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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性道德,只是一种想象」| 周作人与性学大师霭理士

 爱之方舟 2016-09-29
 

文 | 戴维娜

本文摘自《花城》杂志(2016年5期)之《以美为教——周作人与性学大师霭理士》第二节《道德作为一种艺术》


艺术家身上都有苦修者和好色者的双重本能。其节制与纵情,恰如大母神圣洁处女与淫娃荡妇之两面。魔鬼乃是上帝的另一副面孔。维多利亚末期的性学大师霭理士相信,要解决宗教症结、社会矛盾、政治冲突,首先必须处理“性”的难题。“性”不只是形而下的感官运动,还可以是形而上的,类似哲学的高级形式游戏。

更重要的是,在“性”的黑洞中,集结了人类积攒几十个世纪的根本性的黑暗与谬误,而这些黑暗——需要整整一部世界宗教伦理史来加注。无论是对性的杀伐,抑或肤浅的滥用,都衍生出道德的教条、怪诞的律令、历史的借口、人性的遮蔽,继而生产出一个错误的死尸累积而成的荒谬世界。在“性”的枝头,人类得以采摘最古老又最新鲜的原罪。

用罗素·布朗(Dr. Russell Brain)教授的话说,“在性的问题上整个世界都亏欠霭理士”。他用雄辩的布道推进了“性”的现代化。如果说霭理士一生致力于将性从道德牢笼里解放出来,倒不如说,他以“性”为最本质的捷径,单刀直入借此解放人类的道德。

Havelock Ellis

(1859.2.2 – 1939.7.8)

所谓性道德,仅是人们的一种想象。

霭理士的追慕者周作人最热心的题目是“人”的研究,性心理学自然成为了他“人学”的突破口,以至于做梦都在思考“性的教育”这一“考题”。他推崇一位日本医生写作的《性的生活》(Vita Sexualis),作者在文中细数了自己六岁至二十一岁的性知识的经验,欲作儿子的性教育的资料,“却使官吏用警眼断定是败乱风俗而禁止了”。这大约可以解释周作人对待子女格外自由,甚至淡漠的态度。在《谈虎集·抱犊谷通信》中他写道:“我的长女是22岁了,现在是处女非处女,我不知道,也没有知道之必要……我们把她教养成人之后,这身体就是她自己的,一切由她负责去处理,我们更不须过问。”

周作人 (1885-1967)

周作人并不反对人本性中的风流与欢爱。在情感和行为上,蔼理士一生追求透明的实验,周作人则走向了绝对隐蔽的反面,一生都没有绯闻。在他的温和又无情里,蕴含着某种深沉的创作冲动。弗洛伊德将性欲归结于人的本能,认为创作的本质是艺术家不能满足自己的性欲,荣格否认了这一点,他认为创作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来源于人内心的经验和幻觉,是先天存在。霭理士两者皆非,他将两性的拥抱与音乐和祈祷相等同。在霭理士那里,性仿自然,乃人间大道,其中有更多的神秘之美。他虽然“排斥宗教的禁欲主义,但以为禁欲亦是人性之一分子”。所谓的节制与纵情,非但不是二元对立,而是相依相续,相辅相成,如同母神,抑或自然的一体两面。只有尊重这双重性,才是“知生活法的明智的大师”。他继而写道:“一切生活是一个建设与破坏,一个取进与付出,一个永远的构成作用与分解作用的循环。要正当地生活,我们须得模仿大自然的豪华与其严肃。”节制与纵情,共同构筑了模仿自然的爱的表达。霭理士和周作人都崇拜的偶像凯本德,曾在《爱的成年》里写道,“性是自然界里的爱之譬喻”。这,大约是关乎“性的艺术”与“自然”间关系的最好诠释。


