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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布拉德伯里、亨利·哈塞——钟摆

 昵称JDTWtBsL 2016-09-26



钟 摆

【美】雷·布拉德伯里、亨利·哈塞 / 著

夏 笳 / 译

吕则龙 / 图

 

他是时间的囚徒,

被生与死放逐,

郁郁独看,年华流转,

逝者如斯夫。

等待,期许,

绝望,恐怖。

生生世世,无间无隙,

不朽的孤独。

 

“我们曾去过许多地方。”厄亚斯尖声说,“可是这里,绝对是整个宇宙里最奇妙的一处发现!”

他绿光荧荧的宽大翅膀微微颤动,珠子般晶亮的小眼睛闪着兴奋的光。几位鸟人同伴在一旁点头赞同,他们纤瘦的脖颈上,细小柔软的金绿色绒毛层层叠叠。在他们脚下,曾经是一条自动步道,如今却早已残破,像一条皱巴巴的纸带;从这里可以俯瞰一整座广大荒芜的城市。

“真的。”厄亚斯继续说,“如此诡异,又如此怪诞,这玩意儿……天知道它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他有点多此一举地顺着大家的目光指去,那个东西就坐落在不远处一座高高的岩石广场上。

“瞧瞧!那些高耸入云的金属框架,那根粗大的空心钟摆,从架子上面垂下来,却一动不动!那些机械装置,过去一定是用来驱动钟摆的……不久前我飞到那边看过,全被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可是,你看看钟摆底端!”另一位鸟人充满敬畏地低语,“那个空心的摆锤,像一个透明玻璃球。还有里面那个可怕的东西,正朝外面瞪着……”

一具人类的骷髅,孤零零地紧贴在玻璃内壁上,惨白的颅骨向外凝望,像在俯瞰脚下荒无人烟的城市遗迹。那些尘埃遍布的瓦砾堆,裸露在外的钢筋条,横七竖八散落满地,有如一只巨大的蜘蛛,在骷髅兴致勃勃的目光检阅下,似乎随时要蠕动起来,重获生机。

 

“那玩意儿咧着嘴在笑呢,真让人心里发毛!笑得就好像,好像……”

“别胡说!”厄亚斯恼怒地打断他,“那不过是一具骸骨罢了,曾经……确实……在这颗星球上栖息过的哺乳动物留下的骨头。”他有点焦虑,把重心从一条瘦骨嶙峋的腿换到另一条,然后又朝那具露齿而笑的骷髅看了一眼,“没错,那东西确实看上去一副……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附近再看不见其他人?为什么整颗星球上只剩下他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被关在这么一座诡异的钟摆里?”

“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另一位鸟人朝不远处停靠在废墟中的太空船望了望,颤巍巍地柔声说道,“奥弗利正在破译那本书上的文字呢,那本他从钟摆里抢救出来的书。我们最好别打扰他。”

“他是怎么把书弄出来的?我根本没看见玻璃球上面有开口嘛……”

“钟摆的摆臂是中空的,跟玻璃球相通,大概是为了能用真空吸管清理里面的垃圾吧。那本书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了,好在奥弗利把大部分都保存了下来。”

“真希望他能再加把劲儿!这家伙……”

“嘘,给他点时间吧。奥弗利一定能成功的,他在外星语言破译方面绝对是个天才。”

“当然当然,我记着呢,上次那片星系,那颗小行星,那些金属碑上的铭文……”

“他来了!”

“他成功了!”

“我们马上就能知道真相了……”

鸟人们激动得声音发颤。奥弗利的身影出现在太空船门口,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小沓黄脆的纸页。他向同伴们挥了挥手,然后展翅飞过天际,不一会儿便来到大家身边,停落在窄窄的自动步道旁。

“这种语言很简单。”他说,“书上写的只是个故事,很凄凉。我这就读给你们听,读完我们就离开这颗星球,这里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大家在金属栏杆上凑得更紧密些,热切期待着聆听这个故事。寂寂无风的大地上,钟摆默然低垂,纹丝不动,透明的玻璃球距离广场地面不过几英尺高。骷髅依旧咧着嘴在笑,仿佛被巨大的满足与喜悦笼罩。奥弗利又匆匆向它瞥了一眼……然后他展开手中残破的笔记本,读了起来。

 

