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呼和浩特西行,峰峦苍茫的阴山蜿蜒于右侧。阴山山脉包括乌拉山、狼山、色尔腾山、大青山,是古代秦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隋唐与突厥之争的主战场。唐李世民诗:“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金元时,阴山称“天山”,契丹人、辽代贵族后裔耶律楚才诗曰:“瀚海路难人去少,天山雪重雁飞稀”。历史上的阴山诗作,悲働苍凉、肃杀凄伤,大有灭扫狼烟、一统天下之志。最著名是唐人王昌龄的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千古绝唱。
我初次来这宏阔的土地。我是广东人,在江南长大,以蒙元概念,属不折不扣之 “蛮夷”,或“十儒九丐”中之丐也。南人北相或北居,其实是有福之人。我说广东话、江南吴语、普通话、英语,也掰赤几句西南方言,蹦几句德语,以为可略周旋于世。临渊大海般的草原文化,眩目遥远之地平线,粗粝的旱风抚摩肌肤,两额溢满汗碱与黄尘,方感湮殁之历史难以复活,俨然我已跨进一冷僻陌生异域。
北方民族的变迁是半部中国史。大漠苦寒之地曾历经东胡、匈奴、柔然-鲜卑、突厥、回纥、乌桓、党项、羯、羌、氐、契丹;包括其间繁盛过的金、辽、 西夏、女真、吐蕃、蒙古、满;迄今大草原上,蒙文化依然鲜亮,加之东北的鄂温克、鄂伦春,或接壤西北的中国广大穆斯林。历史上雄浑苍茫的存在,究竟驶向了何方?隐遁,抑或远在天边?
草原上深黛宝石般的夜空,浩大如谶,不见千里滚滚枯黄、粼粼苦碱,或万马奔腾,烟瘴漫地。浩褒无垠却缄默的草原上,盈满低徊悠远的长调,沁透秘而不宣的内涵,漫漶无解的宇宙与生命之疑问。凝望远山,我深感背上的推力。
来元代奥伦苏木古城遗址时正值严冬,寒冰挡不住魅人之路。承启闪烁在瞬间,当年奥伦苏木是仅次于元大都的元蒙第二大城,茫远繁华的赵王城如今化为稀疏瓦砾,渺无人迹。对远离这里的牧众而言,破败荒凉的山峦坡坎,也许是心灵最虔诚的真境花园?
马头琴苍朴弦歌,远古萨满调,抖碎肩舞姿,天籁呼麦;敬虔成祖祭拜,草原赛马,蒙式摔跤,马背民族的英武依然可见。
鄂尔多斯的草原乐手为我演奏蒙族民间音乐(王兆摄) 与鄂尔多斯乌兰牧骑演员在一起
最能表达雄心的,是鄂尔多斯。鄂尔多斯三面被黄河萦绕,南临古长城,毗邻晋陕宁。“鄂尔多斯”为蒙古语,意为“众多的宫殿”。我从未见世上任何一个城市建设有如此大气魄,欲把天下囊进心胸。未涉足此,很难体会高迈雄伟的中国北方特有的持重气质。
成吉思汗陵在鄂尔多斯南部、伊金霍洛旗境内的甘德利敖包之上。1219 年与 1226 年, 成吉思汗两次西征路过此地,惊诧于此地美景秀丽,在马背上赋诗赞美,并选这里作身后之处。1227年8月, 成吉思汗出猎平凉以西,在六盘山坠马而亡, 遗体运来此安葬。从此这里叫 '伊金霍洛', 意为'主人的陵园'。 鄂尔多斯的达尔扈特人世代守护着陵墓,在他们忠贞守护下,陵内圣灯七百八十年至今未熄。
甘德利敖包(摄于成吉思汗陵)
成吉思汗陵,建于五十年代末 世界史学界多年来把蒙古十三世纪对世界的征服形容成“鞑靼的桎梏”,憎恶与蔑视充斥于史学著作中。蒙古是否对世界文明造成极大破坏?答案是耐人寻味的。伊朗文化的泉源尼沙尔普尔市街、坎儿井破坏,归罪于蒙古征服;欧洲文明圈一员的基辅,其荒废被指控于蒙古征服者之罪孽深重; 其实作为欧亚大帝国的俄罗斯版图,恰恰是蒙古帝国的继承者。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最终开刀南宋,令人惊叹的是襄阳城包围战打的极为系统化,襄樊守兵败于巨大的抛石器 “回回炮”。贾似道率十三万抗元大军兵败芜湖,杭州于1276年开城向蒙古投降,无血光之灾。南宋幼主赵昺1279年俯浮于广州南海崖山洋面,南宋灭亡。 细密画中元代汗国击鼓攻城图(摄于包头内蒙古博物馆)
