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细长,慢慢品尝。) 我是一个清华研究生,出生在一个很普通却很幸福的三口之家,从小是个好孩子,却没想到如今跟父母闹翻了。 我的心寒源于我妈的一句话:我们把一切的一切都投资在你身上了,给你读书到现在本来就是一种投资啊! 我的失控源于我妈的另一句话:你不紧张我就慌了,你紧张了我就放心了。 一句话勾起了我从小的经历。 我的家庭是小城镇上的普通工薪家庭,我是一个并不聪明的女生。我们那个地区的学习氛围很浓厚,所有人都把读书以及高考看得很重很重,连中考都得拼命,就像中国大多数地区那样。 在我的观念里,学习不好等于没有日子过了。所以每一次大考小考,我都暗暗地在心里告诉自己:你考砸了,人生就毁了。 但正是因为太在乎,心态调整不好,每回考前都压力很大。 为何我会有如此大的压力?我想不是因为我早熟,而是身边人灌输给我的思想。 我的父亲会把我每一次考试的成绩记录在他的香烟壳上,大考、小考、月考、周考或者是偶然袭击的课堂测验,每一门课都记着,并且画成折线图,没事儿时就一边抽着烟一边分析上面的数据,波动如何,走向如何,以此来预测我每一个期末考的分数,然后在我期末考分数出来后洋洋得意地告诉我:“我早就预测到你的分数了,平时付出多少汗水,期末得到怎样的成绩。” 他们常说:“你紧张自己的学习,我们就放心了,你放松了,我们就紧张了。” 记得我们那儿的中考包含了30分的体育分,其中800米长跑占了10分,其他两个项目我都能拿到满分,唯有跑步是弱项,于是我不论寒暑,一有空就会跑步去,学校也抓得紧,每天组织早跑、晚跑锻炼我们,而我更是傻乎乎地把每一次跑步当做考试,用尽全力,也紧张万分,深怕自己落后了。每次听说老师要计时,我的腿都是哆嗦的,还没开跑,心脏就紧张地突突直跳,因为我觉得每一圈都关系着体育分,每一分都关系着自己的命运,甚至一个家庭的命运。 我是容易出汗的体质,一到冬天就天天感冒,还因此影响到学习,但我那时候并不知正是因为晨跑、晚跑太卖力,出了太多汗又没衣服换才感冒的,而我还一直告诉自己:正是因为你不努力锻炼身体,体质才这么弱! 我曾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每天六点钟起床,一个人跑在郊区偏远的大桥上,就是为了中考体育的那10分。 但是中考考体育的时候,我因为前期练习太过卖力,双腿肌肉疼得走路都走不稳,跑了个3分25秒,远没达到3分10秒的满分标准,最后拿了8.5分,四舍五入给我9分。成绩出来,我哭了,我居然因为努力过度反而没考满分。 之后通过努力顺利考入了我们那儿最好的高中,继续努力。 身旁有人早恋,我对他们嗤之以鼻,因为我爸妈告诉我这是可耻的,我的父母从小教育我衣着要朴素,并阻止我化妆打扮,因为他们担心我早恋。有人晚上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小说,我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教科书。 我们高中是军事化的管理,只有周日下午允许我们离开学校买一些生活必需品,却还是有一大批学生主动留校上自习,我也常常这样。我们班评选过最勤奋的学生,我排名前三。 有一回我提出要参加校舞蹈团,我爸不允许,还因此闹到学校来,要求我写保证书,保证成绩不会下滑才允许我参加,并让我的班主任签字,我再三乞求,我爸才肯放宽要求,让我一个室友给我签字做担保。 从小到大,我都不敢在他视线范围内看小说、看电视,他认为一切与学习无关的活动都是浪费时间,这导致我到了大学期间手摸遥控器时都有深深的负罪感。 高考前我又紧张了,加上学校要求我们晨跑,我天天出汗感冒,只考上了我们那个省的一所重点学校,一本,但是并非985、211,父母和我都挺失望的。 上了大学后,我有些放松了,参与各种校园活动,英文演讲赛、创业大赛、舞蹈团、入党、考证……而我的父母还在跟我说:“你要好好学习,保证成绩,别整些个没用的。”他们说:“你看谁谁家的孩子,大学四年拿奖学金、助学金、打工,还得到好心人资助,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你要向他们学习。” 我们家并不宽裕,却也不是过不下去,那时候我在学院里也算小有名气,哪里能拉得下脸来申请学院的助学金?但是不去申请拿钱又觉得对不起父母,在这种愧疚感的驱动下,我开始抽空做兼职,我派发过传单,帮别人转卖过空调、自行车,兼职家教,甚至到了大四一年没课的阶段在市中心办了个小型的家教班,我也拿过一等奖学金,拿过一些课题立项的奖金。 大二那年谈过两个月的恋爱,引起了父母强烈不满,他们认为这时候谈还太早,影响学习,大四的时候第二次恋爱,父母对男方百般挑剔,还说本质上是不能接受女儿的爱被分割,所以各种劝阻。 但我自从上了大学开始叛逆,我开始怀疑父母的那套老话,开始学会独立思考。两次恋爱都分手,但都不是因为父母的劝阻,因为我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 大三的时候,因为简历好看,运气也好,顺利保研清华,其中很大功劳都是父母口中那些“没用的校园活动”。 如今,我几乎没有了对父母的情感依赖、精神依赖,给他们打电话只是觉得那是一种任务,不像儿时那般有倾诉的需求。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心情多糟,我都喜欢自己消化,报喜不报忧。 