我的名字是约翰·雷维尔,人们都叫我“时间的囚徒”。他们来看我,全世界的游客都来这里看我,看我被囚禁在这座永不停歇的钟摆里。广场周围缓缓运转的电动步道上,小学生们指指点点,天真无邪地连声惊叹。还有那些专程赶来作研究的科学家,站在外面,把各种测量工具向我伸过来。哈,他们明明可以停下钟摆,放我出来,但事到如今我早已明白,他们永远不会这么做。这一切于我,原本应是一个惩戒,但现在,我却成了科学上的未解之谜。我竟然永垂不朽了,这可真是天大的讽刺。

 

惩戒,命运加之于我的惩戒!现在却更像一个谜。记忆溯流而上,卷携我回到这一切的开端。那一天,我依然记得,我发现了那个方法,可以跨越时间之隙,去往未来。是的,我发明了时间机器。不不不,跟这座钟摆完全不一样。我的时间机器像一个巨大的箱子,用金属和玻璃精心组装而成,里面有一组我设计的电动机轮,可以产生激荡而有序的力场。为了保证运行完满,我调试了不下三次,但是科学委员会那帮家伙,没有一个人肯相信我。他们都笑我。莱斯科也笑我,特别是莱斯科。他恨我,所以带头笑我。

我申请当众演示,以证实我的发明。我邀请整个委员会,连同科学界的全体精英一起前来观看。最终他们同意了,反正看热闹不花钱,就当是共同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又有何不可。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夜,上百个全世界最优秀的科学家齐聚一堂,等着看笑话。没有人相信我会成功,但那又怎样,我不在乎。站在讲台上,依靠着巨大的机器,耳边充斥着幸灾乐祸的嗡嗡低语,还有几百万双不信任的眼睛透过电视屏幕对我品头论足,这些我统统不在乎。莱斯科早已成功地在公众舆论中制造了一场论争,一场对时间旅行轰轰烈烈的谩骂与嘲笑。怕什么呢,几分钟之后,我将彻底扭转战局,将胜利握在手中。我将启动机组,拉下开关,我将目睹机器滑入时间之维,然后重现,就像先前三次试验中发生过的一样。接下来,我将挑选一个人乘坐时间机器去往未来,我将改写历史。

 

那一刻终于到了。然而冥冥之中,上天却做出裁决,将那一刻判作我命中注定的劫数。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现在我依然想不明白,也许是电视转播的电磁信号干扰了机器周围的时空场。我只记得那一瞬间,我伸手握住总开关,面前一排排优雅尊贵的笑脸,又白又亮,从眼前滑过,然后我轻轻拉下了开关……

那一瞬间深不可测的恐怖,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浑身战栗。一道青幽幽的电火花在空中翻腾咆哮,如地狱之火,如长虹贯日,击穿整座大厅,将沿途每一寸空间中的每一颗原子都化作灰烬!

 

我杀了他们,在几百万电视观众面前,屠杀了全世界最精英的科学家!

不,还有人没死。莱斯科,还有我,还有那么寥寥几个人,我们恰好躲在机器后面,逃过了这一劫。我甚至是所有人中伤势最轻的一个,这反而加重了我的罪孽。民众们对我恨之入骨,审判席上,他们群情激奋,一致高呼要我血债血偿。

“毁了时间机器!”人们喊着口号,“毁了那个刽子手,让他万劫不复!”

刽子手!我本想为人类造福,却成了刽子手!我徒劳地向他们解释,这只是一场意外,但面对民愤,理智与争辩根本无济于事。

几周之后的某一天,他们将我从秘密监狱中弄出来,在重兵看守下匆匆押往莱斯科所在的医院。他用一只胳膊从病床上支起身子,一双煤球般焦灼的眼睛瞪着我。除了那双眼睛,我什么都看不见,他浑身都被包裹在绷带中。很久很久,他瞪了我很久很久。从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疯狂,奸诈的、恶毒的疯狂。他疯了,却并未丧失理智。时间滴答滴答,在静默中流逝。终于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一只皱皱巴巴、缠满绷带的手,指向我。

“不,别杀他。”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围在四周的当权者们说道,“拆了他的机器,但把零件给我留下。呵呵,我有一个好主意,对这十恶不赦的家伙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惩罚了。”

我想起莱斯科对我的新仇旧恨,不禁打了个寒战。

又过了几周,一个警卫面带恶毒的微笑告诉我,时间机器已经被拆毁,然后秘密改装。莱斯科躺在病床上发号施令,指导整个工程。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被押送往现场,第一次亲眼目睹那一幕。那巨大的钟摆从天而降,魔幻而恐怖。那一瞬间,我才明白莱斯科对我的报复有多丧心病狂。还有那些跟他一样满怀仇恨、一样残酷无情的民众,他们群聚在广场周围的电动步道上,好像古罗马角斗场里的观众。巨大的惊恐涌上来,我尖叫着想要挣脱,却只换来一阵哄笑。人们幸灾乐祸地叫喊着,大笑着,从我的痛苦中获得无上快乐。

