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更恨他,爱与恨永不互相抵消。 楔子 “2012年,曼文集团已经高达5.68元/股,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冯曼雯手中所持的4.82亿股市值也高达273亿元。” 至少有十年时间,财富新闻里,没有一个名字比冯曼雯出现得更频繁。前面贯的多半是“年轻美女富豪”或者“气质女富豪”这类词语,后面紧跟着的是,身价××亿,数字亦在逐年飙升。 大家谈论这个女子传奇的一生,早已只有惊叹和欣羡。 她已经很少接受媒体采访,即便有幸能接触和访问到她,也已经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再问起“她的第一桶金是如何得来”这样在网上轻易就能搜到的问题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谈论着冯曼文不光鲜的过去并抓着不放的人,在这个大浪淘沙的世界里渐渐销声匿迹的呢? 没人清楚。 财富可以堵住幽幽之口,将一切掩于岁月,包括那个刻在她心上,刻骨铭心的名字。 人人都喜欢听“屌丝逆袭,丑小鸭变白天鹅,打工妹一夜暴富,灰姑娘遇上白马王子”这类型的励志故事。 这些故事在冯曼雯的身上却真实发生过。 十四年以前,冯曼雯在一家服装厂当制衣工,她的缝纫机是整个车间里踩得最快、最好的,经她手的衣服走线整齐得无可挑剔。加上她人又长得漂亮,女领导喜欢她,男领导更喜欢她,总是借着工作便利有事没事凑过来楷她的油,比如那个大鼻子的科长。 那时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里,去隔壁的电子厂当一名会计。为了这个梦想,她白天上班,晚上去念夜校,努力和工厂里所有人都搞好关系。她不知道大家表面上跟她友好亲昵,背地里却说她有股子妖气。 也难怪她们会那样说了,那年8月中旬,有一批重要客户来厂考察,制衣厂的最高负责人是个台湾人,提前两日亲临工厂指导和布置工作。他见了冯曼雯,原本刻板严肃的一张脸上也挂起了笑容,说了声“好好干”。 经他一整顿,客户来时,原本散乱的车间面貌焕然一新,所有工人的工衣工帽都整整齐齐的。来的是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一行平日在车间里指手画脚的小领导这会儿都跟在他们身后,个个奴颜卑膝,毕恭毕敬。 那时的冯曼雯断不会想到自己这一生会和这些高高在上的西装男有所交集,她只是和以往任何一天一样,专注地埋首于面前这台缝纫机。 可就在那时,一道影子笼罩下来。那人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给一件衣服锁边,眼神里没有别的男人看她的那种让人反感的东西。 冯曼雯知道自己的本份,没有抬头去看他,余光瞥见他很高,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能给人一种压迫的感觉。 那是她和穆叙的第一次见面,他们之间没有对话,他目光的落点甚至都不在她身上,而在她锁边的那件衣服上。 不一会儿,其他人也走了过来,冯曼雯心里有些紧张,好在他们只看着冯曼雯工作了一会儿,就传来科长讨好的声音:“穆总,我带您到样版间参观,这边请。” “好。” 他们一行人走后,冯曼雯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一旁的另外一个女工扯扯了她的工衣袖子:“看到没,刚刚那人好帅。” “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个最高的,刘科长叫他穆总的那个。曼雯,刚刚人家就站在你面前你没发现吗?” “哦,他太高了,我都没看清他的脸。” 她没看清他的脸,但他挺阔的西装,他给她的那种压迫感让她记忆深刻。所以再见时,她是近乎惊惶的。 次日,冯曼雯下班,还没走出工厂门口,就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迎面走来,声如洪钟:“你就是冯曼雯吧?” “我就是。请问您是?” 那人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扇过来:“就是你勾引你们科长的吧,就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 冯曼雯捂着脸,被打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那个女人却气势汹汹越战越勇地一边抓住她的头发,一边开始扯她的衣服,嘴里还喊着:“大家快过来看啊,看看这个骚女人的真面目,看看她到底是怎么勾引男人的……” 过路的人纷纷围拢来,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没有一个人上来劝架和帮忙。 “我没有。”