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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尔·赫拉利、贝淡宁:《人类简史》与人类未来

 睿智。启点 2016-10-01

2016年5月11日,博古睿研究院哲学和文化中心(BPCC)邀请了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历史教授、国际畅销书《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的作者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北京清华大学发表了题为《新的不平等》的演讲。演讲前,赫拉利在清华人文和社会科学高级研究所接受了清华大学教授暨BPCC主任贝淡宁(Daniel A. Bell)的采访。本文是编辑过的采访记录。


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

一场得到了回报的赌博

贝淡宁:很高兴见到你,我非常喜欢你的书。

尤瓦尔:谢谢。


贝淡宁:我想了解一下促使你写这本书的动机是什么,作为一位学者,你知道学者通常喜欢晦涩难懂的高度专业化书籍。但你的书在知识渊博的同时又幽默易懂,跨越了不同学科,又配有很多图片,所以与常见的学者著作相距甚远。你是从何处获得写这本书的勇气,或者我们应该说是肆无忌惮?你虽然赢了这场赌博,但这仍是一场赌博,是什么让你决定赌一把呢?

尤瓦尔:嗯,我认为这么做的勇气来自于终身任期的教授体制。我在耶路撒冷希伯来大学获得了学术职位,所以无需担心“不发表论文就消失”。这使我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研究广泛的历史问题,并向公众传播重要的学术和科学见解。我不知道在中国或是其他国家情况如何,但在以色列大多数人只是学习、知晓当地历史和本国历史。他们学习以色列和犹太人历史,但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不再有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国家。无论是全球变暖还是人工智能的兴起,所有的世界主要问题在本质上都是全球问题。因此,我认为公众如果要理解自己的生活,就需要了解全球历史。

贝淡宁:但是你如何知道自己会写好这样一本面向公众、通俗易懂的书呢?因为许多学者都有这样的愿望但不是很多人可以真正做到这一点。

尤瓦尔:嗯,其实这本书本来自于一门我教了七、八年的课程,是我与学生的对话。我在学生身上实验,看他们觉得哪些内容无聊,哪些又很有趣。通过这种方法我学会了如何与公众沟通

贝淡宁:所以你是通过在学生身上的实践,从而了解了他们感兴趣的事情,所以推测可能很多其他人也会觉得有趣,甚至世界其他国家的人也会觉得很有意思。

尤瓦尔:是的,而且通常写作时,你肯定是脑中先有一些想法,然后把它写下来,你认为写下来的东西非常清楚,你认为了解自己在说什么;这之后你再和别人解释——比如你的学生。只有到这时,你才意识到你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你无法简单地沟通你的想法。我认为大多数的观点——这可能不适用于量子力学,但至少就历史学科而言——大多数观点都可以用清晰的语言解释给一年级学生。如果你无法做到这一点,那有可能是你对概念的理解出现了问题。


贝淡宁(Daniel A. Bell)

人类的位置和幸福在哪?

贝淡宁:我想再深入挖掘一下你的写作动机,我认为隐藏在这本书之下的动机我们可以称之为道德使命。似乎你想废黜人类,对人类说我们不要把自己当作有权统治地球其他生物的终极物种。你想说或许我们与动物并没有多大不同,尤其是你在书中谈到我们以非常恶心的方式利用动物。所以这是使命的一部分吗?

尤瓦尔:当然,我认为人类对自身和我们在自然中的地位持有非常傲慢的观点。数千年的宗教教条认为人类是创造顶点和宇宙的中心。即使在世俗层面,科学人士也仍然坚持这一观点。即使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以及确认我们是从猿人进化而来、我们与黑猩猩并没有太大差异,这也并没有改变人类的共识。我认为只要我们不克服这种非常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观点,我们将无法真正了解自身和我们在自然中的位置。

贝淡宁:这对我们对待动物的方式有什么直接影响呢?

尤瓦尔:现在大多数科学家都承认所有的哺乳动物和鸟类,甚至包括其他动物在内,都是众生。他们肯定都有想法、意识、感觉和情绪,也许他们的情绪没有现代人的情感特征那样全面,但恐惧、母爱和焦虑等基本情绪是所有哺乳动物的常见情绪。因此我们应该将其他动物——特别是猪、牛、鸡等农场动物——看做情感丰富的众生,而非生产肉类、鸡蛋和牛奶的机器

贝淡宁: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们不应该吃它们,对吧?

