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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捉妖怪

 昵称535749 2016-10-02
2016-10-01


导读

辗转到了1922年,地主家的余粮真的快没了。拉罗什福柯的后人开始败家,把毯子出让给洛克菲勒。而此事的起因,是他们家打算在城堡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

今年夏天,到处看见有人端着手机,沿门挨户地搜猎袖珍精灵,就连从不见光的御宅族都上了街。假如你恰好在纽约,从布鲁克林的展望公园到曼哈顿更出名的中央公园,这些公共空间里,到处都能看见捉怪的年轻人。

一贯高冷的博物馆,也设立了精灵站点,招揽更多观众入场。民主时代嘛,他们也会屈尊俯就地亲民一下。先是53街的现代美术馆,也就是MoMA,开风气之先,在入口处设了一个站点。媒体上的一张图片里,一只三撮毛的黄色超能鸭,傻站在这座谷口吉人设计的时髦建筑门外。另一个站点设在二楼特展区,可以搜到更多怪物,说不定还有皮卡丘呢,但是你得购票才能进去。该馆楼下著名的雕塑花园,也很适合这项活动。

现代美术馆门口的超能鸭现代美术馆门口的超能鸭

施行开门政策的博物馆远不止此一家。这一手或许能把观众统计报表做得亮眼一点,拿给董事会去看。起风了,大家全都往风口挤。有谁不想借力上青天呢?问题是那些盯着手机做侦查科的怪粉,未必会分心多看几眼墙上的画。对他们来说,最好再多设弄几个充电站来,解决一下智能手机待机时间太短的问题。

猎获稀罕之物,自古就是人之所求。可就算七寸半的手机屏,格局也还是有限,圈不住大家伙。古人崇尚大尺度,也不懂平等。那时候只有极少数人,可以把狩猎目标扩大到想象的范围内。上次说到巴黎中古博物馆的独角兽壁毯,就是体现这种口味的大作品。马可波罗曾在东方纪行中提到过独角兽,说个头和大象差不多。估计他见到的是亚洲犀牛。考虑到独角可供药用的传说,这种可能更大。瑞典人卡尔·林奈之前,人对动物的分类,都是根据表象特征。汉语中的鲸、蛇、驼这些字的偏旁,足以说明这一点。除了巴黎那组挂毯,纽约也有一组《猎捕独角兽》,同样来自法国,原主的家世更为显赫。现在归大都会博物馆所有。

大都会博物馆的《猎捕独角兽》挂毯大都会博物馆的《猎捕独角兽》挂毯

曼哈顿西北角的特来恩堡公园,是一片花木丰茂的平缓高地,西面俯临哈德逊河,晴天时向南远眺,自由女神像隐约可见。面对眼前的河山胜景,会让你会想起早期纽约作家华盛顿·厄文,他把哈德逊形容为“美国的莱茵河”。他展望的是一个富饶而文化繁荣的美国。将近一百年前,美国著名的富二代小约翰·洛克菲勒置下这块产业时,为了景色的完整,他顺便买下了河对岸,属于新泽西州的那片坡地,也就是后来的帕里赛兹公园。

这是典型的有钱又任性,但他这次置业并非出于经济利益考虑。做为标准石油公司创建人老约翰·洛克菲勒的儿子,原始积累阶段的脏活已经与他无关。他开始关心工人的劳动环境和福利,也很在意家族名誉的洗白。就在这片园地的草木葱茏之间,可以看到一座古堡,北侧高耸着罗曼式的方塔形钟楼,风格远远超出了美国历史的包线。这个地方由他资助营造,后来捐献给了大都会博物馆,就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修道院分馆(The Cloisters),用于收藏中世纪展品。可以说没有到过这里,就不能算完整见过大都会

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大都会博物馆修道院分馆

这是一座时间的堡垒。并不宽大的入口,仿佛要把外界的时间阻挡在门禁处。一切骤然一暗,里面是一个幽秘的哥特世界,回廊曲折,沿路的拱券廊柱,都是中世纪的式样。总共四处回廊,内部一律四方形的庭院格局,有的空间大些,用做展示中世纪园艺,其中两百余种花草树木,都是地理大发现之前的欧洲地方品种;有的中庭面积很小,只有四面的瓦檐框出头顶那一方天光。经院一般的所在不能没有礼拜堂。这里就有不止一处,里面的布设从牙雕到石棺,从教堂祭坛到来自拜占庭的马赛克圣像,折射出一个信仰时代的映像;阳光被彩绘玻璃窗滤染成天庭的幻影。《猎捕独角兽》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下。

修道院分馆的回廊修道院分馆的回廊

这组挂毯共有七幅,五大一小,另有一幅仅存两块残片,而且也是“千花款”的经典。单从工艺及美感来看,它们或稍逊于上回提到的巴黎那一组,但画面中一伙盛装贵族行猎捉怪的景象,虽说出自想象,却也记录了早期文艺复兴时期,欧洲上层生活方式的若干细节,比如服饰、建筑和武器。这就像同样都是宋代艺术,《瑞鹤图》和《清明上河图》却分别向我们提供着不同的历史信息,以及内心经验。

壁毯最初的布置方案,今天已无从知晓,不过这些画面本身,仍像连环画那样串接成一条故事线:会猎开始——泉边兽踪——群起围攻——困中尤斗——满载而归。其中两段残片中,可以隐约看出独角兽被处女驯服;另外较小的一幅,描绘一只被圈养的独角兽。一个由受难到复活的叙事也就此完成,同时完成了一个异教神话的基督教改造。每个画面中,众多人物错落有致,造型准确;动作性场景充满呼之欲出的戏剧性;犬、马等辅助角色同样气韵生动,绝无敷衍;各色花木也如植物学标本一般精确。

