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锦绣周末|女红:那一剪一针,绣鞋香囊,满满的女儿心

 青梅煮茶 2016-09-30


作者:水溶

 

【按:王爷精红楼,擅女红,写起红楼的女红来更是如鱼得水。只这样娓娓道来,如一副绣闺长卷徐徐展开,温情柔意跃然纸上,却又透着一点忧伤,一点悲凉,一点沧桑。这何止是红楼女儿,乃是千古女儿的生活写照。】

 



       做女红,是红楼梦中女子们的日常。

 

  所以宝玉去潇湘馆的时候,会看到紫鹃在回廊上做针线。邢夫人揣着目的去贾母那里寻鸳鸯,会夸奖鸳鸯正在绣的花越发好了。马道婆来到贾府,各屋里串一回,会顺便向正粘鞋的赵姨娘讨两块零碎缎子做鞋面。就连警幻的太虚幻境,窗下也看得到唾绒,可见仙女也是要绣花的。

 

  但是黛玉是不大做针线的。她屋里窗下设着笔砚,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使得刘姥姥还以为是哪个哥儿的书房。中过探花的兰台寺大夫林如海,如果和国子监祭酒李守中来讨论怎样教育女儿,估计是要话不投机的。虽然黛玉天赋聪慧,但若林如海也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怕我们就读不到《葬花吟》《桃花行》了。

 

       黛玉的针线只做给宝玉。她给宝玉做了香袋儿,给宝玉穿了玉上的穗子,但是吵架的时候,都剪了,她的小脾气就这么干脆。宝玉说,所谓爱物儿,就是别在生气时拿它出气,这话也只够哄哄晴雯,黛玉一针一线下的功夫,倒像专门是为了生气时拿来出气的。做,只为那个人做,剪,只为那个人剪。绣成的花瓣,剪碎的丝缕,其实为的终归是自己的心。

 

  记得第二十八回曾写过林黛玉拿剪子裁东西,到底裁的是什么?书上没说。黛玉做了又没有剪破的东西,便是那葬花时装花瓣的绢袋儿。暮春的时候,那些落花总是锦重重的铺了一地,林妹妹大概也做了很多个绢袋儿吧。没剪破,却都随花埋在了土里。

 

  虽然太医让黛玉好生静养,老太太又怕她劳碌了,但她半年不拿针线,还是令别人对她有微词。在那个时代,不做女红的女孩儿是另类。黛玉读的一肚子文章,使她那本来就冰雪聪明的心更玲珑剔透起来。那些针线女红,正是人间烟火,而黛玉这般与众不同,令人生出“伊人不是此间人”的感觉。贾母只万般的宠爱着自己心坎上的小外孙女儿,并不在意她是否做针线,阅历如老太太却也忽略了这其间的不祥。

 

  如果林如海知道女儿后来写下的诗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他大概会后悔当初令女儿读书识字。疼爱黛玉的人们并没谁希望她做个才女,只想她能平安一世,日日在窗下绣花,窗前架上的鹦哥也不要会念诗,会说几句吉祥话就好。

 

  想做就做,想剪就剪,谁能比黛玉呢。同样是父母早逝的湘云尤其不能比。她们家嫌费用大,不用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他们娘儿们自己动手。湘云也只有来贾府小住时,才敢和宝钗抱怨一句累的慌。不过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姑娘照样大说大笑的烤鹿肉去,湘云这点最是令人敬爱。“霁月光风”四字,曹公可不是白给的。贾府里的人们不知她的苦处,还动不动就拿点活计请她帮忙。提起湘云的境况,宝钗说,自然是从小儿没了爹娘的苦。读者读到此处,也不免这样想,不免鄙视一下湘云的婶婶,那个大热天还让湘云穿几层衣裳的古板女人。

 

  但是我们也要细想想先前的话。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自己动手,可见不止湘云做,古板婶婶也是要做的。当然了,如果是自己亲妈,可能会心疼些儿,可能不会让湘云做那么多,不会那么可劲儿的使唤她,但总归还是要做的,只是多些少些的区别罢了。

 

  当庞大的家族日趋没落,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已经成为这些世家的一种通病。史家的女人还算是有担当的,不能开源,便来节流,她们无奈的用自己的一点点力量,来缓解一下这种拮据,能省一抿子总是好的。大概凤姐也是这么想,当家才知柴米贵,凤姐最能体会到“内囊尽上来了”,所以“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背地里不恨我的”。

