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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 掌柜的背上划了一大道口子的那一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 我担保如果没有那一年，我们家的日子会过的好很多。 可是也就是那一年让我的眼泪流尽了！ 那一年开春的时候，我婆婆也就是晓白的奶奶得病了，害了很重的病。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整个人瘦的就剩下老皮包着骨头了。掌柜的的兄弟媳妇都怕自己也染上病，都不回去伺候，那会我们在城里也正是最忙的时候，掌柜的就让我回去。 他还对我说，爸妈养活我们从小到大，一拉一扯的，都不嫌我们脏，丑，调皮，现在他们老了该我们伺候了，如果我们还嫌染病的话，那我们根本就是畜生！ 我当时就觉得掌柜的说的很对就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就回去了。 晓白他奶奶最终还是没能挺过那个春天。现在在我看来，老人到老，没病没灾的入土就是一种福气。而晓白他奶奶生前受了太多的苦，到死还是遭了一回罪。她到闭眼的那一刻，身子重都不到七十斤。 晓白他爷爷在我婆婆去世后每天都唉声叹气的，嘴里叨叨个不停。他爷爷做了一辈子的木匠，掌柜的几个兄弟老家的桌子，柜子基本都是他爷爷亲手做的。 他爷爷最终没有捱过那一年的冬天，他从春天开始一直到去世的前一天一直都在做一顶轿子。 那顶轿子真的好漂亮，轿身上都是精致的花纹，轿子做好的那天晚上，他爷爷一把火就把它烧了，第二天早上就没有再醒过来。 无疾而终！ 听我婆婆生前常给我们说我公公和婆婆十五岁就结了婚，之前那一年，婆婆十八岁，公公十五岁，婆婆从外村逃荒到我们村，饿昏在我公公的家门口。后来我婆婆就在我公公家留了下来，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我婆婆还说结婚那天，我公公当时累极了，下午就在院子里的碾台上睡着了。是我婆婆把他抱回窑里的。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们就不由得笑出声来，可是现在已经都笑不出也哭不出来。 我婆婆说我公公在她看来就像一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两个人结婚到我婆婆去世的那一年差不多六十年。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听我掌柜的说两人从结婚到现在从没有吵过架，相依相偎到了现在。 我婆婆后来跟我们说我公公说那一次结婚的时候，他因为睡着了不能算正式，将来一定要用八抬大轿将我婆婆娶进门。 现在我公公的愿望算是达成了，也许我婆婆会因为我公公这么早就下去陪她而两个人吵第一次架。也许当她看到那顶漂亮的轿子的时候会由衷的从心底里笑出声来吧！ 给我公公办理完后事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三了，当时回来奔丧的就我和掌柜的还有娟娟，晓白马上就升初一了，我就没有让他回来。龙龙那会儿已经得了病。在医院里躺着了。我公公家的老四在医院里照料着。 那时候我就想早早的回去，去看一眼我的龙龙，多陪陪他，刚出村的时候就接到了我哥的电话。 我哥在电话上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估计是怕我在路上伤心，就说家里出事了让我赶快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腊月二十三那天，是集市的日子，我爸带着我妈就赶着驴拉车去镇上赶集。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买了点年货和一包化肥，一包尿素。 我家在山上，到家有一段很陡的上坡路。我妈就说要下来不坐车了。我爸就说，这么点路你就慢慢坐着吧，一会就上去了。 那一次他们没有吵架。 驴拉车到半山坡的时候，两袋子化肥和尿素再加上我妈。车走的很慢，突然车把子上的驴套绳子给挣断了。车直接就从坡上拖下去，坡上估计绊着石头了，车就翻了，直接扣在地上，我妈就被扣在了驴车底下，身上还压着两袋化肥。驴套绳子一断就把驴给惊着了，就朝前死命的跑。我爸已经七十多了，没多少力气，直接就被拖在地上磨着。后来估计是碰到了什么石头之类的东西，我爸手一松，那驴子一甩，我爸就从坡上被甩了出去。 我爸当时就没缓过气来，撒手走了。