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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三百首》里面选了杜牧的一首五言律诗《旅宿》，我很喜欢。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一首诗，可是顾青编著的《唐诗三百首名家集评本》（中华书局2005）中，这首诗下面只收录了一条名家评点，可见历代论诗名家可能不太关注它。一些中小学语文辅导书上倒是有对这首诗的解读，我觉得有些解读不对，而且没有把这首诗真正好的地方说透。现在我自己来试试。 诗是这样写的： 旅馆无良伴，凝情自悄然。 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 远梦归侵晓，家书到隔年。 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 先说说我对几处文字的理解。 “家书到隔年”，很多人理解成诗人在旅馆里收到了家人去年写给他的信。 我不同意这种理解。 人在旅途，行踪不定，家人去年给诗人写信时，怎么可能知道现在的他会投宿在这家旅馆？写“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杜甫，尽管是被乱军解送长安，也是因为一段时间内居有定所，家书才能送到他手上。 那么，杜牧是否长期租住旅馆，把这家旅馆当成了他的通讯地址？这也不太可能。古代的确有读书人或仕宦者长期在外客居的，但一般不会在旅馆长期包房间，因为住宿费太贵，而且客来客往，五方杂处，环境不好。还有一些读书人是免费借住在道观、僧舍，或者在无主的空房、废园栖身，《聊斋志异》中就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当然，也有个别的富二代在妓院里住包月，比如跟杜十娘厮混的李甲（不过那是小说，不足为据）。杜牧也有寻花问柳的雅好，不排除经年累月泡在妓院里。但是他“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时，应该是快活逍遥、乐不思蜀，而不是如诗中所写的那样悄然凝情、寒灯远梦。而且把青楼写成“旅馆”，把出入风月场所写成“旅宿”，杜牧不会如此轻慢。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是诗人收到了家人的信，也不会是在一大早的事。因为在旅馆里，“远梦归侵晓”的时候，只会有住客退房出行，而不会有旅客或邮差抵达。 综上所述，应该把这一句诗理解成，是诗人写了信要寄给家乡的亲人，并且由于路途遥远，路径不畅，诗人推测这封信要明年才能传递到亲人手里。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可能是昨晚在灯下所写，也可能是今早起床后所写。正好有客人要离店，诗人把这封信交给客人，托他捎带到自己的家乡。 唐朝时没有民间邮政，驿邮官方专营，只用来传递政府公文，或者为杨贵妃传递新鲜荔枝。老百姓寄信，多为请远行顺路的客人互相捎带，所以王昌龄才会请辛渐给“洛阳亲友”捎口信。如果与官家的“驿使”或者“入京使”相熟，也可能请他们顺便捎带一点东西（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或者带个口信（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杜牧这封信应该是请远行的客人捎带到家，不会那么迅捷，推测下来，家人应该是明年才收到信。 “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有人说这写的是诗人家乡的景色，以表达思乡之情。我认为，理解成诗人出门（可能也是退了房，继续上路奔波）所见景色比较好。怀乡的事已经写过了，远梦已归，家书已投，回头再写怀乡，未免画蛇添足。而且，沧江烟月、渔船系门，其实不能算是值得欣赏的美景，它是在任何乡村随处可见的日常景象。在我看来，这两句写的是拂晓的行程中在村头所见：河上烟云缭绕，空中晓月依稀，人家门口小船有绳子系着，船上无人，一片静谧，想来钓鱼人现在正在屋内安睡。常年漂泊无定、孤苦抑郁、睡眠质量不高的诗人，出得门来，见到的却是这样一种安详静谧、恬淡闲适的乡野生活情景，这种因鲜明对照而产生的强烈心理冲击正是从上文内容自然发展而来，到这两句正好在欲言又止之中形成了一个反转式的高潮。 再说说这首诗的优点。 诗的遣词用字看似不事雕琢，却字字轻巧老成，举重若轻。 全诗时间线索非常清楚，从投宿、入夜一直到天明、启程，是一个完整的叙事段落。 逻辑思路也环环相扣，一气呵成： 投宿旅馆，必然与很多陌生人打交道。与这些人攀谈的结果，是跟谁都谈不到一起。于是情思郁结，默然无语，在寒灯下一遍遍怀想往事。然后因天冷、人困而试图入睡，却屡被惊醒。听到的是孤雁的哀鸣，想到自己也是离家远行，于是愈加愁闷，愈加思念家人。后半夜总算睡着了，梦中自然是回到了故乡，很可惜窗外的晨曦又让自己回到了现实。起床后赶紧写了一封信，托先行的客人辗转捎寄给家人。自己也随即收拾行李，重新踏上行程。一路上看见烟波晓月还笼罩着安闲的村庄，村民都还在酣眠，钓鱼的小船安静地系在门外的岸边，可是这样的生活离自己又是多么遥远。 诗歌的主角写的是自己一个人，但是他的思绪却牵扯进来若干其他人的身影，参差浮现，若即若离，像是一部抒情的电影：旅馆中的旁人，回忆中的故人，睡梦中的家人，还有只记其事的捎信旅客，只见其物的村舍渔民。 如果说这首诗是一部电影，电影的主要拍摄场景就是诗的开头两个字所交代：旅馆。电影中道具、背景精当，近景只有寒灯一盏，家书一封，中景是村舍一所，渔船一只，远景是江上烟云一带，空中晓月一轮。音效则是万籁俱寂之中不见其形、只闻其声的断雁数声。虽然时间集中，只在一暮一朝之中，场景简单，只在旅馆内外、沧江岸边，但是因为还有旧事、远梦，所以思绪所及，在时间、空间上都完全不受任何限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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