冯曼雯用力挣扎,可她人瘦,骨架单薄,手无缚鸡之力,哪会是胖女人的对手。还没几下就被对方掐得一片青白,衣服也撕出了几道口子。 “你没有,哼,你没有会有男人做梦都喊着你的名字。我叫你嘴硬,你这个贱……” 后面更难听的话还没说出来,冯曼雯恍惚听到一个磁性的声音:“拉开她。” 然后,一件西装就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人用宽阔的肩膀将她圈了起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冯曼雯就这样又狼狈又惊惶地被一股力道推动着,上了一辆车。 真丢脸啊,那一路她裹紧西装,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淌。其实对于后来的她来说那并不算她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而是她生命的转机。 后来穆叙问冯曼雯:“除了踩缝纫机你还会什么?” “我还会一点点会计知识。” “会计,就你?” 他语气轻薄。是的,虽然他将她从那种莫名的耻辱境地里捞了出来,就好像天神一般,可是他看不起他,从一开始就是。 “我在夜校念的专业就是会计。”她不喜欢他这样轻慢的神情,仿佛自己只是他脚下的一粒尘埃。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回服装厂了,以后就跟着我吧。”穆叙对她说。 不久以后,冯曼雯就听说了穆叙和服装厂的合作黄了的事。让她费解的是,他看不起她,却又让她跟着他。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矛盾的人。 然而那时的冯曼雯年纪尚小,阅历不够,对未来多少还是怀着期待。只是她把期待放错了篮子,以为这个人是可以帮她实现梦想的人。毕竟她的梦想那样小,实现它,只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风笋从哪儿起飞,能飞多高,线掌握在穆叙的手里。他帮她结束了夜校的会计课程,给了她一堆时尚杂志,并找了专业的服装设计老师教她。临走前他对老师说了一句话:“我要的不是让她变个发型换身衣服走出这里,我要的是她从思维观念里性感和时髦起来。” 穆叙再次出现的时候,冯曼雯已经不是刚被带来时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模样,也没有人能把这个女子与埋头在缝纫机前的工厂女工联系在一起——她的头发是那种看似随意却精心造型出来的蓬松,穿一件孔雀绿的丝绒衬衫,长长的耳坠在肩头摇摇欲坠,红唇抿着,有股复古风情,整个人慵懒又迷人。 就连穆叙那样的人,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眼底也有一闪而过的惊艳。那天他大概是心情好,居然主动来问她:“曼雯,知道你为什么不适合做一名管账的会计吗?” 他叫她曼雯,那样亲昵的称呼无端让她心里一酥,感觉有点奇妙。 “我不知道。” “原因很简单,你太美,没有一个会计会长得像你这样美的。” 哦,天哪,她不敢相信,他居然对她说了那样的溢美之词。 也不是没有人夸过她,只是没有一个人的夸奖让她如此心如鹿撞。 而那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对她而言多么具有杀伤力,索性走过来两手落在她的肩头,一双深邃的眼睛定格在她的剪水双瞳上。他那样近距离地看他,让她的心都要跳出来,整个人立在那里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可他却在这时缓缓放开她:“很好,我有更重要的事请给你做,如果事情能成,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一个轻轻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他的嘴唇冰凉,不带一丝挑逗和情欲的味道。 当晚,穆叙就开着一辆车载她去了海边。海上的风很大,两人登上了一艘白色的游轮。游轮上面别有洞天,是一个装修得非常豪华的空间。他们一上去,便有几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给他们端来了牛排和红酒。 “穆先生,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先吃东西,吃完你就知道了。” 眼前一室烛光摇曳,窗外碧波万倾,穆叙给她倒酒,教她切牛排,比着手势跟她说:“这个角度,你下巴抬到这个角度最好看。” 冯曼雯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柔软的梦境,她在这个梦境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一顿饭之后,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个文件夹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五十岁左右,留平头,头发已经白了,但整个人显得很富态。