 

  我一直很想知道,探春给宝玉做的那双鞋,到底精致到什么程度,以至于贾政要感叹是“虚耗人力,作践绫罗”。这鞋得花费了多少工夫呢,送给谁当然要随自己的心了。像这样的活计,黛玉不爱做,湘云没空做,宝钗是不肯做,唯有三姑娘,才有这样别致的心思。所以都是会写诗的人,也唯有三姑娘想到了起诗社。

 

  探春协理管家,也和凤姐一样想着省俭的法子。裁去了少爷们学房里的补贴,裁去了姑娘们脂粉的费用,承包大观园的花花草草。只怕再过几年,贾家说不定也要和史家一样,要裁到针线上的人了。所以也就眼下,还能由着自己的心,把针线女红当成打发时间的玩物。若环儿真到了“屋里没有分例,没有人”的那一天儿,我相信探春一定会给自己的弟弟做鞋,一定不让他“鞋搭拉,袜搭拉的”。

 

  相比这几个女孩儿,宝钗果真是最成熟,最懂事的一个。薛家境况也不比史家好,她自己便“夜夜女红必至三更方寝”。她很坦然地这么做着。用这种做女红的方式,安静地面对着一切的变迁,自然,从容。就像我们上学时班里的那些优等生,总是能完美地写好作业,不用任何人催促。宝钗从小也是读书的,但看到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

       宝钗从小也是富丽闲妆的,但看到“我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了”,她便把那些金金玉玉都收进箱子里。她的诗才极好,写的螃蟹诗,柳絮词都曾夺冠,但她深知在当时的世间,针黹女红才是女孩子的本等,于是她遵守着这本分,随分从时,从来不肯违错。就像四季花蕊做成的冷香丸,雨水那日的水就是雨水那日的水,霜降那日的霜就是霜降那日的霜,只可等待,不可更改,这是规矩。

 

       看来家里有没有针线上的人,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了这些人,小姐们做针线就是爱好,没了这些人,小姐们做针线变成了工作。

  但是宝玉不管这些,他根本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东西。就像他和秦钟说的智能儿手上的茶,“我叫她倒的是没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他的穿戴,估计大都是经了袭人和晴雯的手的。鸳鸯戏莲的肚兜儿,要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由不得不戴,夏天的晚上纵盖不严些也无妨了;带着病连夜补好的雀金裘,也只为了他不至于着急,为了他第二天不被老太太、太太埋怨。雀金裘烧了洞,还有别的衣服,大毛儿、小毛儿的多着呢。便受几句责备又怎样呢,只不过晴雯舍不得他罢了。素色的扇套儿,大红血点的裤子,在上身之前,不知在爱他的姑娘们手里摩挲了多少遍,宝玉要的便是这种感觉吧,活计精细与否倒是在其次吧。

 

       晴雯果然是针线最好的,满屋里只有她最磨牙,满屋里也只有她会界线。所以她有底气骂坠儿“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不如戳烂了”,这是一个业务骨干,生产标兵特有的优越感和自信。

 

       针线可以用来谋生,当初的甄家娘子,就带着丫鬟靠做针线度日,所以娇杏出来买线时才会重逢雨村。针线也可以上升为一种艺术,像慧娘绣的草字诗词的璎珞。在后世成为珍品,称“慧纹”。这慧娘真是个传奇的女子,可以把做女红做到这种境界,让后来的人有多少仰慕和多少感叹。十七八岁便死了,果然“过慧亦夭”,果然“大凡好物不坚牢”,只怕这慧娘,也是薄命司册子上的人罢。

 

       女红是女子与生俱来的天赋。上苍给她们一双纤纤素手,让世间女子重复着针针线线,一绣千年。正如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每一位女子也都用不同的心思,缝制着自己不同的年华。缝好的衣裳,会一年旧似一年,做着女红的人,会一年老似一年,从珍珠慢慢变成鱼眼睛。窗外的花纷纷开过又纷纷谢去,绣出来的花朵却永远开在那里,用细细密密的针脚,五彩缤纷的颜色,说着女子们一生的故事。曾经的豆蔻梢头二月初,到得后来,谁在风雨中零落成泥,谁守到了绿叶成荫子满枝。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