我妈当时被驴车压着，骨折了一条腿，断了两根肋骨，后来因此还得了气喘，落了一身的病。可算是活过来了。 因为早早的就把我嫁了，我因此恨过我爸，可是后来我觉得我跟了掌柜的并没有跟错，虽然苦却还是很知足。所以对我爸的恨也慢慢的少了。可是我有时候还是别不过这个弯来，离开家那么多年，我也没有再回去过几次。 我最终没能见到我爸生前的最后一面，那时看着他，我猛然发现他真得老了很多，已经完全是一个老人。我那时真得觉得我不孝，我没有尽到一个女儿应尽的责任。 我妈那会就喘喘的对我说，淑芬啊，你可回来了，这一刻我和你爸等了好多年了。 我当时就哭着说，妈，我回来了，我回来晚了。 我妈就无力的骂我，你个死女子！非要等到我们死了才想起回来看我们一眼，我的命比你爸长点，还能活着看见你回来。可惜了你爸，早上还念叨着他的四女子淑芬为什么几十年都还不回来看他一眼。现在你回来了，可是他却已经看不着了。 我当时再也忍不住，就伏在我爸旁边哭了起来。 那时我的脑子完全是懵的，腿软的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我的爸爸妈妈在我爸爸二十六岁的时候结的婚，那时我爸是我妈家里的长工。我爸那时长的又瘦又高，很帅，我妈那会儿个子低还胖。我爸就不想娶我妈，后来拗不过才做了我妈家的上门女婿。 我爸和我妈结婚快五十年，有五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人吵了一辈子，彼此怨了一辈子，却也相互扶着过了一辈子。 我爸刚过完头七，已经是年三十晚上了。我妈也最终没有撑过那天晚上。 他们俩相互争吵了一辈子，却还是一起到了下面，一起又要搀扶着走，也许就是天意吧。 那一年！ 让我眼泪流尽的那一年。 可以的话我宁可不过那一年。 那一年，我一下子失去了四个老人，我们家龙龙又害了病，那一年我们家花完了所有的积蓄，又欠了亲戚朋友的几万块钱，见了人我头都抬不起来。 掌柜的背上划了一大道口子的那一年夏天，龙龙毕业了。他学的是大专，还通过自考学了很多东西。 龙龙那孩子不怎么聪明，没有晓白聪明，但是非常好学刻苦，买了一堆一堆的书。放假回来，整天就呆在家里看书。他能写一手的好字，虽然不认识，但是我觉得就是很好看。 他虽然是我儿子，可是到现在我却一直都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他不再说话，整天黑着脸，长的很高很壮。平时最喜欢安静。有时候晓白在院子里玩，动作稍微大一点，他听着烦了就会冲出家门，拿起什么就往晓白身上打。常常追得晓白满山跑。有时候我见了都不怎么敢拦。 他很喜欢喝酒，每次喝完脸能红到脖子根上，醉了以后他也就不喝了，就一个个躲在角落里偷偷的哭。我有时候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他从中专开始就离开了家一个人生活，慢慢变的孤僻后养成的吧。 那一年夏天的时候，学校已经给龙龙分配了工作，好像是在广东的一个城市上班，临走前的一个月里。他就一直呆在家里。那个时候我就瞧见他的眼珠子黄的厉害，整个脸也都黄的。那会我就让他去医院看看，他说什么也不去，就说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后来我也不敢多问，就由着他性子去了。 我现在好后悔，如果当时我执意要他去医院看下，说不定病情没有严重，说不定我的孩子还有救！我真得好后悔！ 后来龙龙就去了广东，我和掌柜的也松了口气，心里就觉得家里总算是培养出了一个大学生，而且也工作了，现在算是熬出头了。 那一年的夏天，龙龙还给我们写过一封信。信邮到了以前房东那里，房东转交给了我，我也不认识字就让晓白给我念。信上说龙龙已经到了广东，每个月工资有一千多，说以后还会涨。单位给他分了一个二室一厅的房子和另外一个同事同住，每天都有三菜一汤。让我门放心。还说他看见了大海，另随信加了几张照片。 现在我已经把他的那些照片还有他的那些东西都烧给他了。因为我怕我看了之后会撑不下去。我还要活着每天给他们上坟，烧香呢。 那一年的秋天，龙龙从广东回来了。回来之后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寒窑里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吃不喝。后来我才知道他被单位给辞退了，原因是在体检的时候检测到他有黄疸肝炎，回来的时候已经恶化成乙肝了。乙肝那会儿是绝症，是不管花多少钱都治不好的，可是不管治得好还是治不好还是都要治啊！龙龙可是我亲生的孩子啊，有哪个做妈的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活生生的等死而不管不顾？ 