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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我找回了生命的呼吸

 阳光满城6536 2016-09-25

幸好,我找回了生命的呼吸

                             肖培东

走上讲台的最初几年,我是很少读书的。

那并不意味着我缺乏勤奋,相反,我一直是全校教学工作最勤苦的教师之一。天蒙蒙亮,空气里涌动着蓬勃的气息,我就站在教室的门口,我的学生则是一路颠颠地跑上水泥走廊,然后矮着头钻入教室高调子地读书。很快,晨光就会清澈地洒上我们的肩,闪烁在操场上,我开始指挥他们排好队,“一二一二”地跑操。然后,我讲课,分发试卷,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总想有小动作的孩子,看着他们无计可施地乖乖地交上斑斑驳驳的试卷,我才卸下我酸疼的凝视,揉揉眼睛,坐回办公室,立马批改,算平均分,找出要补考的几个名字,圈上红红的圈。这期间,我还要不停地在办公室和教室间轻步来回,透过窗缝看看哪些孩子的眼神是逃逸的、无神的。等到午后的余晖渐渐散去,看着值日的孩子消逝在视线里,匆匆扒上几口饭,悬在木梁上的大灯泡就会准时亮起,晚自习,孩子们做作业,我呢,俯身桌前在铁板上刻写蜡纸,一段一段的文字刻到最后都是茧都是水泡……

年轻的教学时光,涂抹着太多的忙碌,脚步匆匆,踩响了校园里草丛间的虫唱,踏碎了走廊前的月光,却极少投影在课本和教参外其他书页上。一张张试卷堆积成师生家长们的肯定和认可,我的青春,忙忙碌碌,唯独冷落了阅读,我甚至无暇想起我还需要阅读。大学读过的那本黄绿封面的《朦胧诗选》始终压在枕下,现在想想好多诗句其实都可以为那一段残损的光阴做出诠释,比如舒婷的“也许燃尽生命烛照别人/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比如北岛的“他没有船票/又怎能登上甲板”,比如改写梁小斌的诗句成“世界/我的钥匙丢了”。阅读的丢失往往从诗歌开始。王栋生老师曾说,一所学校最可怕的事,是一群愚蠢的教师在辛勤地工作。不读书,不思考,我就是那辛勤又愚蠢中的一个,每天勤奋地重复着没有深度的没有自我提升的忙碌,如蚂蚁般地来来回回,却始终不能如蜜蜂一样采得百花酿成蜜。教师要成为真正的阅读者,阅读是老师成长的必由之路,它让我们吐故纳新、避免平庸。脱离阅读的忙碌,说得重点,你甚至是一个对学生的未来发展不负责任的教师,虽然,你会用你许多“呕心沥血”的教育奉献故事为自己开脱。苏霍姆林斯基在《给教师的建议》中疾呼:“读书,读书,再读书,——教师的教育素养的这个方面是取决于此。要把读书当作第一精神需要。”不阅读,何来精深的专业知识、深厚的教育理论和开阔的人文视野?语文老师不阅读,那更是把自己置身于教学的荒野中,试卷上再多的红勾都不释放真正的书香从心灵深处去影响学生。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教学,我们的行走,阅读,是呼吸。遗憾的是,那时,我真的不懂,也拒绝懂得。

远离阅读,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却总是被“辛勤”的赞语抚摸。

现在想想,没有阅读支撑的语文教学是何等苍白。我很勤奋地抄写教参上的文字,抄到备课本上,再抄到文本边缘的空白处,课堂上,再勤勤恳恳地写在黑板上,叮嘱学生摘抄到笔记本上再回去一遍遍地背诵。然后刻写,油印,化成了试卷上的答案。考得多了,学生自然记住了,分数也就高了,我自然也就成为“好教师”了。没有阅读,你就不会动脑筋,你就很机械地依赖教参,成为教参的勤苦不倦的搬运工。这样的课堂自然是教参的,绝没有我半点思考的。我讲《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引导学生批判封建教育制度,全然不知三味书屋里也有少年读书的乐趣,荒草瘦藤一样印烙着童真、清澈和灵动。我讲《皇帝的新装》,课堂上和学生一起揭露统治阶级的虚伪和贪婪,却不知成人世界里多的是这样的无奈和复杂。鲁迅,必须是冷峻的战士,像匕首,像标枪。安徒生的温情和童真,又常在我的高声疾呼中逃遁无踪。“教师要想上好一节课,就要用终生的时间来备课。这就需要读书,每天不间断地读书,跟书籍结下终生的友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不阅读,我甚至连苏霍姆林斯基如此语重心长的告诫都无从听到。教学的时空里,我用来呼吸的不是我的鼻,可是自得于所谓勤奋的我总觉察不到空气在浑浊。

