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的春天,对时年三十八岁的太子刘据来说,分外煎熬。 正月,刘据的表哥公孙敬声,因被揭发与阳石公主私通,并让神巫在驰道上埋木偶人诅咒皇上而连累自己全家遭受族灭的下场。他的父亲,当朝丞相公孙贺——也是刘据的姑父——也因此受到牵连,死在了狱中。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在处理完公孙父子的案件后,廷尉顺藤摸瓜,又在刘据的两个同母姐姐——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的居所发现了巫蛊的证据,同时受牵连的还有刘据的另一位表弟,前大将军卫青的长子,卫伉。 汉武帝刘彻对巫蛊之案非常愤怒,因此对此事的查证和定罪极为重视。此案一来涉及“诅上”,在政治上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二来牵扯到汉武帝亲生女儿等众多皇亲国戚,有悖人伦;三来又涉及滥用巫术,影响皇家体面。以汉武朝的司法成例,涉案人员将被处以死刑几乎已是板上定钉的事了。刘据虽百般营救,终于还是没能劝父皇回心转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表兄一个个被处以极刑。 刘据当然不相信自己的亲姐姐会用巫术诅咒亲生父亲,他也不相信自己英明的父皇会以几个破人偶便确信了亲生女儿对自己有大逆不道的行为。对这起案件的前因后果,他苦苦思索了很多遍,却始终不得要领。 难道…… “不,绝对不可能。”刘据奋力的摇摇头,拼命的要把这荒谬的想法赶出自己的脑海。 刘据 刘据是汉武帝的长子。 刘据出生那年,汉武帝二十九岁,这个年纪得子,对于皇帝来说,算是很晚的了,汉武帝对这个迟来的皇长子自然宠爱有加。这里头有父亲对儿子的喜爱,亦有政治上的原因。此前,由于汉武帝无子,包括淮南王刘安在内的各地藩王对继承大统心怀幻想,而刘据的出生瞬时让这种幻想成为了泡影。 汉武帝对刘据的宠爱充分表现在了行动上。他很用心的为刘据甄选老师,从朝臣中选择以恭谨孝悌传家的石建辅佐太子,保证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和看护。在刘据成年后,汉武帝又专门为他修建了一座名为“博望苑”的居所,让他在此结交天下宾客,壮大势力,并允许刘据可依照自己的兴趣喜好行事,给予他充分的自由。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母亲卫皇后为人低调谨慎,抑或是受到师傅石建“恭谨孝悌”教育的影响,长大后的刘据形成了仁恕温谨的性格,和他的父亲截然不同,由此导致在很多政策方向上也全然不同。每次汉武帝要出兵征伐,刘据都会上书谏阻。汉武帝每次都笑着说:“朕帮你把脏活累活都干了,给你留个清平天下,不挺好嘛!”皇后一直为此而忧虑,唯恐刘据性格不遂皇帝的心,经常劝刘据凡事多多揣摩上意;久而久之,刘据自己不禁也有些担心。 然而,汉武帝对太子“不类己”的性格并不在意,反而有所褒赏,他将这个意思通过大将军卫青——刘据的舅舅——传达了出去。 “大汉朝草创未久,加之目下四方蛮族频繁欺凌边境。如果朕不变更制度,那么后世就没有可以效仿的成法;如果朕不征伐天下,那么天下就不会安定。而变法和征伐又需要耗费大量民力财力。朕的继承人如果仿效朕的所为,汉朝就会步秦朝灭亡的后尘了!而太子庄重、温和、好静,他来主政必能使天下安稳,可以打消朕在这方面的忧虑。 “朕听说皇后和太子在这方面有担心,你去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太子贤明,是朕最好的继承人!” 汉武帝如是说,亦如是行事。每次出巡,均让刘据监国。回宫以后,对刘据所做的决策从未提出过任何异议,有时甚至完全不过问。 此后不久,大将军卫青去世,刘据在朝中失去一强援,形势开始逐渐起了变化。由于当朝皇帝和太子的政治理念截然不同——皇帝严苛、太子宽厚——群臣自然而然分成了两拨,仁厚宽谨的人都聚集在刘据身边,而那些秉持严刑酷法而得到汉武帝赏识的人都对刘据不满。朝臣、宦官里头设计构陷刘据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不过,这个阶段,刘据仍然得到了汉武帝的充分信任,父子之情并未因这些离间而有所疏远。 然而,随着汉武帝年岁日长,皇帝的脾气越来越难以琢磨了,政治环境日益严苛。