从县城到市里再到省城。龙龙的病也从乙肝恶化到肝硬化再到肝硬化腹水，看着龙龙肚子整天鼓得跟绵羊泡子一样，我的心都碎了，每天都有管子从他肚子里抽水。龙龙痛苦的叫喊着，眉眼一天天的憔悴，身子一天天的瘦下去，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天爷！ 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遭历这些罪来让我的孩子承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这样的报应全部发生在我的身上，好让我的孩子活下来，我的孩子健健康康的活下来！ 随着住院的时间越来越长，需要的钱也越来越多了。 都说亲戚越走越近，谈钱却是关系越借越薄。缺钱的那段日子真是不好过，亲戚朋友借钱，能借的都借遍了，到后来亲戚见到我打的电话就挂，要么就说没钱可借，乡亲朋友见了我都是绕着走。 后来实在没法子我就撑着一张老脸上门去求人家。那一年，我流的眼泪比别人尿的尿都多。我也知道我儿子的病本身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响都没有。银行不给贷款，高利贷又没门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可是为了我儿子又能怎么办呢？但凡是有一点希望我就会拼了老命也是会想去抓住的。那一段时间我为了借钱就差给别人下跪了。 再后来我就去偷偷的卖血，卖到整条胳膊上都是针眼，眼睛花的什么也看不见，腿软实的走不动。那一年里我就每天来往于借钱，卖血，到医院送钱到再借钱的过程中。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下来了几床铺盖和吃饭的碗筷。 掌柜的为了赚钱又到沟里去打石头了，每天早上随便在家里吃一点，中午带上一包方便面，晚上回来又得自己做饭吃。其实那会家里除了方便面，什么菜水都没有。 有时候我真得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一了百了，不用操心，也不用心疼了。可是一看到我儿子正躺在病床上叫唤，想到家里还有个不大的晓白的时候，心就又软了下来。 那段时间也真是苦了晓白，每天没人给他做饭，都是自己拾掇的吃一点。也冷落了娟娟，那孩子本来就不听我和掌柜的话，那一年我们家都忙着办上面四个老人的后事又要奔波着给龙龙借钱看病，一时间也顾不上她，她的心就更野了，成天不着家，课也不去上，老师都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说让我管管。可是我哪有富余的心力去管啊，再说管了她也不听，也就由她去了。 娟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还是这么不懂事，估计那大学也考不上，我的这些孩子真是一个都不让我省心。 我的大儿子龙龙一直捱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才走的。我记得那一天我从医院里刚抽了一大管子血，拿到了六百块钱。当我拿到钱的时候心里还盘算着应该给龙龙买一点什么样的好吃的或者买一点别的药，或许这样他就可以多活几天。 然后我就在龙龙的病床边累的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才慢慢的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病床上，一个穿白大褂扁着脸的男人过来告诉我让我去领人。我还纳闷着让我去领什么人，回头就看见病床上我们家龙龙已经不在了。 我当时就问，我们家龙龙去哪了？ 那个扁着脸的医生又重复说让我去太平间领人。 我当时一下子就傻了，脑子里整个都是乱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想张嘴却已经喊不出声音来。浑身软的瘫倒在病床上，脑子里满都是龙龙的影子，心里重复的念叨着。 我儿子死了？ 我儿子真得死了！ 那天一直到下午我才稍稍缓过来，慌忙给以前房东打了个电话，拜托他通知我掌柜的来医院一趟。晚上十点多掌柜的来了，来的时候衣服也没换，身上都是土，头发里尽是石头渣子，满是土灰的脸上有两道眼泪。见了我就问，龙龙呢？ 我当时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掌柜的看了一眼空晃晃的病床又看看我，忽然一跤坐倒在水泥地上。我忙着想过去扶，却腿软的从床上摔了下来。 