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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记

 浮生偷闲 2016-09-20
画/长谷川隆
画/长谷川隆

在城市里打了几年不自由的工以后,因为收入微薄,今年爸爸决定重操旧业,自己回家种田。我们都在外地工作,妈妈在大姐家带孩子,留在家里的,只有爸爸一个人。清明时我们回家,正值多雨天气,连日淫霖不止,田畈里做好的秧田被雨水浸满,一道一道的田埂间,只是白茫茫发光的水,连同田畈间满满的水塘,远望去都好像全是水塘一样。 稻种在水塘里浸了一天一夜,这时已发好芽,却因为雨和风没有办法撒到田里去,爸爸只好将它们从塘里捞出来,摊开在厨房的地上透气,上面用几只蛇皮袋盖住。稻芽越发越长,我忧心忡忡用手机帮他查天气预报,今天雨,明天雨,后天和大后天还是雨。一面看,一面想起那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于是对他说:“爸爸,今年是厄尔尼诺现象的第二年,厄尔尼诺现象就是会有很多雨,电视上说今年可能会发大水的。”爸爸说:“我晓得,现在天哪有正常的时候?”等到第二天下午,雨终于暂时收住,云层中露出一点微薄的太阳,于是爸爸赶着,终于把门口水塘边几块田里的稻种撒了下去。

那时我的话只是为了提醒爸爸,并不曾想到了六月,电视和网络上真的铺天盖地起南方大雨的新闻。心里害怕家里已经发了大水,又想到雨这么下,今年的水稻肯定要减产,不禁为爸爸感到失落与忧虑了。打电话回去,知道雨并没有淹到家里,才放下心来。等到七月初,情势急转直下,有一天傍晚在朋友圈里看见有人说隔壁的宣城发水了,我正在生病,不敢让他知道,于是急急让姐姐打电话回去给爸爸,让他注意安全。电话却没有人接,打到邻居家,说上午看见爸爸,出去抗洪刚刚才回来,现在应该在家做饭。这才确认水已经涨到我们那里了。晚上和第二天,高中同学群里便为各种洪水与抗洪的新闻和视频所刷屏,贯穿县城而过的漳河,水位已几乎涨满,而有些地势低的小区,一楼已全为水所淹没了。地势较低的圩区乡下,陆续有好几处破圩,连天漫地的黄水之间,隐约可见青色坝埂,断裂处露出新鲜的黄土,滚滚黄滔便从这破口处汹涌而出,吞没坝埂外连片水田与零星人家。

不禁想起小时候家里发水的事情。我们那里称发洪水为“发大水”,这大约是一种古已有之的说法,周作人《苦茶庵打油诗》里,有一首也是如此称呼,诗曰:“野老生涯是种园,闲衔烟管立黄昏。豆花未落瓜生蔓,怅望山南大水云。”并自注云:“夏中南方赤云弥漫,主有水患,称曰大水云。”其实从小的时候,发水在我们那里便是常有的事情,区别只是水的大小不同而已。农事少有恰恰当当风调雨顺的年头,年年总是在多雨与干旱之间摇摆煎熬,播时望晴,长时盼雨,于老天的恩赐下努力挣一份饭吃。

我至今仍记得少年时夏天久不下雨,稻田里泥土干得皲裂,稻叶的边缘也发黄皱缩起来,黄昏火热,天边时不时闪过红红的电闪的影子,这是不会下雨的“红闪”,大人们一边打着扇子从村里走过,一边相互愁言愁语:“老天老不下雨,这怎么办哦!”干旱最厉害的那一年,邻村绝望的农人一把大火将自家干枯的稻田烧掉,也的确是烧掉了——就干到这样的程度。这事情从古也便如此,清代顾禄的《清嘉录》,是记录吴地风土民俗的著作,里面与时节有关的谚语,却往往是以某日的雨晴风霜来占卜未来的水旱与农田的丰歉,显示出农人对生产的郑重与忧惧,正如周作人的诗里黄昏中立在瓜棚架下“怅望山南大水云”的野老一样。

我们那里离长江颇有一段距离,而已接近皖南重重的山区,地势在省内已经算得较高,因此不像圩区那样容易受洪涝的灾害。村子里多水塘,方圆十几里内大大小小的水塘有九个,其中较大的,大坝子与新坝子相连,二坝子、三坝子与四坝子相连,地势一个比一个低,水出了四坝子,就由小沟流向村外的河里,最终注入贯穿整个县城的漳河。前后村子的田也就紧紧围绕这些水塘分布,平常水稻灌溉所需的水,都从塘里直接抽来,因此遇到发水的年份,只要水塘泛滥,稻田也一定随之淹没。

