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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博物馆,隐藏了多少历史的暗线

 玉稻筱麦坊米 2016-09-17

最近凡尔赛宫成为话题,还是因为那部历史剧。这个上次刚刚聊过(原文见《让全世界都去凡尔赛宫舔玻璃》)。有宫必有斗。这是权力游戏一部分,也是倾斜式资源分配的结果。单靠君主圣心独裁,雨露均施怕是没戏。可即便如此,名额还分不过来呢。就算够级别的大贵族,也只能轮班进宫伴驾,不管成本多高,否则哪儿有机会在老板跟前混个脸儿熟?

《名利场》之法国贵族版

替君主设身处地一下,如何打点那伙事故刻薄的公侯,也是颇费踟蹰的事。每当一个肥缺赐予某个臣下,结果都是一百个人心怀不满,外加一个白眼狼忘恩负义。

随着旧制度被大革命推翻,作为宫斗背景的凡尔赛早已成为历史。自1837年起,这座昔日王权的堡垒,逐渐被改造成一座博物馆。功能变了,很多东西都要变。但仅就外观而言,我们今天看到的凡尔赛宫和路易十四时代差别不大,尽管后来曾经有所增建,包括著名的小特里亚农宫,但整体布局并未改动。这其中既有经济因素的限制,也是继承者安于现状的个性使然。可内部的状况就大不一样了。

图:小特里亚农宫

王政时代,这里作为国家政治中心,各路显贵紧密团结在王室周围,就像巨大的蚁巢,唯一的区别只是这里的头头是雄性。依照级别指令性计划分配居住空间,意味着各家硬件条件存在明显的差异。不管装潢如何富丽堂皇,很多住户单元缺少基本的盥洗设施,所以切不可把当年的王宫脑补成兰芝之室。

据说那些命妇公卿们,谁也不敢站在别人的下风处。一些大人物还有坐在马桶上会客的癖好,否则不也不会有“天使的屁股”那样的典故(不雅,请自行搜索“O culo d’angelo !”)。

也有人认为,前现代的卫生环境对于香水配制的发展,有着歪打正着促进作用。那也是一个烹饪术起飞的年代,而且宫中到处设灶开火。只管进不管出的后果,自然触目惊心。作为现代公共设施的博物馆,就不能让花钱买票的游客跑到楼梯背后自行方便。

图:于贝尔·罗伯特《卢浮宫大走廊》,1796

对于后世的共和国政府,清理修缮这座巨型建筑群的开销十分可观,只是为了国家的荣光,这笔开支节减省不得。向公众展示王家文物的想法,早在启蒙运动期间就曾有过。不但有,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实践过。路易十四的曾孙路易十五在位期间,卢浮宫内就有一个大厅限时对外开放,展出一部分绘画收藏。当时有过一个作家叫梅西埃,他在一本小说中穿越到2440年的巴黎:那时的文明程度极大提高,虽然街上还在跑马车,但社会风气已经全面净化,而城市生活的中心,就是一座百科全书式的博物馆。一看就是理性主义时代的乐观想象。单靠知识积累,就能促进社会进步?别拿衣服了。

紧要关头,知识理性永远干不过情怀。启蒙的结局,就是一帮工程师的前程,让几个造谣惑众的文科半吊子,给彻底毁了。法国没有渐进改革,而是选择了革命。请客吃饭变成了打砸抢杀。

1793年,国民大会下令捣毁前朝王陵,路易十四自然没能幸免。他石棺上的黄铜铭牌被人撬走,打造成一口锅。历代君主下葬的圣丹尼教堂(Cathédrale Saint-Denis),直到拿破仑逊位之后的波旁王朝复辟,才得以修复,包括重新安葬遭到雅各宾党斩首的路易十六,及其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图:电影《绝代艳后》中的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