元蒙帝国从中原潮水般的撤退。让人联想今日鄂尔多斯的急剧衰落。忽必烈的元朝生存不足百年,成吉思汗的四个大汗国,从钦察汗到察合台汗,也在几百年的岁月混乱中逐渐消亡,最大疆域的领土逐渐丧失。朱元璋崛起时,蒙古各汗们仍热衷于内斗,太原失手,宗王扩廊帖木儿逃亡甘肃,最后只能向蒙古大草原深处颓败遁去。1368年,曾金戈铁马征服中原的蒙古英豪,被赶回广褒的大草原,重新回复一无所有、远离农耕文明、随季迁徙的游牧生活。虽然蒙古体系已为世界与人类进程带来极大变化,元朝的白银流通系统、有关经济“制国用时司”的创立,让世界贸易有了崭新格局。元代的百工与文化尚未沉沦,虽有元曲仅是汉文化被压抑的产物一说。
元代山西广胜寺壁画中的冰箱果品图(摄于包头内蒙古博物馆) 元代酒瓯唱曲表演(摄于包头内蒙古博物馆) 离开鄂尔多斯时,从头至尾,只有载我的一辆车驶向机场。寂寥的空港几乎无旅客。煌煌大城,经济萧条至斯,令人震惊。成吉思汗的巨型雕塑俨然沉凝无边的草原城市,让我联想到奥伦苏木废墟。帝王无亲家,北方的雄心是否已再次破灭?草原川流不息的天命能否转为觉醒的历程?我曾接待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客人,草原雄鹰仍沉醉于昔往恢弘中,惘惘惊世朱颜改,煌煌仰止今进步。 客人目光沉郁,语言闪烁,绪情复杂, 醉湎于酒,既开怀又隐忍;拥抱环球情切切,抑郁壮心语涩涩。历史终呈铁面,虽交流不易,我衷心祝他们拥有崭新的未来。 与蒙古人民共和国音乐家协会主席阿拉坦格日勒交流(李红东摄)
曾国藩云:“千秋邈矣独留我,百战归来再读书”。迈进草原史,将深邃心灵的天际线。内蒙的朋友们,他们胸襟开阔,豁达乐观,大公无私,淡泊财帛,唯平乐道,瑾求人间大义的虔诚,洋溢着不可遏制的创造力。绚烂的服饰是生命力之勃发,引吭高歌是对祖先之赞颂,是净口后的神圣语言;很少见内蒙朋友显露集体性的精神或人格沉沦。蒙族的民间音乐,毫无蚁命苟存的小范儿,深沉是表象,实质心驰神掣,威武悲怆。这不是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江南式文化大家底,这是雄浑的中国北方,绝非嬴弱如羊。成吉思汗后人悍朴的脸庞流露出的坚韧、沧桑、质实与甘美,写明了不可冒犯的心灵自由,隐喻了灵魂深处的神采;他们远古忠贞的信仰,是生命的归真和盐。 我将亲睹火红的胡杨林,深秋之呼伦贝尔草原,冰封之贝加尔湖,探访横呈天际的鄂温克与鄂伦春部族。大草原遥远的地平线,宛如宇宙浩瀚星空,我欲随风飘化而然。
包头大剧院(摄于包头)
大草原与我有缘。二十年前我的音乐就如此(请用耳机听): 1. 大草原 2. 马头琴 3. 额吉的诉说 4. 遥望库伦 演奏: 中央歌剧院交响乐团 指挥: 张 艺 首席: 梁大南 马头琴: 张全胜 萧: 张维良 录音: 李大康 张艺(摄于巴黎)
张全胜
和李大康在剪辑室(崔如峰摄)
下期预告: 在《茄丁面》、《人生不如戏》(二)、《我与六祖的千秋之约》、《杜甫何为》、《假如鲁迅今日》、《敦煌》、《天津话:倒霉孩子与缺大德》、《广东音乐组曲》、《云之南》、或《上海沧桑》等诸文中选一篇(凡注明摄于..... , 均本人所摄)。 元代饮宴图(摄于包头内蒙古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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