将阅读变成生活方式,找回灵魂的呼吸。阅读的回归,和我的一堂高中语文公开课有关。2000年的秋天,在丽水举行的浙南片语文教学观摩会上,我执教汪曾祺先生的散文《胡同文化》。“胡同文化是一种封闭的文化”,根据教参解释,文章写了汪曾祺先生对北京“胡同文化”的批判和否定。我就此理解上了一堂颇为满意的课,那一句“虾米熬白菜,嘿”的朗读更是激起了阵阵掌声。可没多久,我无意中读到了史紹典先生对《胡同文化》一文的解读。“他没有对胡同文化进行批判的,完全没有批判的意思。对胡同文化,他有一种依恋、一种感伤、一种怀念,还有一种无可奈何。”原来,《胡同文化》是汪曾祺为《北京胡同》这本摄影集写的“序言”。这本摄影集就叫《北京胡同》。《北京胡同》本身,有一种强烈的保护北京特有胡同的情绪。“它是在批评、批判胡同文化吗?”这几行字,杂志上印得不大,却是那么显赫地晃动在我眼里,晃着晃着就化成了这样一声棒喝:“你有读书吗?”因阅读而成的丰厚的文化积淀让史老师成为了文本作者的知音,我羞愧极了,为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更为那无数个白白流逝的不阅读的日子。教学的孱弱其实就是阅读的苍白,钱梦龙老师说:“语文教学其实也是语文教师自身读写状态的生动展示。”“有些语文教师平时除了几本‘教参’几乎什么书都不读,什么文章也不写,一心想在教学方法上花样翻新,以为这样就能提高教学水平,这种舍本逐末的追求,结果必然是缘木求鱼。”书香澄余滓,杳然天界高。语文教师,失去了阅读的基石,黯淡了思考的灵魂,把自己一味封闭在狭小的教参空间,必然会流失生命的气息,他的课堂,也必然走失灵魂。

那以后,我开始读书,静静地,孤独地。茨威格说:“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梁启超也说:“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教师,语文教师,只有通过阅读,把生命读得开阔、灵动、乐观、豁达、鲜亮,才能把人类心灵的广袤与深邃、世界的丰富与神奇、自然的美丽与生动,把文明、智慧、善良与爱传授给求知如渴的莘莘学子。我庆幸,在经历一段贫瘠与尴尬后,我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在文字里,我才会找到真正的灵魂。

我读周国平先生的《人与永恒》,这是我在大学里工工整整抄过的一本书。“人是唯一能追问存在之意义的动物。这是人的伟大之处,也是人的悲壮之处。”文字奇妙的排列组合竟渗透出如此精辟又深刻的人生真谛,我必须要重新在他的随笔短语中找回力量和方向,叩问自己存在的意义。人与永恒,存在与意义,生命与价值,如果说大学时代的阅读是一种热烈的发现,那么,今天喧嚣后的阅读就是一种安静的回归。过滤了浮躁,剔除了嘈杂,这些充满哲思的碎句短章及时地拉回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至少保证我不完全被浮华的年代吞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海子离世时,随身携带的四本书里有梭罗的那本《瓦尔登湖》。最初以探究的心态读《瓦尔登湖》的我,很快就迷恋上了这个澄明、恬美、素雅的世界。那造价不足28美元的小木屋和那一片湛蓝的水,让许多在尘世漂泊的灵魂找到安宁的家园,不至于在纷争的名利场中迷失自己,不至于被泛滥的物质异化而丧失了人性的本真。“时间只是我垂钓的溪。我喝溪水,喝水时候我看到它那沙底,它多么浅啊。它的汨汨的流水逝去了,可是永恒留了下来。我愿饮得更深;鱼儿在空中漫游,它的底层有着石子似的星星。”梭罗的文字,恰如清新的晨光,他自由在森林湖畔的身影,常常让我想起黑塞笔下的树:“它们好似孤独者,它们不像由于某种弱点而遁世的隐士,而像一些伟大而落落寡合的人物。”我开始留意自然,开始凝视每一棵树每一株草,这些壮美弱小的事物,时不时地震撼着我。周国平说:“我们最熟悉的事物,往往是我们最不了解的。”而一旦你投入地去阅读它们,你会发现,你会热爱澄明、清新、安静和孤独,也绝无那么多的世俗的焦虑来扰乱我们内心的宁静。这样,读书,就是我们与物质枷锁抗争的一种方式。我读里尔克的诗歌,享受着他的《秋日》,“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原来,我们都没有故乡,原来,我们注定永远在寻找故乡。落叶纷飞中的孤独与漂泊,让我极其向往坠入丰盈而唯美的秋之意境,去尾随诗人做一个孤独遐思的秋日漫步者。然后,期待“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为我伸出这双手的,就是阅读。