警卫恶狠狠地将我一推,推进钟摆下面的玻璃空腔中。我躺在里面浑身颤抖,听见命运冷酷无情的嘲笑。这座钟摆,这座钟摆是用我的时间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组装成的!那些珍贵的金属与玻璃,如今变成关押我的牢笼,一座昭告我罪孽的纪念碑。我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这座出自我手的刑罚机器里度过余生。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咒我下地狱,骂我不得好死。

头顶上方传来咔嗒一声响,紧接着是呜呜的嗡鸣声,玻璃囚室动了起来,渐渐加速,沿着逐渐延长的弧线来回摇荡。我依然记得,自己是怎样绝望地敲打着玻璃墙,怎样徒劳地大喊大叫,直到双手鲜血淋漓。我依然记得那些脸,一张张,一排排,在视野中慢慢模糊,化为惨白的色块……

起初我以为自己会疯,但是我没有。我什么都不想。第一夜,肉体上的苦痛尚未来临,但我还是无法入眠。城市灯火有如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左,右,左,右,满眼烟火般的流光。夜色阑珊,我终于难受起来,胃中翻涌起冰冷的波涛,让我恶心想吐。第二天,痛苦依旧,我什么都吃不下。一天又一天,钟摆始终来回摇摆,左,右,左,右,一刻不停歇。

他们把吃的东西加工成团,通过空心的钟摆管道塞进来,扑通一声掉落在我脚边。第一次尝试进食,却以可悲的失败告终,钟摆摇晃不停,根本无法保持平衡。绝望之下,我再一次用拳头猛砸冰凉的玻璃,直到伤口开裂,满手满身的血。我用嘶哑的嗓子哀号,却听不见丝毫回应,只有自己虚弱压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不知在痛苦中煎熬了多久,我渐渐开始习惯,每天在动荡中吃喝拉撒,起床睡觉……那些人给囚室地板上装了几个玻璃环,夜里我可以用它们固定身体,换得一夕安眠。睡梦里的世界是寂静的,平和的,没有一丝一毫摇摆。我甚至开始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兴趣,看天地在眼前颠倒,左,右,左,右,上,下,上,下……我看啊看啊,直看到头晕目眩,双目生疼。这种单调往复的运动始终如一,从不改变。

单摆是多么高啊,金光闪闪的摆锤从机械骨架上垂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扫过大地,巨大的影子横跨一百多英尺的距离。根据我的估计,每次摆动的周期,竟然有四五秒之久。

左,右,左,右,时间就这样流逝。到底过了多久,我不知道,也不敢猜……

无聊的岁月里,我开始留意外面那些惊诧又好奇的脸,他们眉飞色舞,指指点点,只是听不见声音。呵,他们当然是在说我。我这时间的囚徒,来来回回永不停息,却始终留在原地。又过了很久——几星期?几个月?几年?住在附近的居民们不再来了,只剩下游客,依旧不时前来围观……

工作人员每天来一次,投下食物,用真空吸管清理囚室。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光阴在记忆中流转,渐渐褪色黯淡,时间于我而言,变得越来越不重要……

终于我开始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逃脱了,我的余生将在这座摇摆不定的玻璃囚笼里度过。突然间,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写点什么,我要留下一点文字在这世界上。我久久地想着这件事,以至于再也不愿去想其他。

每天都会有一名工作人员爬到呜呜作响的轮轴上,通过管道向我投下食物。我开始试着在管壁上敲出密码,请他给我带一点能够用来书写的东西。许多天,许多周……而后许多月,我的请求始终没有得到回答。我变得绝望而愤怒,于是愈加执著,日复一日地敲啊敲啊。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有一天,一本厚重的笔记本跟随食物一起顺着管道被扔下来,还有一支笔!一定是我坚持不懈的努力战胜了那家伙!这些微不足道的奢侈品让我欣喜若狂,久久不能平复。

 

过去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写,把关于我的故事如实地记录下来,不夸张,不掩饰。我已经写得很累了,但我还会写下去。从现在开始,我写的不再是过去发生的事,而是此时此刻正在发生的。

钟摆依旧摇荡不停,划着亘古不变的圆弧。我敢肯定,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年,而不是几个月!我已经有些习惯了。如果有一天钟摆突然停下来,我一定会在绝对的静止中崩溃吧!

