地衰老下去,全无儿时的乐趣了。

他们的夫妻生活也日渐紧张,那么一大群孩子怎么能使他们快活起来呢?后来,启哥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终于说通了翻嘴巴让公,准许他搬迁在他处开基建房。为了建几间泥砖瓦屋,启哥带着解放在平江洞买树,解放不慎摔了一跤,树桩在解放的肚子上戳了一个窟窿,真是九死一生。

启哥搬迁的那年,为了保存新堂屋的完整性,几家人连开几夜会议,决定拆掉跑马楼,启哥结婚用的中厢房只留下墙壁和天面,掏干内脏。尽管如此,为了挣一点点财产,启哥和平哥还是大打出手,他们只是为了一扇门的归属,而两个人使用的武器都是铁扒和锄头。

兄弟两从堂屋战到前院,又从前院战到铁铺陇,再战到四祖父葬身的铁铺塘,一路的刀光剑影,很是吓人。后来是由于我父亲的干预,他们兄弟才罢手言和。这兄弟二人自小就听我父亲的,打架也不是我父亲的对手,敢不听么?

这都是由于穷啊!

自此,新堂屋风雨飘摇,呻吟不止,我那时候总是疑心它会随时倒下来,将里面的人兽一起砸死。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启哥夫妻都是六十几岁的老人了,启哥依然在做一个男劳力的事情,鹿姐早已经不下地干粗活了,仍要料理家务,二老还很健旺,日子也比过去好过多了,子女的婚事还算满意,只有二儿子还没有找到对象,他也是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单身了。

只是,这对结发夫妻至今仍不和睦。拗气的时候占多数,我是怎么都解不开这个疙瘩,也许,他们至死都不会和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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