《性爱的新文化》收录了周作人民国时期的性爱杂文

在母神照耀下的古希腊,肉体是一座艺术的圣殿,朗健的情感中没有猥亵、羞耻的成分。重返文明中的“自然之道”,是解救母神的第一道阀门。根据古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的记录,人们用天赋纯洁的裸体来迎神和舞蹈,用骄傲健美的裸体来战斗和竞技。当少女们练习赛跑、角力时公开地赤身裸体,然而“其间却绝看不到,也绝感不到有什么不正当的地方。这一切运动都充满着嬉戏之情,而并没有任何的春情或淫荡”。霭理士大作《性心理学》第一卷的附录中,有一段摘引自诗人约翰·西蒙兹(John Addington Symonds)的关于“妾” (concubinus)的注解,在首次正式出版时即被删除,其中提到古罗马同性恋的合法性。古希腊甚至把同性恋看作是“比异性恋更高级的一种爱情形式”,可见其自由放任。艺术家多具备的“雌雄同体”的完整性,大约也可由此溯源。私人的肉体,是公共生活的起点。《爱的成年》一书中,凯本德写道:“对于人身那种不洁的思想,如不去掉,难望世间有自由优美的公共生活。”


美教的沉沦,及对自然的斩杀,都始于性的禁锢和对母神的侮辱。代表着无上繁殖力的母神,是母亲,是姊妹,是情人,她同时是捕食者和供养者,因而一体两形,充满着神性的禀慧特异与人兽合体的黑暗本能。萨福这样的“美人诗圣”却被诬为“卖淫女鬻歌妓”。而据周作人考察,维纳斯在基督教文明里有更为不堪的命运: 

 查神话学维纳丝的确是爱与美的女神,但是,这爱乃是两性的爱,美亦是引起爱情的美。(德国斯妥丁教授著《希腊罗马神话》)自从大神死后,基督教把旧神招安的招安,贬斥的贬斥,维纳丝就变成了摩登伽似的“淫女”,中古的“维纳丝山”(Venusberg)的故事即是最好的证据。(诃华德著《性的崇拜》)在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名称。手相学里的维纳丝山系是拇指根的隆起,还没有什么,其他的一个拉丁文的“维纳丝山”却是道学先生所不道的字了。色欲称作“维纳丝事”,花柳病也叫做“维纳丝的病”,这位司美与爱的女神的名誉真是扫地以尽了。(周作人:《女性的发现——知堂妇女论类抄》)


来自庞贝古城的维纳斯画像,西元前79年之前  

被侮辱的她们,成为了艺术本身。她们掌握了加害的绝技,同时习得了受害者的语言,持续逗引并抚慰为千年暗火所炙烤的艺术家的心灵,邀约他们为之殉情。周作人与霭理士人生中遭遇的审判和道德悲剧,很大程度上亦是出于对艺术的执迷和滥情。在霭理士抑或周作人的年代,文艺中稍有情色描写,都会被视为严重的不道德。周作人曾引霭理士的句子表达牢骚:

……这书或者是一个大哲学家所著,包含着他的最深的哲学,只要有一个猥亵的字出现在里边,这一个字便牵引了各国读者的注意。所以莎士比亚曾被当作猥亵的作家,必须经过删节,或者在现今还是被人这样看待,虽然在我们端淑的现代读者的耳朵里,觉得猥亵的文句实在极少,一总收集拢来不过只是一页罢了。(《猥亵论》,刊于《晨报副镌》,收入《》)


从惠特曼,左拉到卡萨诺瓦,都是霭理士热爱的对象,这些作家都曾因作品涉“性”而饱受争议。霭理士赞赏惠特曼“将下腹部与头部胸部同样看待”。在《断言》(Affirmation,1898)中,霭理士评论法国作家左拉好用粗俗的话写猥亵的事,说这正是他的一种大好处。他痛惜英国文学近二百年来,因故作高雅而失却的深刻有力的表现力,嘲讽现代道学要求“我们拿尾闾骨为中心,一尺八寸的半径——在美国还要长一点——画一圆圈,禁止人们说及圈内的器官,除了那个‘打杂’的胃”。对此,周作人深以为然,并付之实践,他开始收集猥琐歌谣和猥琐笑话。根据霭理士《性心理学》,呵痒与性的悦乐相近,只是生活不允许性随时发泄,剩余的力比多发散为笑乐。在霭理士的理论支持下,周作人一贯对涉“性”文学积极辩护,以争取人的解放与社会的文明。



