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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读书 毕淑敏:病中读书谱

 孟溪ProbeT连山 2016-09-17

为读者发现好书,为好书寻找读者。

病床是一个独立的区域。那里的居民和平时的我们,发生了不可忽视的变化。

虚弱了。平日能站着或是坐着读书的身体,现在只有横在那儿,像遗在轨道外面的枕木。卧姿读书的最大特点是——随时都可昏昏入睡。这就对书的选择和要求苛刻起来,好像虚弱的脾胃,渴求营养但又要挑柔软好吃的食物。

脾气变坏。严重到不肯姑息和格外暴躁,原先对书中的毛病,凡非尖锐硬伤,比如错别字和无聊的噱头,包括作者的某种虚荣和愚蠢,都可散淡处之,但自身的种种不适,尖锐地降低了对书中不良倾向的容忍标杆。病使我们血气方刚,不再原谅,不再敦厚,不再“费厄泼赖”。怒火中烧的后果是把一些平日尚可接受的书,永远打入了冷宫。

病增敏感。平日忙碌粗疏,书读得很快,不敢说一目十行,瞟它三四行总是有的。疾患销蚀了灵巧,使得动作徐缓,仿佛太空人。擎书的艰难和翻页的迟钝,令书上的字迹深深定格脑幕,好像元宵节悬挂过久的灯谜,被人忘了取下。于是所有禁不起推敲的细节和词语,矫饰与虚伪,都在太长的注视下露出破绽。被人愚弄的焦躁,如同酵母般膨胀。幸好敏感的刃是双重的,剥夺的同时也有赠予。令人清醒的情景和美好的人物,因了这份平日疏远的细致,空前地放大了,活泼生猛,给病榻上的我们带来感动和生机。

病使耐性衰减。平时很难忍,前一百页书不好看,不精彩,兴趣并无大的顿挫。我们记得好戏还在后面、包子有肉不在褶上等一系列少安毋躁的常识,说服自己绰绰有余。但病魔在摧残体力的同时,顺手牵羊带走了耐心。疾病使人清晰地听到了生命之钟的倒计时,不愿把宝贵的光阴和药物抵御病痛换来的片刻安宁,给予啰唆乏味离题千里的卖弄者。就算他在厚厚的面团中潜藏了些许肉丁,急躁的病人也等不及了,弃它远行。

于是病中的阅读,就成了一件比女人挑选时装更啰唆的工程。

太紧张激烈的书不读。心脏和神经,在白色帷幕重重包围中,如惊弓之鸟,易受招惹。为了长治久安,还是徐徐图之好。

太晦涩的书不读。病中的迟钝,大约有目共睹。四处弥漫的消毒水气息,处心积虑和灰色的理论相克,当你一思索,它就放烟雾。我相信“场”的力量,医院是一个让人弱智的地方。

阴暗丑恶的书不读。这种书,平日也不愿读,但读书也像神农尝百草似的,并不能完全以自己的口感定夺,阅读是工作的一部分。病床上,我给自己放个暑假。那些糟糕的又不可不读的书,留着身手矫健、意气风发的时辰对付吧。

太缠绵悱恻的书不读。臆造的美丽故事,带着人世间的夸张虚幻,惹得病中之人发笑。病使情感识别系统高速旋转,那些琐碎的卿卿我我,铁屑一样令眼球不适。也许是离死亡近了,看爱情就更纯正永恒。大的爱也如大的死一般,是宽广和柔软的,云雾似的包容天地。

除了以上这些禁忌,还有格外的技术性挑剔。比如精装书不能读,华美外壳难以卷折,双臂镂空,不一会儿手酸胳膊麻。开本太大的杂志不能读,侧卧在床,无法长久地保持固定姿势,巨如案板的面积,使掌握稳定的阅读距离变得艰难。太沉重的大部头著作不能读,理由不言自明,概因不是抓举运动员。太肮脏残破的书不乐意读,日日消毒打针滋生出洁癖,觉得旧页上爬满细菌。这后条纯属心理障碍,但有什么办法呢?人以病为豁免,时有不讲理,健硕的人只好不一般见识。

前一段我有幸获得这种特权,除了被重重管子套牢在监护的日子,病床上终日以书为伴。这也不喜读,那也不爱看,家人最后烦起来,说这样吧,给你带些童话来吧。

于是,童话来了。它们款款地融进医院森严的白色,在温暖的阳光里蒲公英般降落。轻淡的,柔软的,温和的,善良的……阅读它们,就像赤脚走在埋着金砂的河滩,恬淡地踱着,无意中会捡到一颗钻石。数不清的童话,就像洁白的羽绒,安宁地掩盖着脆弱的灵魂,伴随它平稳地度过玄关。

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病中的阅读谱,就像食谱的流食半流食一样,针对自己羸弱了的神经,需要补充和增加养分。不知道童话是否对他人有益?出院后,朋友教我一招黑鱼炖山药,说是补血补气,一试,果然有效。于是不揣冒昧地将自己病中的读书谱写出来,不敢比黑鱼山药的浓郁,就相当于侉炖鲫鱼瓜子的清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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