穆叙对冯曼雯说:“这个人叫李继标,曼雯,我要交给你的任务就是,想办法搞定这个人,拿到文件夹里的项目。” “可我根本不认识他。”冯曼雯放下手中的刀叉。 “明天就会认识了。” “您觉得我真的可以吗?” “我说过,你可以,不要怀疑自己,也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他的话温柔得像绵绵情话,在那样的气氛里,能让任何一个女人迷失,更何况是涉世未深的冯曼雯。 她终于在他期待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穆叙举起酒杯:“来,预祝我们的成功,干杯。” “干杯。”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将她推向了深渊。后来他在深渊的另一头对她说:“曼雯,回到我身边。如果你还想做会计,我明天就把公司的会计辞掉。” 冯曼雯笑得花枝乱颤:“穆先生,你忘了吗?你说过的,我并不适合做会计。” “我知道你在责怪我,所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给你补偿。” “不,你没得说错,你看人很准。” 穆叙所说的项目是一块地,当时土地使用权就在那个叫李继标的老人手中。早年穆叙的父亲想买下来盖厂房,死磕了很多年,能做的努力都做了,最后还是没成。父亲一手创下了穆氏王国,穆叙对父亲的眼光从不怀疑,但他的手段跟父亲不同。他了解到李继标结婚早年是个情种,曾经苦追过一个以性感为标质的女明星。那一日,他在制衣厂门口遇到被胖女人撕扯得狼狈不堪的冯曼雯,她咬着嘴唇,倔强地说“我没有”的样子竟然又美丽又性感,让穆叙有些失神。他恍然想起自己办公桌上那些资料里的照片勾起了嘴角,他在冯曼雯身上看到了那个女歌手年轻时的影子。 他的行动力一向很强,几乎是刻不容缓地将冯曼雯带了回来,苦心安排了她和李继标的见面——李继标平日爱好不多,就喜欢打打扑克牌。有他在场的宴会,总少不了会有牌局,冯曼雯出现的时候,穆叙作为主人正在和李继标他们一起玩德州扑克。他似乎输了不少钱,不然正在进行的那局,他是大盲注,他也不会临时起意唤冯曼雯过来给她看牌。冯曼雯穿一件胭脂色的吊带裙,虽然披着流苏披肩,但还是露出漂亮的锁骨,腰一弯能看到大片春光。她握牌的那一双手莹莹细白,十指涂着鲜红的蔻丹。 德州扑克一半打的是心理战术,牌桌上突然来了一个漂亮女人,大家都看她,想从她的表情里分辨些什么。 穆叙问跟不跟,冯曼雯嘴角含着迷离的笑说:“当然要跟。” 穆叙的前三张公共牌是红心10、红心Q、黑桃K。 穆叙说:“跟吗?” 冯曼雯:“跟 。” 第四张公共牌是方块Q,此时牌局上小盲注方只剩下李继标一人。他的四张公共牌分别是8、9、10、J,虽然牌面没有穆叙的大,但都是同花色并且相连的,形成同花顺的概率非常大。 穆叙说:“李叔,这局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底牌是什么,我跟你All in。” 李继标说:“好,我跟你。” Perflop到第五张,李德标拿到了一张A,而穆叙拿到的是一张Q。 也就是说,前者最终没有凑成同花顺,但他手里还握着一张A,意味着他有一对A,大于穆叙的一对Q,穆叙对冯曼雯说:“曼雯,翻开我们的底牌给李叔看。” 冯曼雯用那双涂着蔻丹的手把盖着的两张牌翻转过来,是一对K。也就是说,穆叙能和他的公共牌凑成三条K加一对QQ,是大满贯。他们赢了。 穆叙别有深意地笑着说:“李叔,不好意思了。” 说着,他随手从桌上抽了几张钱塞给冯曼雯。冯曼雯一愣,把钱放回桌上。 “怎么?嫌少了。”冯曼雯的这个动作让穆叙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不是。” “你不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吗?”他嘲讽地说道。 冯曼雯听了他的话,没有吭声,扭腰就走。 其他玩家的兴致正高,有人说:“穆总,你这野玫瑰是从哪里找来的,有点意思。” 有人说:“姑娘别走啊,手气这么好,来陪哥也玩一局,哥给的小费肯定比穆叙多。” 冯曼雯像是没听到一般,穆叙似乎受不了她这股矫情劲,在后面半是警告地说:“冯曼雯,你现在走了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他又转向牌友们:“别让一个不懂事的女人破坏了大家的兴致,我们继续玩。” 李继标说:“你们先玩,我去一趟洗手间。” 才走到门口,他就听到女人的抽噎声。出来的时候,哭声已近没有,一个胭脂色的身影站在镜子前补妆,一双通红的眼睛明显哭过,这使她有种介于楚楚可怜与惊心动魄之间的美。 “刚刚是你?”李继标鬼使神差地看向镜子里的她说。 “不是。”