从前听说辜鸿铭先生批评英文《礼记》译名的不妥当,以为“礼”不是Rite而是Art,当时觉得有点乖僻,其实却是对的,不过这是指本来的礼,后来的礼仪礼教都是堕落了的东西,不足当这个称呼了。中国的礼早已丧失,只有如上文所说,还略存于茶酒之间而已。(周作人:《周作人文选》)


大道既隐。霭理士在《性心理学》第六册写道:“一经受了基督教底禁欲主义底洗礼以后,爱情便不再是,如同在古代一样,一种急需培养的艺术,而变为一种必须诊治的病症。”原始人对性盲目崇拜,迷信“马蹄铁可以辟邪,行经的妇人也就会使酒变酸;夫妇宿田间能使五谷繁茂,男女野合也就要使年成歉收”。照霭理士的解释,性的崇拜间接地使我们知道文化意义上“性”的重要;这种迷信进而转变为一种恐惧,形成凶狠的“性的礼教”及宗教上的清规戒律。性,连同女子,被文化妖魔化。

近代以来,科学照亮了中世纪和人们头脑中的黑暗,然而,强光同样致盲。性的信仰和性的恐惧渐渐消失,转而开启了性的滥用、性的庸常。当本应发生在最私人领域的亲昵交流微妙感知,丧失了其原本独一无二的私密性,这构成了文化对性的新一轮迫害。性的科学,某种意义上损害了性的艺术。其公共意义也因此变得世俗化、扁平化、娱乐化。周作人很早认识到简单的性开放、性解放解决不了问题。在中国,关于性的扭曲,更像是一座古老墓穴,其中有更多的文化陪葬和恶鬼冤魂。


性的公共意义也因此变得世俗化、扁平化、娱乐化。

周作人把性看成一种道德的替身,一种高级的、有趣味的信仰。他对于节制和纵欲的态度,正如他对待革命的态度,当公众极度保守时,周作人呼吁革命;一片“左倾”时,他又主张回到书斋。他不革命,却是某种意义上的革命者;他有宗教情怀,但不是教徒,这是他的中庸之道。在霭理士的思想下,周作人的性观念,在科学、艺术与人性上达到了糅合与统一。周作人早年化名女作者,为杂志撰写诸如《妇女运动与常识》《论做鸡蛋糕》《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等》《女学一席话》《女子与读书》等一系列妇女解放议题的文章,在《花煞》《关于闹房的通信》等篇目中表达他与世不同的观点。然而时至今日,他的呼吁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女性解放掉入了另一个深渊。周作人曾写道:“性的事情确是一个极为纤细复杂的问题,决不能够完全解决的,如一条险峻的山路,任黑暗里走来走去固然人人难免跌倒,即使在光明中也难说没有跌倒的人。”至于光明之中的跌倒和黑暗之中的跌倒哪个更可笑,则不好说了,需看艺术家如何鉴赏。



作者

戴潍娜 

诗人、译者,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诗刊》30届青春诗会成员。

著有诗集《灵魂体操》《面盾》,诗文集《瘦江南》,童话小说集《仙草姑娘》等;翻译米克洛什论文集《天鹅绒监狱》(入选多个年度好书榜),伊塔洛·卡尔维诺小说《组合与反组合》《格诺二题》《乌力波简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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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6年第5期目录

(总第222期)




长篇小说《安慰书》(北村)

中篇小说帝国影像》 (萨朗)

       《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赵瑜)

短篇小说《盛夏的远足》 (周嘉宁

       《如何表彰一条狗》(马云洪

诗歌《看敬亭山的21种方式》(欧阳江河

家族记忆《风中的父亲母亲》(杨春

散文随笔《朽木的芬芳》(孔见

       《手艺人》(干亚群

蓝色东欧《乌村幻影(节选)》(【罗马尼亚】欧根·乌里卡鲁著 陆象淦译

思无止境《以美为教——周作人与性学大师霭理士》(戴潍娜

域外视角《村上春树的孤独和救赎——东亚现代文化的转折与日本当代青年文化(五)》(【日本】千野拓政

特约:新媒介文艺前沿探讨《为虚拟现实预先注入鲜活的人文理性》[ 翟振明、邵燕君等(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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