记忆里水隔外大的年份有两次,一次大约是90年代初,我们读小学的时候,有一年梅雨时发了大水,把门口的田全淹了。水虽然还不至于淹到家里,但也已漫到场基上,我们年龄尚小,不懂得大人的忧虑,只是觉得好玩,平常何曾见到水漫到这么高的地方呢!三个四个小孩子一起,笑嘻嘻把裤脚卷到大腿,彼此手挽着手,到塘边水深的地方踏水玩,感到水奇妙的浮力,愈发觉得有趣。浑黄的水里时不时漂来上游流落的东西,树枝、木头、木盆,诸如此类。三坝子旁边的一块大田,叔叔那一年种了西瓜,这时也全都被水淹没,有的瓜被水冲断了瓜藤,漂浮到水里,我们用树棍捞来一个,磕碎开来吃。西瓜离成熟还早,只有一点隐约的水红。用手抠一点来吃,几乎没有味道,于是又索然地抛开。

到第二三天,水逐渐退去,这时候的世界才显得不如发水时那样好玩,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污浊的泥,与被水淹坏的各种作物在太阳的暴晒下难闻的气息。这一年的秋天村子里似乎还收到了一批从远方运来的捐赠的旧衣服,家家户户排队到大队部领取。我们也是笑嘻嘻的,并不当回事。即使是在乡下人看来,那些衣服也有些过于破烂,不是太大,就是太多的洞,穿不上身。也许有好的衣服的,只是那时我们没有看到罢了。记得我们家分到的有两条旧裤子,一件破了的毛线衣,还有浅绿色薄毛线背心,那年冬天没有衣服穿的时候,我把这件背心夹在棉袄里面,也穿了很久。

第二次记忆深刻的发水便是1998年。这一年我们已读初中,在学校住校,水忽然发起来时,回家路上必须经过的那一条河上的水泥桥,一夜之间被大水冲断,我们不得回家,隔了好几天,等水位稍退以后,才试着回家去。到了桥边,才发现桥最中间的桥柱被冲倒,倒成了一个歪歪斜斜的“V”字形。水尚未完全退去,人不敢从桥上过,就有一个老头子就撑一只破船,在河两边渡人。一边摇浆,渡船的人就一面拿一只塑料瓢,把船底破洞的地方涌进来的水舀出去。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水退之后,人人都传就要修新的大桥了,过了很久,桥却还没有修的样子,来往的人没有办法,就又重新在断成V字的桥上走起来。年轻的中学生胆子最大,骑自行车上下学时,即使到了桥边也不下车,任由自行车笔直地冲到V字的谷底,再奋力踩上来,从中获得一种冒险的快感。大约一年多以后,新的桥才终于开始修建,等到我们初中毕业时,才终于修好了。记忆里这是一座很大的桥,直到前几年我回家去,坐在乡里的出租车上,不过几秒钟,就从这座已变得灰扑扑的旧桥上过去了。桥下的流水也已比我们上初中时小得多,从从前人们聚集洗衣取水的地方,退成了长满杂草的浅浅的河滩。不知谁人在桥下养一群白鸭子,把水搅得痴浑,我心里几乎是惊讶,想不到竟然是这样小的一座桥啊。

两天过后,给爸爸打了电话,说家里水已经发过了,今年塘里养的鱼全跑光了。说着说着笑起来,“跑光了那怎么办呢,随它去吧。”然而还是舍不得,又说:“鱼跑了他们用电瓶打起来一条,有二十几斤重。”鱼既然跑光了,水塘边的几块田,想必也全都淹过,今年上半年的收成可谓全部覆没。然而即便如此,也只能笑一笑,接下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幸而如今我们已全部成人,不再像小时候完全仰仗着他们的两双手和门前这几块田吃饭,人才能稍得从容了。这一天小雨,爸爸又重新去到田里,把冲坏的塘埂重新筑起来,水闸张网,接连在水里泡了几天,讲话鼻子都不通了,然而让他夜里睡觉盖被子,还是被断然拒绝了。明天他还要下水,继续搞一天没有搞完的塘埂,修理被水泡坏的稻田——这便是今年大水的日子里,属于爸爸个人的、在新闻中微不足道的农事生活的哀乐。

画/长谷川隆,风调雨顺的年头,秋天的田野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画/长谷川隆,风调雨顺的年头,秋天的田野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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