那座教堂就在巴黎北郊,离法兰西足球场不远,想去看看的话(去北京玩儿,不也得逛逛十三陵嘛),便宜的办法是坐地铁13号线(土豪朋友请随意),但要小心安全。

图:法国皇家陵园——圣丹尼教堂

1789到1793年的革命对象,除了世俗王权,还有教会。僧侣才是旧时代的第一等级。但即使是在革命恐怖的最高潮,也有人顶风作案。当时有个人叫勒诺阿(Alexandre Lenoir),趁机搜集到不少从教会抄没,又被弃置在塞纳河边的艺术品,包括中世纪雕像、铭文和彩窗玻璃。

图:亚历山大·勒诺阿画像

他把这些汇集起来的老物件,转移到左岸一座废弃的修道院,建立了法兰西纪念物博物馆(又称法国遗迹博物馆)。那座修道院今天还在,1816年后,那里一直都是巴黎美院的校园。勒诺阿那些收藏品的石膏模型,至今还能在埃菲尔塔对面的夏悠宫看到。至于真迹,早就分别转移到凡尔赛和卢浮宫。

图:拿破仑·波拿巴与约瑟芬于1800年12月27日参观法国遗迹博物馆13世纪展览厅

图:法兰西纪念物博物馆

不管历史如何反复,世俗化却是大趋势。随着教权式微,革命期间改作他用的大量教产,最后变为既成事实。巴黎3区,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的路段,有一座老教堂。从罗曼式向哥特式风格过渡的痕迹,显示其历史上曾多次改建。这座始建于11世纪的圣马丁修道院,因为所在位置当时不在城墙范围以内,故被称为“田野圣马丁”。它原本属于苯笃会的克吕尼修道院,革命期间被国民大会征用,甚至一度被用做监狱。后来,著名的亨利·格雷戈瓦尔长老,向国民大会提议改造这座修道院,用来展藏代表法国技术成就的机械、模型、工具、图纸和技术书籍。国家工艺博物馆(Musée des Arts et Métiers)便由此而来。他虽是天主教神职人员,却支持共和制度、主张社会平等,反对王权,也为保护文物做过不少工作,简直就是革命神父鼻祖的节奏。

图:位于巴黎第三区的工艺博物馆

热爱老机器的朋友,可以在这里看到法国工业革命的经典之作。这些藏品当中,有些你一眼就能认出,比如巴尔多迪的自由女神原件。纽约那座巨型造像,其实就是这个模型的等比例放大。那是法国人送给美国的礼物,出于对政治自由的共同理念。但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争议,其中就包括飞机发明权的归属。

飞机发明权归属这件事,美国人认为是莱特兄弟,而法国人也有自己的看法。博物馆有一个装修成新古典款式的大厅,布满浮雕的藻井下,悬吊着一架老式飞机(Avion III ),结构好像一只大蝙蝠。这是发明家克雷芒·阿代尔(Clément Ader)19世纪末建造的,用来试验载人动力飞行。不过它的动力是一台蒸汽机,用来驱动两副螺旋桨,似乎太弱了些,加上机翼的钢制骨架明显太过沉重。

图:克雷芒·阿代尔的Avion III

一些早期的工程师,不但用螺旋桨驱动飞机,还把这种装置用到四轮车上,改装成原始的飞行汽车,看着就像从凡尔纳小说里跑出来的道具。这里还有发明家居尼奥1770年的样车,背着一台动力锅炉,是所有动力机车的先祖。

游览巴黎的中国同胞,很少把这座博物馆纳入路线图。原因很简单,就是汉语宣传太少。我们接触的文学、影视作品当中,没有哪一部为它植入过公关软文或曝光镜头。

图:工艺博物馆内景

跑到这里来的西方人,一般也都是意大利作家艾柯的粉丝,特别是看了悬念迭出的《傅科摆》。那本惊险小说里,男主角闭馆之后潜伏在这座工业博物馆。他的朋友被秘密社团劫持到这里,原因是为了一个可以控制世界的巨大秘密。至于那伙地下人物,说他们是共济会员亦无不可。在阴谋论者眼里,所有捉摸不透的人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要把自己给将死。