 

……(不知过了多久):

发生了什么事?周围的电动步道上挤满了人,不是游客,是科学家。他们拿着奇形怪状的仪器,远远地站在那里研究我。我想我知道他们为何而来,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我没有记录过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如果没猜错的话,莱斯科和其他人已经死了,唯独我还活着!我还记得,刚关进来的时候我脸上有一层短短的胡须楂,但它们却再也没生长过。还有我的身体,有种微微发麻的感觉,仿佛被一种神奇的生命力量所充满。我将比所有人都活得长久,我将与天地同寿!我无法解释这一切,那些科学家同样无法解释,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把我当成一个奇迹来研究。他们甚至不敢让钟摆停下来。我的小宇宙,我的王国,一旦停下,神秘的力量就会消失,他们不敢冒这个风险。

 

……(又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科学家,可怜的小东西,他们通过管道塞了一只话筒进来!他们终于想起来了,在被残忍地关押在这里之前,我曾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他们徒劳无功地研究了半天,却依旧搞不清我为什么一直活着。现在他们只好向我求助了,他们想听我亲口告诉他们,我的症状,我的生理反应,我的想法!他们被彻底弄糊涂了,却还不肯死心。他们想知道永生的秘密,只有我能给他们线索。他们说,我在这里已经两百年了。两百年!那些死于非命的科学家,如今在我面前的是他们的第五代子孙。

起初我缄口不言,看都不看话筒一眼,只是默默听着那些嘀嘀咕咕的议论,那些询问恳求,直到我开始厌倦。于是我抓住话筒,抬头望向那些写满紧张与恳切的脸。他们屏息以待。

“我所遭受的冤屈和痛苦,不是那么容易就忘得了的。”我大声说,“两百年太短了,或许再等两百年也不够!”

说完我放声大笑。天哪,那是什么样的笑!

“他疯了!”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永生的秘密或许就在他身上,但他不肯说,我们也就永远不可能知道。我们也不能让钟摆停下来,一旦时间场效应被破坏,恐怕再也无法重现……”

 

……(更久之后):

自从上次写下那几行字之后,又是漫长的岁月过去了,漫长到我都懒得去计算。很多很多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我甚至有点忘记了怎样握笔写字。

外面那个疯狂的世界里,发生了太多变化。斗转星移,山河倒转,万物生长而后凋零,沧海变桑田。

我曾见过一场战争。一拨拨战斗机遮天蔽日,从遥远的海上飞来,向着城市发起攻击。更多飞机腾空而起,从这里出发去迎战。天空中,绚烂的死亡之火闪烁明灭,竟是如此美丽!被击中的飞机一架架掉落,像风中飘零的叶子。幸存者耀武扬威凯旋,我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属于哪一方……

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生存或者毁灭,与我毫无关系。食物依旧每天通过管道送进来,我怀疑那或许已经成了某种宗教仪式。不管这座城市的居民现在是谁,他们一定早就忘记了我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一切都成了传说,真相遗失在时间中。我的小小世界依旧摇摆不停,沿着亘古不变的圆弧,左,右,左,右……我像果壳中的王,傲然俯瞰外面那些蝼蚁般卑微的生命,朝生暮死,可悲又可笑。

一代又一代人死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要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我要看到所有人的末世!

 

……

我又发现了一件事。那些每天给我送水送饭、为我打扫囚笼的工作人员,竟然都是机器人!方头方脑,巨大笨重,四条短短的腿——不会错,都是冷冰冰的钢铁之躯,只是外表有点像人罢了。

……

这些笨头笨脑的机器人越来越多,到处都能看到它们。啊,当然也能看到人类,不过都是些游客,偶尔来附近观光。大部分人类都搬到了高处,在那些直刺苍穹的摩天大楼上,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像林子顶端的鸟儿。剩下的只有那些栖息在低处的机器人,做着卑贱粗笨的工作,维持这座城市的运转。我想,这正是那些自我为中心的人类一直渴求的,现在终于实现了。

……机器人也在进化,越来越精巧复杂,造型与动作也越来越像人类。它们数量越来越多,越来越神奇……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久以后):

来了!我就知道这事迟早要来!反叛的浪潮如排山倒海!人类,软弱无能的人类,娇生惯养的人类,脑满肠肥的人类,逃吧,看你们谁能逃得掉……有人试图坐火箭艇逃跑,还没飞远,就被满天绯红惨白的热电子束击落。剩下的人们在绝望和恐惧中集结起来,试图用热核武器进行地毯式轰炸,摧毁机器大军的中央基地。但机器人们却设立了坚不可摧的电子防御场,将热核弹掷还给轰炸机,造成无可估量的破坏……