她轻咬自己的嘴唇,倔强的样子性感极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什么?” “你能问什么?” “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 “你除了会玩德洲扑克还会别的吗?” “扑克牌都会一点。” “去过澳门吗?” “没有。” “冯曼雯小姐,我下个月要去一趟澳门,有兴趣一起去吗?” 故事朝着穆叙的剧本走着,一年时间,冯曼雯跟着李继标去过很多地方——澳门、新加坡、马来西亚、拉斯维加斯……有时候,冯曼雯从梦中醒来,脑子里会有几秒的空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样的时候她会穿着睡衣神经质地在深夜跑到酒店借电话拔他家的电话号码,他只接到过一次,只有一次,那声“喂,哪位”让她吓得挂断电话,再拿起时那边已是忙。她对着听筒喃喃自语般地说:“你相信我吗?我从来没有和制衣厂的科长有过什么?我真的不是她们说的那种女人。” 可是没有回应。 一年后,李继标终于同意以一个不高的价钱卖掉那块地。 冯曼雯亲自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穆叙的那天,G城下了一场雨,打湿了这片遍地黄金的陆地。冯曼雯从出租车上下来,她黑衫白裙,撑一把酒红色的伞,光脚穿一双浅口系带的细高跟鞋,可真美啊,像从电影画报里走出来的人。雨里匆匆赶路的人也忍不住回头将她打量。 为了方便她找他,之前穆叙给了她一把他们家的钥匙,当时她很感动,说:“你家有很多值钱的宝贝吧,你就不怕我进去把它们都偷走?” “我家最值钱的宝贝现在就在你面前。”他那样一个严肃的人,居然指着自己微笑着说。 她被他逗笑了,说:“没想到穆先生也会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 “……” 冯曼雯一直珍藏着这把钥匙,如今她站在那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没人来应。有舒缓的音乐从里面传出来,她轻轻地把手中的钥匙插入锁孔打开了门。灯光很暗,音乐也变得大声了一些。冯曼雯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他。在这空旷的大厅里,在昏暗和曖昧的灯光下,他抱着一个短头发女人在跳舞。他们的肢体随着舞蹈的动作时而交缠在一起,时而又错开,只是眼神至始至终都在对方身上。 冯曼雯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管他的私事,她想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结果还是没忍住,走到旁边关了音乐,那对男女才终于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是谁?她怎么进来的?”这是冯曼雯心中的疑问,可那个女人却问出口了。 “她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穆叙若无其事地说,说完转向冯曼雯:“你过来怎么不先说一声。” “原来你就是阿叙放在李继标那里的人啊。”那个女人轻挑地笑着。比她的笑容更让冯曼雯难受的是,她叫他阿叙,是那样亲昵。 “不好意思,我破坏你们的好事了,那我先走了了。”冯曼雯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就像一年前,他对她说自己会一点会计知识,他口气轻蔑地说“会计,就你”。 “等等,你来找我是不是项目有了进展?” 她想说“没有”,却又一时找不到别的理由,而且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那点小技俩根本就逃不出他的眼睛,索性用那双水光潋艳的大眼睛直视他,无端地带了挑恤:“没错,不过我想你现在不方便谈事情,我看我还是改天再来吧。” “你站住,冯曼雯。”示威的声音。 “您还有事吗?穆先生。”她已经快要抵达门口,他三两步走过来,堵住了门,眼里有警告的神色,仿佛在说:“别把这一套用在我身上。” 她几乎败下阵来,她从来都不笨,所以不是不明白,穆叙把她带回来,改变她、夸奖她,都是因为她对他有用,她是他选中的一枚棋子。可饶是如此,她还是选择了接受他的安排,因为她不想再回到那个制衣厂,一生都在一方小小的缝纫机前埋头苦干,永无出头之日,她不想再过以前那样的生活了。 穆叙此刻的眼神让她觉得害怕,可她更怕的是,面对这个人,自己心中日渐升腾起的渴望。她嫉妒他身边的女人。 她明明知道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样卑微的她,即使拼尽全力也无法在他的世界里占有方寸之地。而他的心里,更加不可能有她,他看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过一丝波澜。 “我是想来告诉你李继标答应卖地了。” “噢?” “但是他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可能需要你亲自和他谈谈。” 李继标和穆叙谈合作那天,冯曼雯是唯一在场的人。她坐在李继标的斜后方,是以他助理的身分出场的。 那个时候李继标的太太刚过世,很多不堪入耳的新闻和谣言甚嚣尘上。这要是放在古代便是妖妃惑主,如今翻译成白话,众人唾弃不耻的李生不顾李太重病,和这个年轻女人公然出双入对。冯曼雯是李氏夫妇的婚姻名存实亡的原因,是祸源。 冯曼雯看着穆叙,这是一个胸有成竹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冷凝的、不怒而威的气质,她知道自己这一生可能永远都不会忘掉这个人。就是他将她从旋涡里捞起,又丢进了另一个更深更急的旋涡中。 可他自己呢,不是环着女人继续自己的歌舞升平,便是安然自若地坐在这里,谈着自己的项目。冯曼雯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些恨意来,这些恨慢慢凝在一起,具化成一种可能、一个念头。那是一种从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可能,她意识到自己要做点什么。 若想有一天不再让他轻视自己,唯有像李继标一样和他坐在同一张桌上谈条件,成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势均力敌的人。 眼前李继标卖地的条件只有一个,在穆叙把厂房盖起来之后,他要亲自在其间选一幢楼,用于投资。 穆叙把烟灰轻轻弹在烟灰盒子里,弹了两下,他在思考,在掂量。 李继标轻笑:“你不需要急着回复我,小穆总。” 那个“小”字用得十分微妙,他是在提醒他这是一块让他的父亲耗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都没有得到的地。穆叙大笑:“李叔,我同意你的条件。很快我就会开发这里,不超过两年,新的工业园就会在这里诞生。” “好,合作愉快。” 之后在庆祝酒会上,穆叙多喝了几杯,作为大功臣的冯曼雯也款款走向他向他敬酒。他的气息一丝不乱,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怎样让李继标答应卖地的?” 冯曼雯拂了拂自己那头大卷发:“你觉得呢?” 他嘴角噙着谜之微笑,不再多问,说:“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我应该奖励你,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你不要天上的星星。”他下巴微微抬高,睨她,那时的他真是意气风发。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冯曼雯认真作思考状,她想了好一会儿,就在穆叙以为她要提出什么怪异的要求时,她说:“我要一笔钱。” “好。我就喜欢这样实际的人。”她那样出身的人,能提出这样的条件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穆叙办事很讲效率,第二天,冯曼雯就收到了一张卡,是穆叙给她开的户头,里面有一笔数目不菲的存款。 后来,别人提起冯曼雯用来创业的第一桶金,故意问她是否是制衣厂里打工辛苦攒下来的。 她回答说不是。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可她说不出来它的具体出处。 那时她在媒体的名声很坏,在众人眼里,她和小穆总穆叙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又傍上了李继标,间接害死了李太太,创业资金的出处不言而喻。 穆叙倒是没有过多地过问冯曼雯打算怎么花这笔钱,对于这种与他的大利益没有关系的小事,他一向不管。 他不知道,冯曼雯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套陈旧的楼房,买了几台缝纫机,低价找了一些人,承包了制衣厂的衣服锁边和一些珠片、手工亮片之类的活。 穆叙再次想起她的时候,她的小作坊已经运作了一段时间,人数从三个扩充到了八个,可是一到活多的时候还是忙不过来。 然而即使如此,冯曼雯还是很没出息地放下了手上迫在眉睫的工作,对着镜子认真地描眉画眼了一番后去赴穆叙的约。她到了约定的KTV才知道,穆叙是在那里请某些地方要员喝酒,要她来作陪。 说真的,冯曼雯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他在门口攀着冯曼雯的肩膀:“曼雯,你总算来了,这批人简直招架不住,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我会好好感谢你的。” 说是帮忙,冯曼雯哪会不知道自己不过是来被他们消遣的。