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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姐的纺车

 wunianyi 2016-10-01

 


薄命司正册的十二金钗里,巧姐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当黛玉宝钗们在藕香榭里斟酌着菊花诗的平仄的时候,她还只是个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小萝莉。窗外山坡上的两株桂树开得正好,廊上煮着茶,温着酒,太太们喜欢这里临水的亭子敞亮,河里的水又碧清,看看水,眼也清亮。

此刻,一切都还没发生,秋风吹过大观园,螃蟹肥美,岁月静好。

但是巧姐很快就会有名字了,因为刘姥姥来了,带来透着乡村泥土味的新摘瓜果,和同样透着乡村泥土味的小男孩板儿。

七月初七出生的女儿,这个生辰让凤姐担忧。那时的人们普遍认为“七”是不吉的数字。富贵家的孩子总是三灾八难的,远远不如板儿这样的孩子好养。板儿他们一旦会跑了,哪个坟圈子里不跑去?可是巧姐只是在风地里吃了点子糕就病了。难得出屋门的孩子,眼睛干净,进一次大观园便撞了花神。但是刘姥姥说了,取“巧姐”这个名字,是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这么大年纪的人的见识总是不错的。这样一个乡下贫苦老人,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沟坎,她能健康平安的活到这个年纪,就是福气,命就够硬。她命中或许有一种抵御灾厄的力量,可以通过她取的名字传导过来,这一点凤姐大概是相信的。只愿自己女儿应了刘姥姥的话,日后有什么不遂心的事,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却是从这“巧”字上来。

但那时她们都不知道,刘姥姥能给巧姐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名字。


两个云泥之别的孩子在大观园遇见了。板儿看什么都新鲜,和他姥姥一样,觉得满屋子东西都只好看,都不认得。只有某间屋子里的一个纱账,上面的蝈蝈儿蚂蚱儿是他熟悉的物事。他感觉到一些些自己熟知的气息,这气息冲淡了他的拘束和局促不安,结果因这稍许的放肆挨了巴掌。巧姐小小的心里不知是否能感觉到,这个小男孩和她平时见到的人们都不一样。总之她看到了小男孩后,最关注的是他手里拿的佛手。板儿的佛手给了巧姐,巧姐的柚子给了板儿,曹公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写这一笔。他笔下写到的互换,都是特意留下的线索。琪官和袭人无意互换的汗巾,贾芸和小红有意互换的手帕,最初的际遇,最后的结局,命运早有安排,上天自有道理。

但是这还不是巧姐和板儿最初的开始。那还要更早,早到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的时候。刘姥姥等着凤姐来,便是在“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板儿在那时就进入了小婴儿巧姐的小卧房。板儿大概是第一个进入巧姐闺房的外姓男子吧。那一次,凤姐施舍给刘姥姥二十两银子,这是她心中的一点善根。不久后,在馒头庵的青灯影里,佛偈声中,她纤纤素手随意一翻覆,就攥了三千两银子,后面紧跟着两条人命。人在做,天在看,作为贾府的当家少奶奶,银子上千钱上万,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里调度,二十两银子微小到不值一提,却可以为巧姐换一条劫后余生的出路。凤姐说过,她是不信阴司地狱报应的,但是善恶因果,由不得人信与不信。凤姐做过的坏事会报应在自己身上,施过的恩德却将给女儿带一份善果。

宁国府的大殡如压地银山滚滚而来。二丫头一家人看着凤姐们,直是天人一般。凤姐应该正眼也没瞄一眼这些庄户人,这农家小院,简陋房舍。沧海曾是桑田,她怎会知道女儿将来可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宝玉所熟悉的女孩子们,都只有诗书和脂粉,但是这里的二丫头有一个纺车。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宝玉对二丫头说:

      “我因为没有见过,所以试一试玩儿”

宝玉摇了纺车,二丫头也摇了示范给他看,他们摇纺车的时候凤姐就在隔壁。她才是真正没见过纺车的人。

但是,宝玉是见到过纺车的!只是他自己不记得了而已。

那时他曾在梦中来过一个叫作薄命司的地方,曾在一个册子上看到一副画,画上荒村野店,有个美人在那里纺织。旁有四句话:

        “势败休云贵
         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
         巧得遇恩人”

当时引领着宝玉到那地方的人,此刻就躺在帮底皆八寸厚的樯木棺材里。灵幡招摇,五品龙禁尉的全副执事摆开,风光无限。

凤姐是轻易不出府门的,如果不是因为送殡,她也绝无机会在这样的农家小院坐上一回。是可卿的丧事把她带到这里。线索一次一次被透露,只为让当事人日后回想时好恍然大悟。而可卿归去时,给凤姐托梦所说的话:“盛筵必散、登高必跌重,”也在后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中被凤姐忽略和忘记。



宝马香车一时展眼无踪,对二丫头来说,这些贵人只是浮云过客。宝玉回眼望去,二丫头和一群女孩说笑而来,怀中抱着她的小弟弟。多年以后,巧姐是不是也走在乡村的泥土路上,怀中是不是抱着她自己的孩子。她的丈夫会是谁,是否会是那个当年进过她卧房的小男孩。当时的那个把柚子当球踢的乡下小孩,见了肉就吵着要吃,又怕生,死都不肯出来作揖。这男孩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的人呢?只希望不要像他那没出息的父亲那样,没钱过冬就只会喝闷酒,在家里跳踏会子,跟老婆孩子发脾气。

想当年林黛玉的母亲贾敏,没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王夫人回想这些的时候,大概也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王家的女儿也曾是这样大家子小姐的款儿。她叹息着迎春探春姊妹们,比起贾府上一代女儿所受的委屈,却怎能想到再下一代,又会是怎样的景况呢?刘姥姥初进贾府,凤姐也曾“告艰难”:“殊不知大有大的难处,说给人也未必信罢”。曾经的那个热闹的夏天,一街轿马向清虚观而去,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又有谁知道是在走的下坡路呢?上坡艰难,下坡却是容易得紧。下坡的路上如果再有一个外来的力量,把那翠盖朱缨的马车再推上一把,只怕就要直跌入谷底去了。那力量如果够大,甚至跌落过程中还会翻倒倾覆,支离破碎。而幸存下来的巧姐,就要从此飞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幸而有知恩图报的刘姥姥,用强巴巴的手,温暖巧姐劫后的年华。刘姥姥曾经和贾母说,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这话自然是错了,没有人生来是享福的,也没有人生来是受苦的。再深厚的福泽,几代人享用下来也总有尽时。福气绵延到巧姐只剩了薄薄的一层,不堪一击。但是那些受惯了苦的人却往往是最善良的人,往往看不得别人受苦。

地里的活总是有受苦的人在干,干活的庄稼人收工回来,吃过了粗糙的晚饭,闲闲的或蹲或坐在门口的条石上聊着天,说着粗糙的笑话。八卦着当年金陵王家怎样怎样接驾,当年贾家贵妃女儿怎样怎样省亲,言谈间也不知加了多少不靠谱的想象。也许巧姐会挎着篮子,正好路过。风吹起她的粗布衣裳,也把这些闲话吹进她耳中。她是不是会低下头,加快脚步,表情漠然,好像这些事情真的和她无一丝一毫关系。


她还要赶着回家纺棉花呢。据说,棉花从播种算起,要经过七十二道手工,才能变成衣服穿在身上。巧姐慢慢的摇着纺车,看着纺车一圈一圈的轮转,就像一圈一圈的轮回。从富贵到贫穷,从贫穷到富贵,浮沉起落,转到哪里,便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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