群臣都畏畏缩缩、紧张不已,唯恐因做错一点小事遭受杀头乃至族诛的下场。公孙弘之后,凡是担任丞相的人都几乎不会有善终。公孙贺当初拜相的时候推辞良久不得脱,上任后一直小心谨慎,不想最终也难逃族诛的结局。 想到自己的亲人故友日益凋零,刘据免不了感到一丝惆怅。“等我继位之后,一定要改变这种状态。” 这一天恐怕也不会太远了,毕竟,这已经是刘据太子生涯的第三十一个年头了。 刘彻 在处理完公孙贺和公主的巫蛊案后,刘彻决定去甘泉宫散散心,有很多事情他需要好好的理一理思路。 这几年刘彻过得并不顺意,不论是私人生活,还是国家大事。最大的感觉是他老了,自己的精力越来越差,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还时不时地生个病,一天不如一天。唉,毕竟已经是六十五岁的老人。 朝政方面,先前从他年轻时候就随侍左右的文武大臣们都一个个先他而去了,现在身边要找个说说话、讨论问题的人都不太容易。新上来的年轻官员水平大不如前,动不动就捅个篓子,要么就曲解皇帝的意思,实在让他难以忍受;而那帮老臣大都畏畏缩缩,凡事不愿出头挑大梁,同样不堪大用。 当然,最让他烦心的是随着公孙贺父子犯案而牵扯出来的巫蛊案。他对此事格外反感。一来,这不是他身边第一次发生巫蛊诅咒的事情。他的首任皇后陈阿娇当年便是因勾结神巫以巫蛊之法祸害他人而遭罢黜的。二来,他毕竟还是笃信神鬼之事的人,费了好多精力在寻神仙和炼仙丹上面,不想那边毫无音信,这边却又受到小人以巫蛊诅咒。难道这是他最近诸事不顺的原因? 最难以忍受的,是参与巫蛊的人竟然都是他身边的人:自己的女儿,自己的丞相,自己妻弟的儿子。“朕对这些人这么好,从未亏欠于他们,为何竟招致他们对朕的恶毒诅咒?这岂非是天理难容的作为?!” 不过——刘彻转念一想——这些人有个特别的共同点:都是太子的亲近之人。难道是太子等皇位等不及了,让他们来诅咒皇帝,从而早点坐上龙椅? 最近几年,来说太子坏话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说法也是各式各样。有说他调戏宫女的,有说他不孝顺的,也有说他暗地里想早点登基的。不过,大多都只是捕风捉影的说法。 所谓知子莫若父,太子为人一向孝顺宽谨,刘彻从来只担心他权谋不够遭人暗算。若是反过来,让他主动设计来毒害刘彻,那是绝无可能的。 刘彻这么想着,不觉有些乏了,昏昏沉睡了过去。在半睡半醒之间,他看到身边突然出现了成千上万个小人,手里拿着木棒,要冲上来打自己。 “大胆,都是何许人也!竟敢害朕!”刘彻在梦中正色喊道。 那些小人并不搭话,只是一个劲的往前涌。临得近了,刘彻才发现那些并不是人,都是桐木做的人偶。但这每个人偶都长得不太一样,有长着公孙贺面孔的,有长着阳石公主面孔的,还有早已去世的陈皇后的,还有……许许多多来不及辨认的人偶,一拥而上,木棒雨点似的落在刘彻身上。 “啊!”刘彻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大叫道。 “陛下!您不要紧吧!”随侍的黄门苏文赶紧从一边凑上前来,一脸担心的样子。 “没什么,”刘彻定了定神,“传朕的旨意,让江充彻查巫蛊案,绝不能姑息任何一个人!” “是。”苏文急忙忙跑出去传令了。 刚才有没有看到太子的样貌?毕竟是做梦,刘彻记不清了。 刘据 当江充从太子宫中掘出木人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原本镇静的刘据一下子傻了眼。 “江充害我!”刘据大喝一声。 刘据原本一厢情愿的以为,巫蛊之案在让他损失了两个姐姐之后应该就告完结了。谁知后来江充倚仗皇帝的诏令,将整个巫蛊搜查扩大到了全国。当时刘据就有极其强烈的预感:江充这次是冲着他来的。 江充跟他有仇隙,朝野皆知。之前江充曾以太子家人行为不符礼制上奏天听,从而赢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也跟太子结下了梁子。 江充是不折不扣的小人,也喜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有传闻说江充一心想扳倒太子,扶立皇帝的幼子刘弗陵为太子,遂了皇帝立“尧君”的愿望。但刘据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太在意。在他看来,只要自己行为端正,无所指摘,就不可能为这种小人抓住把柄。 