但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引起了父母的极大不适,因我从小跟他们无话不谈,对他们毫无保留,所以他们常常主动问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做得如何了?未来何去何从? 我在研究生阶段没参与任何校园活动,成绩只维持在不挂科的水平,空余时间都在看小说、刷剧,写小说,研二时因为朋友的帮助签了北京一家公司的编剧约和作者约,虽然才刚刚起步,还没能养活自己。我想先在北京工作一两年,积攒一些经验再回家找工作。 我告诉父母自己做的事情以及对未来的规划,他们又开始焦虑了,觉得我不务正业、不切实际。于是,每次电话、微信、视频语音聊到的都是我的未来,开口闭口离不开这个话题,每次谈话内容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 “我们老了需要你照顾,就你一个女儿,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吧?” “回家吧,考我们小镇上的公务员。” “对啊,给你读书就是在投资,我们把一切的一切都投资在你身上了,你怎么能没出息?” “是我不好,我高估了你,我还天天吹嘘你厉害,你让我面子往哪儿搁?” “本来就反对你读研啊!本科就好出来工作了,读什么研?” 每当处在人生的转折点时,我就会焦虑:中考前,高考前,保研前,以及现在面临毕业。而这种时候,我的父母就会比我还焦虑,所以我必须冷静下来,装作信心满满地不断安慰他们,尽管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但是他们的焦虑呈现出一种病态,开始恶性循环。兴许这一次我好言好语把他们说通了,过个一周,他们听了身旁谁谁说的话,又开始焦虑,于是又到我面前来劝我,让我回家,让我考公务员,告诉我写剧本是最没有出息的,当作者是异想天开,不要再做梦了,不要继续漂在空中了。 我想我并没有做梦,我一直是个切合实际的人,我也打算找一份正儿八经的全职工作,而把手头兼职的剧本写作等当成副业,但他们眼里只有公务员,只有家乡的公务员。 但是对他们的反复解释是无效的,他们不懂我的处境,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了解我的专业、我的行业,未知产生的恐惧是我浪费再多唇舌都安抚不了的。 他们担心我找不到工作,活不下去,除非我的工作定下来并且让他们看到我拿到手的工资,否则在我被正式录用之前的这八九个月里,他们将会以每周一次的频率来告诉我他们的焦虑,来重复他们的那些老话。 更可怕的是随着我价值观的转变,我跟他们的很多观念不一样了,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传统、保守甚至迂腐,而我开始形成自己全新的观念,比如女性就是该穿衣打扮化妆的,读书不是人生的全部,人活着就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对,人活着就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就像大家说的,明天和意外,指不定哪个先到来,而我因为悲观,所以肆无忌惮。我常扪心自问:假如你的生命就剩个把月了,你最想做什么? 所以我开始刷剧、写小说,我觉得人生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一个从小就活在未来式的人,每一天都在为将来努力,所以可以牺牲掉眼前的玩乐和爱好,牺牲童年、牺牲青春。 但是现在我想要活在当下,再也不肯严格约束自己,再也不肯逼迫自己、勉强自己。 我读书也读腻了。也曾反抗过父母,质问他们为何逼迫我读书,他们告诉我——因为你是这块料。 其实我不是,我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我不聪明,从小偏科严重,理科很烂,父母眼中所谓的聪明是我每天晚睡早起、争分夺秒,逼迫自己牺牲了各种爱好换来的,是我每天打着手电躲在被窝里看书看到十二点换来的。 隔壁北大有一个学长,是我高中校友,他到高三还是每晚看小说,高考以全省理科第七的排名进了北大,而我,是通过运气保研来的清华,清华的研究生都很清楚,本科就考入清华的和我们这些保送来读研的,还是有一定的智商差距的,至少我跟他们差距很大。 中国的教育制度给高考前的学生带去无限压力,却给进入大学后的学生无限自由,这是本末倒置的。其最大缺陷便是容易让孩子腻烦读书和考试。 我在清华校医院听到一位女教授跟另一位女教授聊天,她说孩子高三了,但她从不逼迫他读书,孩子想当导演,就支持他读文科,因为她担心孩子厌倦了读书,上了大学就没了动力。 我想这是一个自己经历丰富,学历和眼界都够高的母亲才能说出的话,很赞赏。 但我的父母理解不了,所以每一次跟他们的交流都成了折磨。 我妈已经退休,近期因为走路扭伤脚而丢了工作,赋闲在家,我爸的工作在另一处,并不住在家里,她成了典型的空巢老人,每天在家胡思乱想。 我跟我妈渐渐没有话题聊了,从前我们可以谈论学习、排名、分数、绩点,现在我只关心社会新闻、电视电影、小说漫画……而她只会跟我说一些家长里短,回忆她年轻时候,婆婆和弟媳带来的“苦难”,除此之外就是重复一个老话题——我未来的职业规划。 我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从来都听从内心的选择,哪怕最后我的结局真是回家考公务员,那也必须是我在外头闯得头破血流,无路可走之下而做出的无奈选择。因为我叛逆,我不允许父母再对我指手画脚!因为自己做了选择才不后悔,才会甘心,才不会怨天尤人! 