尤瓦尔:不仅仅是不吃它们,比如采猎者仍然食用动物,但他们不把动物当作生产肉类的机器。我认为现代工业化农业的主要问题不仅是动物的最终结果——被屠杀和食用,而是数月乃至数年饲养期内对待动物的方式——锁在小笼子里,完全忽视动物的身体需求和社会和心理需求,而后者更为重要。

贝淡宁:你书中还有一个规范性问题。你认为物质进步,比如农业革命和工业资本主义,并不一定增加人类的幸福感。事实上,这有可能会导致相反的结果。

尤瓦尔:19世纪中叶之前,物质进步和个体人类的福祉之间并无相关性。数千年来直至约1850年,人类通过新技术发明和新的经济和政治组织系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力量,但普通人的幸福并没有真正得以改善。如果你是中国皇帝,那么显然你会过得更好。但如果你是1850年一位普通的中国农民,那很难说你会比20, 000年前长江流域的采猎者生活得更好。你比他们更努力地工作,但你的饮食水平反而更糟,面临更多的传染病、社会不平等和经济剥削。

在过去150年,人类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幸福感首次出现量化改善,比如儿童死亡率大幅降低,暴力和饥荒减少。今天,历史上首次出现更多的人死于饮食过量而非饥饿。所以终于可以看到物质进步和人类幸福之间的关系。

但与此同时,你也可以看到相反的现象,比如人类社区和家庭的解体。人类是一种社会存在,我们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社会和家庭关系的质量和深度,在过去200年里,社会和家庭关系已经瓦解。

贝淡宁:我想问一下你的判断基础,即幸福的概念。你不赞同个人幸福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感觉,而是认同社群主义观点,认为幸福取决于丰富的家庭和社区关系,这样说是否正确?

尤瓦尔:当然正确,这是人类幸福的一部分。但即使你只看个人感情,即我是否感到很满意,纵观历史,包括在过去200年客观物质条件不断改善的情况下,人们不一定觉得更满意,因为他们的期望也在变化。也许在客观方面你享受到了更大的繁荣,但是如果你期待更多,那么你也可能会像以前一样不满意。以“阿拉伯之春”革命为例,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统治下的埃及客观物质条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好,饥饿、暴力、流行病的死亡率低于之前的任何历史政权。但人们非常不满并掀起了一场革命。现在他们仍然不满革命的结果,因为相比自己的古埃及祖先,他们期望得到的太多。

贝淡宁:你的书中有佛教的观点吗?因为佛教认为人类幸福的最终来源是消灭自己的欲望,这是真正激励你的观点吗?

尤瓦尔:这一观点确实受到了佛教世界观的影响。佛教认为人类思维对快乐和成就的普遍反应并不是满意,而是渴望更多。目前生物理论也支持同样的观点。现代生物学家认为,鉴于我们的进化背景,我们对成就的基本反应并不是满意,而是渴望更多。这就是历史的燃料剂:人类获得了更多和更大的权力,但却没有看到人类觉得满意。

人类的黑暗未来?

贝淡宁:好的,现在我想问一下未来,你书中最后提到,这种渴望更多也意味着已经很健康的一些人几乎希望渴望获得永生。我们看到富人在未来可能使用生物技术来延长生命,你担心这将加剧拥有财富和权力之人与其他人之间的不平等。我之前在斯坦福大学和硅谷也看到了这一点:那些非常富有、聪明和美丽的人渴望永生,并正在研发技术来实现这一点。但这对我们剩下的人来说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如何阻止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尤瓦尔:你无法阻止科技的进步。人们开始梦想战胜衰老和死亡是因为这具有技术可行性。在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前,这听起来像是幼稚的幻想,但随着生物技术取得的突破,这一想法已经不再幼稚了。科学告诉我们,人类死亡不是因为神的旨意或自然法则的要求,人终有一死是因为技术问题。原则上,每个技术问题都有技术解决方案,而科学正在寻找这些技术解决方案。大多数投身其中的科学家不会说:“是的,我们正在努力战胜死亡。”你会听到硅谷的人这样说,但大多数医生不敢站出来公开承认这一点。他们只是说:“哦,我在努力战胜癌症,他在试图战胜艾滋病,她在试图战胜阿尔茨海默氏症。”但是如果你把所有医生的话融合在一起,很明显科学现在是在试图战胜衰老和死亡。正如你所说,除了非常积极的潜力,这也有非常可怕的潜力。

贝淡宁:但是为什么政府不能进行调节,鼓励积极的潜力和阻止潜在的负面影响?