山定泉,树定根,人定心”,安静下来的我,开始利用教学外那些边边角角的时光去读书。读鲁迅,读余华,读蒋勋,读木心,读博尔赫斯,《论语》《庄子》,唐诗宋词……哲学的,文学的,美学的等等。易卜生说:“你最大的责任就是把你这块材料铸成器。”阅读,无疑就是最好的熔铸。在这个精神遭到空前贬值的时代,阅读,让我们还能有机会有心思做回“精神贵族”。远离浮躁,拒绝喧哗,我的远行,都有阅读为伴。飞机上,高铁上,阅读,写作,渐渐成为日常生活之必须,成为我的生命细胞,成为我的生活方式。按龙应台先生的话说,阅读文学,我们看见水里白杨树的倒影,阅读哲学,我们能藉着星光的照亮,摸索着走出迷宫。阅读更帮助我打开语文教学之门,把我引领到最丰富美丽的语文教学的精神世界中,享受着香花清流。著名学者、书香校园的首倡者朱永新先生说:“没有阅读,就没有学生的精神成长。”同样,没有阅读,也就没有教师的精神成长。细读苏霍姆林斯基、叶圣陶、钱梦龙、于漪、孙绍振、吴非等等名家教育著作,汲取教育智慧,找回教育理想和激情,更好地理解教师职业,理解人生意义,再付诸教育实践,我们,必将成为优秀的自己。我反反复复地阅读钱梦龙老师的《教师的价值》一书,我以为,人生之味尽在其中,教育之大尽在其中,语文之美尽在其中。“语文老师自身的语文素养,是上好语文课、提高学生语文素养的‘关键之关键’。”语文教学常教常新,没有阅读,停止了知识的增值,我们是不能保持教学活力的。我开始摆脱教参,学会独立阅读,形成个性化阅读经验,我对语文的理解日益明晰,我对课堂教学的拿捏越加准确,不知不觉中,阅读,使我的语文教学风格渐渐形成。阅读上去了,思想深邃了,眼光独到了,教学也就灵动了。《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我巧借插图激发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孔乙己》我从“记”字切入直逼看客冷漠的人性,《始得西山宴游记》我围绕“柳宗元---西山”这样的主问题盘活全课……《春酒》《皇帝的新装》《祝福》《琵琶行》等教学公开课,都让我充分领略到语文课堂的无限魅力。要在课堂上飞翔,首先要在阅读中沉淀,飞翔与沉淀,都有奔向天空和大地的力量。

偶尔我也会偷闲,从书中走出,去阅读更丰富的山水文章。山,给我凝重;水,给我灵动;花,是色彩的语言;叶,是大地的书签。阅读,让我对世界尽显温和与豪迈,让我总会用心与之对话。我看花花绿绿的春天,我读炊烟袅袅的乡野,那幽幽的栀子花香,那流淌歌声的清澈小溪,伟岸的悬崖峭壁,古老的落寞石桥,我都读不够,怎么读都是人生智慧,怎么读都是语文花叶。读书,让我把岁月泡成一壶清茶,而我就是其中浮浮沉沉的茶叶,怎么翻滚,生命都历久弥香。

感谢曾经的苍白,让我越发珍惜现在的前行。我依然还是忙碌,但忙碌中自有一份从容和清淡,行色匆匆,我和我的课堂却都不会蓬头垢面满脸风霜。不抱怨,不嗟叹,阅读,让我常挂洁净的微笑,永怀挚爱的同情。在熙熙攘攘中,因着阅读,我能知道,哪一个方向,才是真正优雅的远方。读书,不待催促,自有清风花开。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嗅着书页中缕缕清香,听虫鸣,看蝶舞,待到春风进驻心灵,再望望世外繁华,真庆幸,我找回了生命的呼吸。

——2016.9.6凌晨3点

 

幸好,我找回了生命的呼吸——肖培东 <wbr> <wbr> <wbr>《新班主任》杂志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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