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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5期梅林★诗词赏析| 熊盛元:山谷诗简析之五

 泮溪别馆 2016-09-24

作者简介

熊盛元先生,字复初,号晦窗主人,笔名郁云,网名梅云。一九四九年元夕生,江西剑邑人,现居南昌市。师从毘陵吕小薇先生学诗古文辞。现任江西诗词学会副会长,江右诗社社长、中镇诗社副社长。诗学樊南,词宗花外。有《静安词探微》、《晦窗吟稿》、《晦窗诗话》等。


山谷詩簡析五


《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會心,為之作詠》


淩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
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
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樓是兄。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


此詩作於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詩人時年57歲,在荊南沙市(今湖北江陵縣東)。王充道,荊州人。

山谷被捲入新舊黨爭後,曾貶謫四川的黔州(治所在今彭水)、戎州(治所在今宜賓),建中靖國元年,奉召回湖北,乞知太平州(治所在今安徽當塗),在荊州(今湖北江陵)沙市候命。此詩為沙市過冬時所作。這年冬天,山谷寫了四題有關水仙花的詩,以本詩最為著名。

淩波仙子生塵襪,水上輕盈步微月。曹植《洛神賦》:“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步月,漫步於月下。薛道衡《重酬楊僕射山亭詩》:“空庭聊步月,閑坐獨臨風。”任淵注“微月”謂“蓋言襪如新月之狀。”亦可備一注。

這兩句用洛神比喻水仙花,狀寫水仙輕盈柔美的幽姿。把植立於盆中不動的花朵,寫成“輕盈”漫步的仙子,化靜為動,化物為人,給人以豐富的聯想與美的享受。

是誰招此斷腸魂,種作寒花寄愁絕。這兩句由洛神轉到花,點出洛神是用以比花。上兩句是寫水仙的姿態,這兩句則是寫水仙的心靈,進一步把花人格化,表現出詩人對花的深情。作者慧眼獨具,看出水仙花的楚楚可憐之態,猶如美人心中帶有“斷腸魂”一樣,使人為之“愁絕”。“斷腸”,既是指洛神的黯然神傷,同時也指水仙花因“國香天不管”而產生的的愁悱。山谷同時還有《次韻中玉(馬城)水仙花》二首,其二云:


淤泥解作白蓮藕,糞壤能開黃玉花。

可惜國香天不管,隨緣流落小民家。


(據張邦基《墨莊漫錄》卷十:“山谷在荊州時,鄰居一女子閑靜妍美,綽有態度,年方笄也。山谷殊歎息之。其家蓋閭閻細民。未幾,嫁同里,而夫亦庸俗貧下,非其偶也。山谷因和荊南太守馬城中玉《水仙花》詩……蓋有感而作。後數年此女生二子,其夫鬻於郡人田氏家,家憔悴困頓,無復故態。然猶如有餘妍,乃以國香名之。”詩中“可惜”二字,飽含詩人無限的感慨,據說盛唐時期水仙曾被朝庭列為品花,而今在這荒遠的荊州,無人賞識,豈不可惜!與此相似,眼前就有一位“閑靜妍美,綽有態度”的佳人流落在閭閻細民之家,其身世豈不亦可惜!詩人自己滿腹經綸,才華橫溢,卻久謫川蜀,遠貶黔南,其仕途之坎坷豈不更為可惜!)可知詩中“斷腸魂”、“愁絕”,實亦山谷心情的寫照,仙乎?花乎?人乎?已融為一體,渾然莫辨矣。以上第一層,是扣住水仙本身來寫,善于刻劃水仙的姿態與性情,並融入了作者的身世。


含香體素欲傾城,山礬是弟樓是兄。體素,玉體。陶淵明《答龐參軍》:“君其愛體素,來會在何年。”這裏形容水仙的潔淨。傾城,原指傾覆邦國。《詩·大雅·瞻卬》:“哲夫成城,哲婦傾城。”後比喻容貌極美,全城人為之傾倒。李延年有歌詠佳人詩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漢書·孝武李夫人傳》)山礬,花名,即瑒花,又名玉蕊花。洪邁《容齋隨筆》十:“長安唐昌觀玉蕊,乃今瑒花,又名米囊,黃魯直易為山礬者。”葛立方《韻語陽秋》十六:“江南野中,有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土人呼為瑒花。瑒,玉名,取其白也。”黃庭堅《戲詠高節亭邊山礬花序》:“江湖南野中有一種小白花,本高數尺,春開,極香,野人謂之鄭花。王荊公嘗欲作詩而陋其名,予請名曰山礬,野人采鄭花葉以染黃,不借礬而成色,故名山礬。”“含香”句仍從水仙說,用“傾城”美人比喻花的清香潔白的芳韻;“山礬”句,則以山礬、梅花相比,不說水仙在梅花之下而居山礬之上。楊萬里詠水仙花時,對山谷以山礬擬水仙極為不滿:“金臺銀盞論何俗(按水仙放在盆中與水石同供,白花黃心,故有“金盞銀臺”之稱),礬弟梅兄品未公。”“山礬”句式乃仿《淮南子·俶真訓》:“槐榆與橘柚,合而為兄弟。”錢鍾書《談藝錄補訂》(P315)云:“為卉植敘彝倫,乃古修詞中之一法。其稱‘兄弟’者,如王士元《亢倉子·農道》篇第八云:‘是以先生者為米,後生者為粃。是故其耨也,長其兄而去其弟;不知耨者,老其兄而養其弟,不收其粟而收其粃。’楊誠齋《菱》云:‘雞頭吾弟藕吾兄。’楊無咎《水龍吟》賦木樨云:‘友蘭兄蕙,輿桃奴李。’其不稱男而稱女者,如東坡《和陶和胡西曹示顧賊曹韻》:‘寧當娣黃菊,未肯姒戎葵。’黃萃田《秋江集》卷三《夜來香》第二首云:‘好個通家女兄弟,珍珠蘭蕊素馨尖’,反用元遺山《德華小女》詩之‘好個通家女兄弟,海棠紅點紫蘭芽。’若吳夢窗《江南好》云:‘好結梅兄礬弟,莫輕侶西燕南鴻’,則徑本山谷此詩矣。”此詩前五句均以美女比水仙,至“山礬”句則把三種花都男性化,化幽美顏秀為粗獷雄豪,有意顯示出不和諧。也正是在這種出人意外的地方,表現出作者的隨意所適,抒寫自由,充分顯示出其“好奇尚硬”的特點。並由此逼出末二句。