病房里再没有其他的人，我和掌柜的就这样在病房里的地上坐了整整一个晚上，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掌柜的只是一个人默默的抽着卷烟。 天快亮的时候，掌柜的给他家老四打了个电话，让他到医院来让老家拉人，因为医院说人不能在太平间久放。我也想早点领着龙龙回去，放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太平间里我也不放心。 埋我们家龙龙的时候，我没有告诉晓白和娟娟，他们一个马上考初中，一个考大学，我怕告诉他们影响他们考试。我给龙龙买了一身很好的西装，一大堆纸钱还有吃的用的。龙龙活着的时候一直跟我说他想要买一套西装，可是那会儿家里穷，买不起。我就想着活着穷着，苦着，忍着，饿着，寒酸了一辈子。人走了到了下面就应该走的风风光光的，体体面面的，不要再受穷。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到好一点的人家，让他有书念，有钱花，不要再到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了，一辈子吃苦。 王跳绳当年就说龙龙的名字太硬，八字太硬，他会克他的亲人，最后克他自己。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他生来就是折磨的，为了能让他上的起学，我们一家到了城里，吃了别人几辈子吃得苦，受了别人几辈子受的罪。为了能有钱他治的病，丢了别人几辈子够丢的脸，流了别人几辈子够流的泪。现在我们家一无所有，穷的几乎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时候，他却撒手把我们一扔，自己先走了。 他折磨完最爱他的人，又折磨自己，最终还赔上了自己的命。龙龙走的时候我们家还没有给他娶媳妇。按我们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还要给他找媳妇，结“冥婚”。现在死人结婚比活人都贵而且又难。他真是我们家上辈子的债主，到了下面依旧还能折磨着我们。 现在什么都没了就剩下了我一个，把我卖了都给他娶不起媳妇了，希望等我将来下去的时候，不要怨我，怪我这个没用的妈！ 我现在做梦都梦不见他。我想梦见他，再多看一眼我的儿子。 埋完龙龙我和掌柜的回来的一天晚上，我刚吃完饭放下碗，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脑子嗡嗡的，我就躺在炕上想休息一下，头刚一沾枕头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围了一圈人。掌柜的，晓白，娟娟都在哭，我的脸上也都是眼泪。炕沿上还放着米面的水碗里的三根筷子突然就倒了。水溅了我一身。 我当时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问晓白。晓白只是哭，不说话。娟娟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我就问掌柜的刚才到底怎么了。 掌柜的就说，龙龙刚才“伐”到你身上了！ 我当时一惊，忙问说，真得？他都说什么了？ 掌柜的说，龙龙说他觉得对不起我们，折腾了我们一辈子，也折腾了自己一辈子。 我又问，还有呢？ 掌柜的又说，龙龙后来又说了一些，剩下就是一直在哭，也就是你一直在哭。后来他还说在他的皮箱里的笔记本里夹了四百块钱，是他攒的。让我们拿了买点好吃的。说一辈子没孝敬我们，一切都来不及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我真的在皮箱的笔记本里找到了四百块钱。再后来掌柜的用水碗给我“默诵”了一下，我才缓了过来。龙龙才走了。 我一直想做梦，可是在梦里都见不到他，有时甚至连个梦都没有。也许是我当时太想他了把！可是那四百块钱又是怎么回事？我之前根本不知道皮箱龙龙的笔记本里有钱。 也许这本就是老天爷对我们家的一种补偿吧。让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 可惜的是这一切我都没有看到，也都没有听到。 我好后悔。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马姓其人，字晓白，三流段子手，书有 《稻草人之死》，《漫游记》等百万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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