在此之前,刘据早已被权臣宦官构陷过很多次了。但每次父皇都能明察秋毫,辨清黑白,反而愈加证明了刘据的孝顺和正直。所以,当身边有人劝他早日想办法除掉皇帝身边这些进谗言的小人的时候,刘据摆摆手说道:“只要我不犯错,又为何要畏惧这些小人呢?父皇聪明明辨,不会听信谗言的,没什么好担心的!” 直到江充将巫蛊之案的搜查范围扩大到宫中的时候,刘据仍然维持“身正不怕影子邪”的观念,坦荡荡的配合江充、苏文等人的查验。他从未参与鬼神巫蛊之事,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难不成江充还能无中生有的在太子宫中变出木偶人来? 事实证明刘据太天真了,江充之奸险,超乎常人想象。 一下子没了主意的刘据赶紧找来太子少傅石德,二人摒开众人,步入密室商量主意。一关上密室的门,一向稳重的石德一反常态,劝刘据早做打算——准备起兵。 “起兵?少傅是要让我造反吗?”刘据诧异。 “不是造反,是应急。”石德在室内边踱步,边解释,“殿下,当前的情况已经很明朗了。第一,证据在江充手里,不管是不是诬陷,此刻都很难洗脱嫌疑;第二,之前丞相父子、两位公主和长平侯都以巫蛊的罪名受到诛杀,太子殿下不可对此抱侥幸心理,绝不能以千金之体去冒此等风险;第三,现在皇上号称在甘泉宫养病,但我们和皇后派去的使者都见不到陛下的面,其实、其实这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啊! “殿下仁厚,朝野皆知。但现在情况危急,已经不是光靠行仁义便能控制得了的了。殿下若再不果断起兵应急,只怕要重蹈秦公子扶苏的覆辙啊!” 石德说罢,涕泣满面。 刘据明白,石德的话,入情入理,但他仍然下不了决心。犹豫中,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既然使者无法得见父皇,不如我亲自去往甘泉,面见父皇,打消其中嫌疑?” 恰在此刻,使者进来了,带来了消息,说江充已经在安排人手包围太子宫,要抓捕太子了。 “欺人太甚!让我先斩了江充再说!”刘据怒道,随即拍案而起,大计遂定。 刘彻 “陛下,大事不好了!”一声尖厉的惨叫打破了甘泉宫的宁静。 刘彻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睛,黄门苏文一身狼狈的跪在台阶下,浑身还在抽搐。刘彻的睡意被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打消得无影无踪。 “什么事,那么大惊小怪?” “陛、陛下,太子他、他反了!”苏文上气不接下气的回道。 刘彻皱了皱眉头,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小人本与江充大人奉诏搜查宫内巫蛊乱象,在太子宫中搜出许多桐木人偶,以及大逆不道的帛书一封。江大人正要依此抓捕太子来面见陛下对质,不想却被太子先下了手,用计骗去,斩杀在了宫中!”苏文战战兢兢的说,“卫皇后用她的权力调动长乐宫卫队协助太子,长安如今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胡说!太子仁厚,怎会无端下杀手?必是尔等触怒了太子,才导致有此变故!”刘彻再次驳斥了苏文,随后又派使者去长安城中,召太子来御前说话。 使者很快便回来了——其实这个贪生怕死之人连长安城墙根都没摸到——编了一套话回复刘彻:太子确实无疑地造反了,见到小人便要杀我,幸好小人机灵,才逃了回来。 “真的反了?”刘彻心头一惊,联想到前数月对巫蛊案之所思,心里不禁有了七分的确信。“朕大意了,看来权力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啊!” 痛定思痛,眼下情势紧急,可不是抒发感慨的时候。刘彻毕竟是成熟的政治家,立刻部署人马镇压造反。他派出使者抢在刘据之前控制了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宣曲胡骑,征发三辅临近各县的守卫部队,同时又调派大鸿胪商丘成带领武装起来的水手拼凑了一支部队,统归丞相刘屈氂节制。调配完毕后,他命令刘屈氂坚闭城门,关门打狗,不要放走一个反贼。 部署停当,刘彻亲赴长安城西建章宫压阵。其实他也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因为虽然他控制了宣曲胡骑和县兵部队,但京畿地区最精锐的卫戍部队北军仍然没有动静。