尤瓦尔:当然,我认为政府调节方面还有很大空间,尤其是一旦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现在这只是一种硅谷现象,或一些俄罗斯或中国亿万富翁的想法,他们开始认为永生触手可及。但我想在10年、20年的时间内,这将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社会共识,之后就会开始真正的政治斗争,因为衰老和死亡将不仅是科学或医学问题,而是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政治事件。

但现存的任何政治体制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处理技术突破带来的影响,如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这将是一大问题。纵观历史,技术和政治之间一直有一种微妙的平衡。不同的技术环境下会出现不同的经济和政治体系,所以工业革命摧毁了先前所有的政治系统。你无法用控制中世纪农业王国的方式管理德国和日本等工业强国。无论是共产主义或自由民主,我们都是从工业革命继承了当前的政治制度,我不认为它们任何一个可以适应生物技术和人工智能下完全不同的现实。

贝淡宁:嗯,既然我们在中国,我想多问你一点有关中国的问题。有很多顶尖科学家能够在一些问题上,如人工智能,做出更科学合理的决策。很显然,任何威胁人类生存的人工智能都是不好的,应加以规范。我不确定美国的体系可以做到这一点,美国只是给硅谷人自由支配权,但也许中国有更大的希望,科学上充分知情的领导人可以调节那些有害形式的技术。

尤瓦尔:没错,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中国能够比美国更好地控制这样的事情。如果有一个非常集中的决策过程,那么在决定规范一些事情上就会非常有优势,并且此类决定可以生效。但危险在于,如果你做了错误的决定,在没有制衡的情况下就会错得离谱。在分布式决策系统中,一个错误远不如在中央决策系统那般产生灾难性后果。

未来50年最有影响力的想法

贝淡宁:所以或许理想的政府形式是高层科学决策和问责机制相结合。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尼古拉斯[博古睿] 遇到伟大的知识分子时喜欢问的问题。如果你必须选择一个在未来50年最有影响力想法,那会是什么?

尤瓦尔:对于未来50年而言,最有影响力的无疑是算法。所谓科学,就是通过算法进行数据处理融合,这将导致整个经济与政治系统的融合。所谓生物学,自达尔文以来就可以用四个字概括:“生物算法。”与此同时,计算机科学家们一直致力于学习如何创造更好的电子算法。现在这两波浪潮——一个来自生物学,另一个来自计算机科学——正在算法这一主概念下融合,他们的融合将带来一场海啸,所到之处席卷一切。融合电子和生物的基本观点是身体和大脑也是算法,因此机器和人类、计算机科学和生物学之间的壁垒正在坍塌,我认为算法世界观可能塑造下个世纪,甚至未来生活本身。

贝淡宁:所以这可能导致人工智能比我们更聪明,他们可能会认为,看你们是如何对待动物的,我们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们。

尤瓦尔:没错。

贝淡宁:那么我们不应该试图规范此类人工智能形式,或威胁人类的任何科学发展形式吗?

尤瓦尔:我们应该努力思考这一点,我们也应该规范它,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我在这方面不太了解中国政府,但可以肯定的是,以色列以及我所看到的西方世界政府几乎未觉察到危险,也没有采取足够的行动来解决这一问题。我不认为你可以完全阻止它,因为21世纪的基础科学观点就是生物也是人工算法,我们可以人工编写算法。这不是可以放回魔法瓶的精灵,但技术是不具有确定的,所以我们不确定此想法会在未来几十年将我们领向何方,因此我们应该不仅规范它,而且要引导这场海啸朝着更好、更明智的方向奔腾。

转自公众号博古睿研究院Berggrueninstit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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