五幅猎捕独角兽挂毯和一幅圈养的独角兽挂毯五幅猎捕独角兽挂毯和一幅圈养的独角兽挂毯

《捕猎独角兽》完成于15到16世纪之交,也是佛兰德斯织毯业黄金时代的作品。关于它们最初的来历,一些说法彼此矛盾,兹不赘述。以后几个世纪,它们一直挂在拉罗什福柯家族城堡。喜欢法国文学的朋友,对这家人的姓氏应该不陌生。17世纪时,拉罗什福柯公爵家出过一个弗朗索瓦六世,征战从政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留下一部《箴言集》,至今还是经典。革命年代,这家的城堡没能幸免于抄家,壁毯也被不穿套裤的老粗拿去盖土豆用(也不怕捂出绿芽来),将近一个世纪才物归原主,结果给弄得残损不堪。

辗转到了1922年。历经政治及产业双重革命,再加上一次世界大战这番折腾,地主家的余粮真的快没了。拉罗什福柯的后人开始败家,把毯子出让给洛克菲勒,还得尽量躲着媒体,生怕变卖珍贵文物的行径引起社会公愤。按说这位美国买主没少资助法国的古迹修复,而且全都是凡尔赛宫、兰斯大教堂(法国历代国王在此加冕)这样的大型名胜,可那也不行。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家人也算够彪悍了。此事的起因,是他们家打算在城堡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可又赶上银根短缺。当时这些英国玩意儿正好赶趟,稍有自尊心的人家,谁又能甘居人后?想想普鲁斯特的《回首前尘》吧。书里不也有好多golf、tennis、club,这样的散装英语吗?

拉罗什福柯家族的城堡拉罗什福柯家族的城堡

这里接连提到壁毯,是因为这个传统上受到低估的艺术门类,近年来咸鱼翻身。专家们似乎突然意识到,拉斐尔、鲁本斯这些大师,都曾经致力于此。大都会的现任馆长托马斯·坎普贝尔,就是这个领域的权威,据传他在业内还有一个“壁毯汤姆”的外号。接任以来,他策划过几个有关的展览,均大获成功。比如三年前的《交织的世界》,主题就是文艺复兴之后,产业革命之前的纺织品贸易。你可以从中窥见一个前现代的全球化生产和交易体系。展品中用于欧洲宫廷的丝制裙装,就有来自中国的外包加工产品。不同于以丝绸闻名的中国,南美和印度主要输出棉织品,说明当时的国际经济高度分工化。做为纺织艺术最高成就的壁毯,自然占据特展的中心地位。

《交织的世界》展出的中国面向欧洲市场的丝绸刺绣《交织的世界》展出的中国面向欧洲市场的丝绸刺绣

《交织的世界》似乎在用视觉和文字叙事,传达这样的观念:现行秩序古已有之,至少在当前的历史时段合理。对此抱持异议?可以,但要提出另一套叙事分庭抗礼,就得趸些“软实力”。现今的人们,对于历史的兴趣,早已从意识形态转移到物质文明方面。这既是基础,也是背景。只要讨论历史问题,“XXX及其世界”早已经成了标准格式。而壁毯这类博物馆中的传统杂项,地位自然随之看涨。假若倒退若干年,谁又会把漫画、电视剧当成艺术看待?

做为展览空间,修道院分馆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通过回收古旧废墟的遗迹,“编辑”出一个还原语境。较之一般博物馆的仿古屋(period room),它以庞大的尺度,重建了旧世界的一角,让你觉得眼前的展品,被复位到它们本初的文化和物质背景下,虽然我们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一个中世纪的场景,飞来峰般穿越到纽约这么一个文艺复兴都没经历过的地方,自然要经过一番人为手段。

这件事得追溯到一次大战之前。当时,旅居巴黎的美国雕塑家巴纳尔德与他人联手,从法国各地废弃的中世纪教堂和修道院,搜寻哥特式建筑的部件,再转手倒卖到美国。当时的土豪人家,时兴把宅邸修建成欧洲的中古式样。这个市场相当可观,参与其事的人,大多成了赶上风口的猪。这一动向很快被法国当局察觉,这些人又魔高一丈,把囤积到手的拱石、柱头、雕刻之类,混充其它物品,装箱出货,托运到纽约。它们最终的集合地,正是哈德逊河边的特来恩堡公园。

修道院分馆中的大理石柱头修道院分馆中的大理石柱头

几番周折之后,小约翰·洛克菲勒将其全部买下,委托建筑师科伦重新拼建成修道院的样子,最后连同先前收购的《猎捕独角兽》壁毯,以及收藏中的大批雕塑、古籍等文物,捐献给大都会博物馆。那些建筑部件当中有些最好的部分,分别来自法国西南部的四所修道院。也正因为如此,这个分馆被称作The Cloisters,用的是复数形式。

就像符号学家艾柯一篇游记中的评述,这种文化复制并不关心历史本身,而是移植历史的想象。它的架空和混搭甚至超越了真伪,从而上升到一个绝对的领域。从赫斯特城堡到迪斯尼世界,再到拉斯维加斯的威尼斯赌场,都能感觉到那种遥远历史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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