考虑到北军护军任安曾是太子舅舅卫青的下属,北军会倒向刘据一侧是极有可能的。 没多久,消息传来,刘据亲自去找了任安,不想在营前谈完一阵话后,任安便退回营中,坚闭不出了。 “任安没有协助丞相镇压叛军吗?”在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后,刘彻再度勃然大怒。“这老兵油子,分明是想坐观成败!待朕平息叛乱,再来治他的罪!” 接下来的五日,两军在长安城中交战,由于双方参战的都以杂牌军居多,故而战斗死伤尤为惨烈,数万人命归黄泉。而民间多流传“太子造反”的说法,刘据一方的士兵士气一再受到打击,许多人都暗中叛逃到了丞相军中。丞相逐步取得了优势,进而控制了长安城。 刘据 逃出长安城的路上,刘据一直在想,起兵这件事到底做得对不对。 斩江充是形势所迫,无其他路可走;但之后拼凑军队控制长安真的是上策么? 那天晚上,他犹豫不决,在他看来,罪魁祸首是江充,斩了江充便已解除了自己的危机。但身边的谋臣都不赞同。他们认为,以江充一人之力,必不敢公然挑衅太子,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力量在支持。 “什么力量?”刘据问。 “群小极有可能是仿秦朝沙丘之变的做法。如今陛下了无音信,必有人在甘泉宫中居中筹划,打算趁乱废太子以夺天下权柄,江充只是一马前小卒耳,然江充一败,彼必定率军前来。于此,殿下不可不防。” 前朝的沙丘故事,刘据早已熟知;而此次皇帝临行前身体确实抱恙,加上他年岁已高,经过舟车劳顿,突遇不测也有可能。但是…… “殿下若无主意,不如遣人入宫请教皇后意见。”旁人提醒道。 “对,不如问问母后意见。来人,持节入未央宫!” 不一会,使者返还,带来了皇后的回复:“皇后的意思,是支持殿下早做准备,先调遣军队控制住长安城后再做打算。皇后说,皇帝陛下一直不满意太子殿下太过仁厚,缺乏杀伐决断的魄力,不像他;如今夜之形势,殿下不可再犹豫,应主动出手,抢得先机,方是天家本色。皇后还同时下令发皇宫的卫卒、兵器、军马,供殿下调遣。” 刘据未曾想到一向内敛低调的母亲在此刻居然如此鲜明的支持他起兵,不禁有些愕然。但回味母亲话中,说他“缺乏魄力”一节,又直戳内心。偶尔展现一次魄力,怕也是父皇母后的期望吧!“既然如此,速速传令下去,派兵控制长安!” 与刘屈氂对峙后,刘据才发现皇帝并没有驾崩,自己实际上是在跟父皇对峙。这让他心烦意乱,完全没了心思。太子军因抢占先机获得的优势也转瞬即逝,很快便土崩瓦解了。 刘据知道如果自己被捕,必然会被处以极刑。他不甘心就这样死去,选择了出奔长安,逃到长安不远的湖县一个故人家中避难。 不久,卫皇后自缢而亡的消息传来,刘据听闻,伤心不已。又过了不久,官兵发现了刘据的踪迹,包围了他的藏身之所。在绝望中,刘据走入内室,用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刘彻 听到皇后自经的消息,已经六十五岁的刘彻一点也不高兴。但他却弄不明白,是不高兴看到皇后死了呢,还是不高兴看到皇后就这么死了? 卫子夫居皇后之位三十余年,一直小心低调,从无僭越之事,后宫之事也打理得清清楚楚。这样一个顺从的女子,却为何会突然破釜沉舟式的支持太子叛乱呢? 刘彻的思绪又跳转到刘据。以前只知道他性格仁弱,朕要杀人,从来只见他谏阻,从不见他主动加极刑于人;尔今竟然也能痛下决心来反朕? 在刘据尚亡命在途的时候,壶关三老令狐茂曾上书一封,使刘彻一度动过念头要赦免他。令狐茂在上书中说,太子之所以有僭越之举,根本原因是有江充这种小人挑拨离间,不得不起兵杀充自保。随后陛下在未明缘由的情况下,便下令大军围剿太子,使其无从辩驳,可谓是将其逼上了绝路。太子是绝对没有造反篡位的邪心的,惟愿陛下明察! 然而,太子毕竟是反了。而且,刘据也没有主动归案澄清真相的行为。刘彻终究放不下这个心结,继续派人寻找刘据的下落。不久后,刘据在围捕中自经而亡。 一年后,刘彻发现之前所谓的巫蛊事件大多是编造出来的,感悟到刘据当时并无二心。恰逢高庙寝郎田千秋上书为刘据开脱,终幡然醒悟。于是,他终止了巫蛊案件的调查,族灭江充家,焚苏文于横桥上,并在湖县建造了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纪念刘据。 但是,除了悲伤,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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