她苦笑,在心底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穆叙,这是我冯曼雯最后一次为你犯傻。” 那天冯曼雯被惯了不少酒,回去之后她扣着自己的喉咙跑到厕所里让自己把酒吐出来。她随便洗了个澡,酒精让她的脸连着脖子都是红的,可她的脑子却异常清醒,甚至还有些兴奋。她顾不了那么多,又回到小作坊工作了一个通宵。第二天,那批货如期交了,她的人却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冯曼雯躺在病床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虚弱过。可悲的是,虚弱的她竟然还想念着穆叙,想着自己临走时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说:“回到我身边,如果你想做会计,我可以考虑把公司的会计辞了。 “是你说我不适合做会计的穆先生。”她当时笑得花枝乱颤。 …… 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那个小作坊上,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把小作坊做大做强,做到业界知名,那时的穆叙不知道会不会多看她一眼。 后来冯曼雯那些在当时说来可能好笑的幻想全部实现了,她不仅把自己的小作坊做大做强到业界知名,还在几年后一飞冲天,冲进了财富榜。 小作坊早已经变成正规工厂,工厂又经过数次扩充规模变成后来的曼雯集团,厂房先后换了几个地点,其中有一个就是穆叙斥资建的那批厂房,李继标把他选中用来投资的那幢楼以一个很中肯的价格租给了她。 当时的穆叙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他所认识的冯曼雯,是那个美丽得像一个华丽的花瓶般的女子。 如果说从前的她让他惊艳,那么现在的她让他惊奇——她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品质,一种与他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同的品质。 前几年,冯曼雯的事业虽然有了起色,但很多人看不起她,一些媒体甚至还愤愤不平公然骂她,说她是一个靠男人起家的女人,资金来路不正,迟早把路走死。 可冯曼雯让他们都失望了,她目光远,手段好,又精于账目。在她的带领下,曼雯集团日渐强大,做成了自己的服装品牌。 2008年,金融危机来势汹汹,各大行业举步维艰,服装产业也因此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很多企业没有撑过那个寒冬,连一向精明的穆叙也不例外。因为出口困难,他的公司受到了毁灭性的影响。 却有极少的一批人,和冯曼雯一样,在一年年察觉到势头有变,采取了时尚平价的模式,将目标群定位在中国的白领阶层,在这个大背景下成功转型。 金融危机后,穆叙找过冯曼雯帮忙,在冯曼雯位于G城最好地段的家里,他开了一瓶82年的拉菲。他不知道,她等这个时刻,等着与他平起平坐的时刻,等着他能好好看她一眼的时刻,等了十年。 而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璀璨灯火,那个男人衣冠楚楚,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对她说:“曼雯,我需要这笔资金。” 她笑了,笑里有万种风情和妩媚,如果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会看到一闪而逝的心酸,她说:“我当然很乐意帮你,但是我有个条件。”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仰望着他的少女,也能够对他提条件了。 “什么条件?”那一瞬间,做事深思熟虑、精于世故的他眼里滑过一丝警觉。 她回答了四个字:“和我结婚。” 他是意外的,如今的冯曼雯有的不仅是空有其表,她还拥有惊人的财富,她可以嫁给比他更好的男人。事实上,她也并不乏追求者。 冯曼雯接下来说了一番不相干的话,他却在中间找到了解释,她说:“你知道当年李继标为什么不肯将那块地卖给你的父亲吗?并不是你父亲的诚意不够,而是那块地有很多他和她的妻子的美好回忆。穆叙,你是个聪明人,但有一点你可能想错了,我能说服李继标卖地,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曾经追求过的的一个女歌星,而是她妻子因为癌症去世了。” 穆叙一惊,冯曼雯又继续说道:“他的妻子弥留之际,不愿再接受物理化疗,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离开后,丈夫能重新找个人留在身边照顾他,所以李继标找了我帮忙,陪着他们一起去旅行。当年他和太太因为扑克牌而相识,他就带着妻子去逛赌场,他想向她太太证明再美貌再年轻的女子在他身边,他也不可能爱上她。