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被花惱”謂花氣撩人,平靜之心為其所動。故愛之太甚反而生怨也。杜甫《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云:“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黃詩本此。少陵所惱者,是無人作伴賞花;山谷所惱者,是獨坐對花,欣賞太久,感到寂寞難受。故出門散心,孰知“大江橫”在眼前,故作會心“一笑”也。這種細大對舉的手法,誠堪玩味。任淵注引山谷在荊州《與李端叔帖》云:“數日來驟暖,瑞香、水仙、紅梅皆開,明窗靜室,花氣撩人,似少年都下夢也。”錢鍾書《管錐編增訂》:“黃庭堅愛花香而自責‘平生習氣’,釋氏所謂‘染著’也,故宮藏其行書七絕,即見《竹坡詩話》所引者,首句‘花氣薰人欲破禪’,可相發明。此意詩中常見,如白居易《榴花》:‘香塵擬觸坐禪人’;陳與義《惜梅》:‘只恐繁香期定力’;朱熹《題西林院壁》:‘卻嫌宴坐觀心處,不奈簷花抵死香’;……又按《山谷內集》卷九《出禮部試院王才元惠梅花》之三:‘百葉緗梅觸撥人’……即《王充道送水仙花》所謂‘坐對真成被花惱’也。”出門,有放開眼界,擺脫煩惱之意。語本阮籍《詠懷》:“門外大江橫”。沙市在長江左岸,故云“大江橫”。宋陳長方《步里客談》卷下:“古人作詩斷句,輒旁入他意,最為警策。如老杜云:‘雞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是也。黃魯直作《水仙花》詩,亦用此體。”王楙《野客叢書》卷二十五引陳文後云:“僕謂魯直此體甚多,不但《水仙》詩也。如《書酺池寺》詩:‘退食歸來北窗夢,一江風月趁漁船。’《二蟲》詩:‘二蟲愚智俱莫測,江邊一笑無人識’。詞曰:‘獨立危樓情悄悄,天涯一點青山小。’皆此意也。唐人多有此格。如孟郊《夷門雪》詩:‘夷門貧士空吟雪,夷門豪士皆飲酒。酒聲歡闌入雪消,雪聲激烈悲枯朽。悲歡不同歸去來,萬里春風動江柳。’”末句的形象,和前面所寫的水仙的形象相比,真是“大”得驚人,“水闊”得驚人;詩筆和前面相比,也是“橫”得驚人,“粗獷”得驚人。這兩句詩,不僅形象,筆調與前面顯得不協調,而且轉接得很奇突,充分顯示出山谷詩的功力所在。以上四句為第二層,從水仙引來山礬、梅花,並點出自己,充分顯出出山谷灑脫的胸襟與幽曠的情懷。(議論、抒情)


藝術特色:


1、 全詩前後兩層看似不調和,而在此不調和中卻顯出參差變幻之美。


詳見前面分析。此外,從此詩的韻腳變化上,亦可看出此種特點,入聲本宜寫壯闊雄豪之象,激烈兀傲之懷,但這裏卻寫的幽美顏秀;平聲庚韻,本適合抒寫紆徐之情調,而此處卻顯得排奡激宕。(如蘇軾的“大江東去”用入聲,“鳳凰山下”山下用庚青韻,便是如此)


2、古體詩而有七用律句(“山礬”句是拗句)(或准律句),是本詩的又一明顯特點。


山谷之近體詩多用拗句,但古體詩卻律句甚多,這是他有意安排,試看其《題落星寺》之一這首七律:


星宮遊空何時落,著地亦化為寶坊。

詩人晝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撼床。

蜜房各自開戶牖,蟻穴或夢封侯王。

不知青雲梯幾級,更借瘦藤尋上方。


全詩除末句為准律句(孤平拗救)外,其餘均為拗句(亦可說八句均為拗句)。


3、詩中旁入他意,細大對舉,令人匪夷所思。


旁入他意之例見前面分析。再看細大對舉之例:
杜甫:“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

龔定庵:“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


附黃山谷《次韻中玉水仙花二首》的第一首:


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

暗香已壓荼蘼倒,只比寒梅無好枝。


楊萬里《水仙花》:


韻絕香仍絕,花清月未清。
天仙不行地,且借水為名。 
開處誰為伴,蕭然不可親,

雪宮孤弄影,小殿四無人。


李義山《板橋曉別》:


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

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


 梁辰魚《水仙花》:


幽花開處月微茫,秋水凝神黯淡妝。

曉砌露濃空見影,隔簾風細但聞香。

瑤臺夜靜黃冠濕,小洞春深玉珮涼。

一段淩波堪畫處,至今詞賦憶陳王。


                             1991年10月4日講課稿(劉紅霞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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