反叛之战很快结束,机器人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胜利。人类被彻底从这颗星球上一扫而光,只剩下我一个。现在,我倒要看看机器人会不会比它们的创造者更聪明。

 

人类是被自己的鲁莽和盲目毁灭的,为了实现心中的乌托邦,他们设计发明了机器人,赋予它们更多功能、更多技术。他们把整座城市都扔给机器人去管理,只留下一两个人类指导监督。然而,某时某地,由于某些原因,某个机器人的电子线圈中闪过一朵智慧的火花。它开始思考,迟缓,却精确。它开始偷偷摸摸地学习,一点一点自我升级。终于某一天,一个新的超级智能,一个天才的机械大脑在进化中诞生,高效冷酷,野心勃勃。正是它领导了机器人对人类的反叛。

这就是我对这段历史的总结与猜测。事到如今,地球上只剩下了机器人——非常聪明的机器人。昨天,一些机器人来到钟摆旁边,似乎讨论了好一阵。它们必定认出我是人类,是这颗星球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人。它们打算如何处置我呢,赶尽杀绝吗?

不,它们不杀我。我又一次成了传说,这些机器人的传说。钟摆依旧在摇荡,机器人们在上面加盖了一座玻璃穹顶,将整座机械结构严密保护起来。它们还建起了其他一些装置,专门用来供给我每天的饮食。那之后它们就不再来了。它们彻底忘记了我的存在。

该死的东西,它们竟胆敢忘记我!好啊,我会继续活下去给你们看!说到底,机器人还不是人造的……我会活下去,直到所有人和机器的末日!我对天发誓!

 

……(又是很久很久):

结束了吗?我终于亲眼目睹了机器人时代的终结!就在昨天日暮时分,那些来自外太空的异族从天而降,如同密密麻麻的蜂群,遮蔽了嫣红如血的残阳。大团深黑色的胶体落下来,像下了一场沥青雨,所有东西上都聚集了厚厚一层……

机器人的战舰交错纵横,在一柱柱猩红的炮火间穿行,向黑色胶体喷射出热电子束。然而,那些外太空异族竟然毫无损伤,不为所动!它们一寸寸向地面逼近,机器人战舰彻底败下阵来,开始四散奔逃,寻找藏身之处。

没有用。银光闪闪的战舰一艘接一艘坠毁,七零八落,像水银珠子溅落在瓷砖上……

黑色胶体逼近了,像有生命的沼泽,在大地之上蔓延。所到之处,所有的金属都被无情地腐蚀,昔日的城市一点一点崩溃坍塌,化作废墟……

 

只有我的钟摆逃过一劫,我的小小世界。胶体密密麻麻覆盖在玻璃穹顶上,却无法进一步腐蚀里面的机械结构。城市毁灭了,机器人终结了,我的钟摆却依旧在摇荡,左,右,左,右……现在它是这世界上唯一会动的东西了。异族们为此迷惑不解,我知道,除非钟摆停下来,否则它们绝不善罢甘休……

一切在昨天就已结束。此时此刻,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钟摆里向外望着,异族们群聚在城市废墟上方,准备离开这里。只有几小团黑色胶体依旧粘在玻璃穹顶上,几乎遮蔽了阳光。还有一些胶体附着在嗡嗡作响的机轮附近,努力侵蚀那些机械结构,就像它们侵蚀机器人一样。这些家伙,真是一丝不苟,尽职尽责。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用不了几分钟,它们就会突破玻璃穹顶,将我的机器彻底摧毁。我要一直不停地写,在钟摆彻底停止前……

就是现在,它停了。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碾压与摩擦声从上方传来,机器再也不动了。我的小世界,我的玻璃囚笼,终于从它永不停歇的摆动中回归静止。

 

一阵强烈的欢欣鼓舞,像火焰在体内燃烧。最终,最终的胜利属于我!那些妄图惩罚我的渺小人类,还有他们的后代,还有那些机器人!所有生存与毁灭,希望与绝望,全都被我战胜了!还奢望什么呢?此时此刻,除了死亡,我别无所求。我相信这并不难,只要耐心等待,等待钟摆自己停下来,迟来的死亡终将步步逼近,伴随着无法忍受的永恒静止……

 

结束了。那些黑色的胶体生物腾空而去,与它们的同伴会合。都走了,只剩我一个。钟摆吱吱嘎嘎地响着,摆幅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越来……

这感觉……真奇怪……

 

【责任编辑:杨 枫】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2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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