他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女人。” 冯曼雯笑着对穆叙说:“李继标做到了,他对我他一直有礼有节,没有过半分逾越。无论是他妻子离开之前还是现在,他把厂房租给我,也是因为我曾经帮助过他。” 穆叙想起什么:“我记得曾经问过你是怎么说服李继标卖地的,可是当时你什么也不肯说。” “如果当时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信……” “你不会。”冯曼雯斩钉截铁地说,“穆叙,我太了解你了,像你这样把利益永远凌架在情感之上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感情的。” 穆叙没有反驳,这么些年,跟在他身边的女人不少,可冯曼雯却一语道破了真相。对这个女人,如果他还用最初那种心态面对她,那么他未免太傻。他的声音含着丝丝沙哑: “那你呢?你对我又是什么感情?” 这话却将她问住了,她微微一愣,摇晃着酒杯,喝了一口,仰头靠在沙发上,让自己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沉默了很久之后,她涂着丝绒口红的朱唇轻启,声音非常缓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一种矛盾的感情吧。” 穆叙和冯曼雯的婚礼在年底举行,办得颇为低调。 她是在红尘了滚了一遭的人,如今穿上了昂贵而美丽的婚纱,终于嫁给了她心之所系的那个人。一场本该落空的痴梦成了真,没有像龙卷风一样一浪一浪袭来的巨大喜悦,可心底终究还是有些开心的。 那时,作为商人的她早已经明了凡事均有代价的规则,她不去想自己连那一点点开心也是拿什么去交换的。早年大家都说她靠男人发家,那些人怎么不明白,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空手套白狼这样的好事,如果真有,多半也是一身伤。 2010年初,冯曼雯的人生中又迎来了两件喜事—— 第一件事是曼雯集团在美国上市,新闻节目争相报导,那期间公司股票大涨,公司以市值超过470亿把冯曼雯推上了女首富的位子。 同年,穆叙和冯曼雯的第一个小孩在温哥华出生了。 这一年冯曼雯三十岁,女儿的名字是她亲自取的,叫穆云杉。 ——云杉是一种长绿乔木,能在贫瘠或强酸土质生长,远望如白云。 冯曼雯知道自己已经给女儿创造了可以称之为富饶和安逸的生活空间,她不会再经历自己这样坎坷的人生了,可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女儿有着坚强的生命力,就像这种叫云杉的树,既使置身风雨中依然能够肆意生长。 穆叙也很满意这个名字,自从有了女儿之后,这个男人身上也有了诸多改变。那就是在生人面前,不再给人压迫的感觉,越来越顾家,甚至有些开始依赖自己的妻子。 白头偕老,相敬如宾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然而穆叙和冯曼雯的婚姻只维持了三年便协议离婚了,到最后依依不舍的人不是冯曼雯,而是穆叙。 曾经的穆叙是心思深沉复杂的人,事事掌握着主控权,她是他手中放飞的风筝,而今他对风筝有了留恋,那根线却早已不在他手上。或许是源于不甘,他将那些曾经追小女孩也不怎么屑于用的浪漫招式竟然也使了出来,她心动吗?当然也是心动的。可到最后,她还是做了分开的决定。 那天她对他说:“你问我对你是什么感情?穆叙,我爱你,更恨你,我以为爱与恨能够抵消,但是我错了。如果说我对你有所亏欠,我都可以用别的方式来归还。你能理解吗?借与还能相抵,功过能相抵,但爱与恨不会。” “你不亏欠我什么,曼雯,是我对不起你。”他的面容温和下来,眼里不再有锐利的眼神。 可她还是喜欢他从前的样子,那样自信张扬,那样不可一世。 “可我还是感谢你,是当年那个在制衣厂门口将我捞起的人把我拽入了另一个人生。穆叙,可我最感谢的是你还给了我一个孩子,让我从此不再孤单。” 穆叙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这是一个依依惜别的吻,他的嘴唇冰凉,不含一丝挑逗和情欲的味道。轻易就把时光带回很多年前,那时的她只有十八岁,头发蓬松,穿一件孔雀绿的丝绒衬衫,长长的耳坠在肩头摇摇欲坠,复古红唇抿着,整个人慵懒又迷人。 如果人可以用毕生的财富去交换自己逝去的年华,他会不会想要换回那一刻?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那时那刻,他该抱紧她,让她做一朵花,归属和依顺于自己?还是推开她,放她野蛮生长,自己强大? 文:米炎凉 摄影:芥太君 模特:鱼大月 原文载于《爱格》201609A期 新书推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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