入夜后,主人公一路检阅那些去掉外壳的古老机械,朦胧中显现出金属骷髅的嶙峋结构,好像工业时代的鬼魂纷纷出更作祟。最后,那个落难的朋友被绞死在大厅里,用的是傅科摆的吊线。是的,物理学家雷昂·傅科用来显示地球自转的吊摆,真迹就在巴黎科技馆。

当年北京一伙装逼无度的文艺活动家,非管这个玩意儿叫“福柯的钟摆”。首先,这个装置根本不是用来计时的;其次,科学家傅科也不是后学家福柯,就像王安石跟王宝强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实在掰扯不清楚,去北京动物园对面的天文馆看看,就知道傅科摆(英文:Foucault pendulum)怎么回事了。

图:工艺博物馆里的“傅科摆”

1993年,这座古建做过一次彻底休整,傅科摆也一度转移到先贤祠,就是左岸那座圆顶殿堂,里面安葬伏尔泰、雨果、居里夫人、加缪,这些有大功于国的人。经过那次工程,博物馆如今的布设已不同于《傅科摆》中的描写。按照小说中的说法,博物馆的一个地下入口,可以连通到巴黎迷宫般的下水道,主人公也是选择了那条路径,逃离谋杀现场。顺便提一句,就在六年前,傅科摆的吊索突然拉断,摆锤落地,损伤严重,等修好重新展出,估计要到明年了。展馆大修期间,地下土层中并未发现下水道入口,却挖掘到一处中世纪墨洛温王朝的墓地,说明这里长期闹鬼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一座旧时代的修道院,竟被用做展示技术进步的舞台,其中的叙事张力,还有哥特式的氛围,都不乏讽刺。

当时有个建筑师埃蒂安—路易·布雷,一生跨度大体相当于路易十五亲政到拿破仑称帝,这七十来年时间。他实际建成的作品很少,影响主要来自理论和图样。从乌托邦气质的王家图书馆,到正圆体的牛顿慰灵冢,其巨大的体量、几何造型,乃至降至极简的装饰,正是启蒙精神的形象化。只是它们从来没有可能获得自己的物质形态。

历史从不会在理念的地图上检索路径。理性主义做为旧制度的否定者,本身又与自己的批判对象连筋带骨。当时的博物研究、技术发明,往往出于有闲阶级的知识好奇。这座展馆的大量展品当中,就有帕斯卡发明的机械式计算机,还有18世纪化学家拉瓦希耶进行氧化燃烧实验,所用的设备。虽说如今看到的,多数都是复制品,可毕竟能为了解当时科学活动,提供一些现场感。

图:帕斯卡发明的机械式计算机

图:化学家拉瓦希耶的实验装备

王宫内苑花样翻新的游逸庆典,也为各类奇技淫巧创造了市场需求。博物馆里有一间小厅,里面收藏着波旁王朝末期的机械人偶,或击剑格斗,或搔首弄姿。

由于路易十六本人就是机械控,在制锁方面造诣极高,在这方面自有非同于常人的鉴赏力。这类人,包括沉迷木工手艺的明熹宗,托生于帝王之家实属人材浪费。

图:路易十六画像

那些人偶的设计制作,大多出自名匠雅克·伏康松之手,极尽巧思,幸存至今的,只是其中几件。最初为他博得盛名的,是一只发条驱动的鸭子,可以扑翼,进食,甚至排泄。除伏康松外,这里还有一个弹琴的女偶人,来自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御用钟表师皮埃尔·金钦的工作室,可以奏出八种不同的旋律。

革命风暴到来之前,法国是一个债台高筑,民怨沸腾的国家。同时,这里的发明创新也一刻不曾休止,外国人眼花缭乱之余,看不透深浅究竟。但就像那些偶人一样,这些奢华的玩物都是海内孤本,不可复制。它们更接近艺术,而不是规模化的产业,社会成员的受益范围极为有限。在这一点上,与之一衣带水的英国似乎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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