还是那句话,人生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场场经历吗?好日子带来开心,坏日子带来经验,两者对于生命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 我的朋友羡慕我,从小跟父母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还得到了父母全部的关注和爱,但是当我妈告诉我,我是他们人生之中最大的甚至是唯一的一项投资时,我有一种被颠覆了三观的感觉,我开始思考爱是什么。 爱是施者可以用来束缚受者自由的有力武器:因为我爱你,把我所有都给了你,你应该赚钱回报我;因为我是爱你的,不会害了你,你应该听我的话。 爱是功利的,没有毫无理由的爱,没有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爱。 人都是利己的,哪怕是至亲至爱的家人之间,哪怕是最单纯的孩童时代的暗恋。父母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好而逼迫孩子读书,内心深处难道没有渴望过孩子功成名就带给自己的名气和利益吗?即便是儿时看似毫不功利的暗恋,我们也更容易被品学兼优、容貌气质好的孩子吸引,因为潜意识明白对方将来能获取更多的社会资源和利益,其容貌气质愉悦了我们,还可能遗传给下一代。 我妈关于“投资”的一套理论让我联想到古代小姐出钱送书生考取功名的故事。《花田喜事》这部喜剧里头,毛舜筠饰演的母夜叉是个女强盗,她自愿出钱资助没落书生林嘉声进京赶考,还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大叠签过约的纸张来,她说那些都是她资助过的书生与她的约定,待他们考取功名了就回来报恩,看到时候莞尔一笑,但现在,我很想分析这类现象。 从前我一味地同情被抛弃的旧妻,责怪忘恩负义的书生,但如今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忘恩负义的书生。 我的父母像古代小姐或者小姐的家人一样,将大把资金投给了我,将满满的爱倾注于我,父母省吃俭用,却绝对不愿委屈了我半分,他们对我思念有加,每日翘首以盼的都是我的电话与微信,一遍一遍翻着我的朋友圈,看到我更新的状态就很高兴,每回打电话都至少一个小时。 可对于我来说,爱是负担,沉重不堪。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跟我妈聊天没有共同话题,我对她反复陈述的家长里短没兴趣,只是为了尽孝心而听她唠叨,我们眼中的世界不一样,我说的东西她理解不了,我们的观点也大不相同。古代书生也是如此,他们跟昔日的小姐已经没有共同语言,夫妻之间在精神世界的不同步,导致了婚姻关系难以为续。 我老爸会天天研究我考试分数的折线图,却不会花时间研究经济与行业,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成型了,没有希望了;我老妈会天天对我嘘寒问暖,围着我团团转,却很少跟她的同事、朋友交流,也从不培养一点自己的业余爱好,因为她太爱我了,我是她的全世界。 古代小姐情愿将钱投资给书生,却不会花钱给自己上私塾,因为封建社会对女性的束缚,她们没有机会走仕途。如此一来,书生必须努力考取功名,独自承担着压力,还必须时常慰问很爱他的妻子,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尽管他开始感觉到跟妻子精神上的脱节,对她没有了激情与依恋。 亲子关系与夫妻关系很像,都像某一方在放风筝,收得太紧,风筝飞不高,放太松,怕它飞走了。而放风筝的往往不明白“堵不如疏”的道理,越担心越拉紧,越拉紧越容易失去。 我的父母不理财,不在自己身上花不必要的钱,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投资,我的成功是他们的成功,我的失败是他们的失败,我的焦虑是他们的焦虑…… 每当我有了压力,他们心中的压力比我更大,所以我必须去安抚他们。在他们面前,我必须永远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丝毫不能表现出软弱或者忐忑,我必须是一个强者,不可以失败,因为我是清华的研究生,是他们全部的投资。 尽管如此,我还是我行我素,做自己想做的事,待在自己想待的行业,碰自己不得不碰的壁,撞自己不得不撞的南墙! 因为我深知,别人可以主导你的选择,却不会替你承担后果。 他人替你选择了一个“合适的”专业,最终在课堂上听着无聊的课程甚至因为智力不足、兴趣不足而挂科的人是你自己;他人替你选了一个“合适的”对象,最终跟对象同床共枕、朝夕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你自己;他人替你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岗位,最终完成每一日工作,接受工作带来的无聊或者压力的是你自己。 他人,那些对你指手画脚的人,说完了意见就当甩手掌柜,然后抱着巨大的期待盼着你“成功”,盼着你“幸福”,最终都由你自己承担具体的后果。 本文作者:镜妍,清华研究生三年级在读,不仅是一名硕士,还是作者、编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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