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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学·考据篇 | 自序——谈诗的研究途径

 杏坛归客 2016-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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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诗歌是中华民族的特色,世上没有一个民族,是那样喜欢以诗歌作为生活细节的饰物。每当你登堂入室,望见楹联画轴,处处有诗;而所用的一器一皿,类如夏扇冬壶,往往有诗。诗,实际上已成为我们民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也许正因为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习用而不察”,我们民族似乎喜欢“感性”地涵泳在诗中,对于诗“知性”方面的研究考据工作,一直滞留在零零星星而缺乏体系的层次,鲜有进展。

 

近岁以来,由于研究诗歌的资料大量翻印,研究诗歌的学者先后崛起,承载诗歌的文物不断出土,一面发扬旧有的考据方法,一面引进西洋的批评理论,这古今中西的巨大汇流,激起了新的研究热潮,一时颇有成为“显学”的趋势。

 

在这股热潮中,可观的成绩固然不少,但若干研究方法上的偏差也不是没有,我以为有八种研究的途径,我们常走,而却是值得自我检讨的:譬如将一首前人的小诗,作漫无边际的“欣赏”,虽然完成了我们自己的“想象驰骋”,但对原作者来说,可能很感“意外”,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浪费”,这样可能犯了“蔓衍”的偏差。

 

又譬如有些诗篇是有问题的,甚至早已被判定是伪诗,像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卓文君的《白头吟》等,而我们还在把它当作美谈,这样可能犯了“盲从”的偏差。

 

又如我们牵合殷墟卜辞的对贞文字,解释作诗歌和声的起源,牵合小说中诸葛亮的造型,以为东坡词中的“羽扇纶巾”不是周瑜,这样可能犯了“枉牵”的偏差。

 

又如我们抄抄旧注、翻翻辞典,写些与前人重复的见解,作些空洞的注脚或无谓的分类,名为整理,实则拼凑抄袭,这样可能犯了“贩抄”的偏差。

 

又我们若只对诗中某事某物,作狭角度的观察研究,名为“小题大做”,实则“得其小而遗其大”,最后归纳出一大堆无用的结论,这样可能犯了“管窥”的偏差。

 

又我们如对古典诗学理论,浅尝辄止,满纸都是陋儒塾师的看法,老生常谈,全无新意,反而认为“诗道至此足矣,其余概不足观”,这样可能犯了“泛论”的偏差。

 

又若喜欢从思想的分析去看诗人,诗人一谈到乐天,我们就把他归之于道家;一提及仁爱,就归之于儒家。把诗人看作思想家的鼓吹仗卫,把集部的作品贬为子部的支流,这样可能犯了“附庸”的偏差。

 

又如我们运用西方心理分析派的道理,见诗人一谈到“花”,就是“性器”的象征,甚至将“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原本是开玩笑的人故意想入非非、加以曲解的诗句,也认真作心理分析的证据,并作东西文学的比较,这样可能犯了“乱比”的偏差。

 

举述这些偏差来一一省察,目的不在排斥某些研究成果,而是希望能积极地汇聚学者的精力,作更有效的投资,我们不希望有门户之见,但不能不知门径的辨别。下面我想先谈从考据方面去研究古典诗,有哪些途径可以去继续垦拓,下列有十个项目,如能潜心致力,一一完成,便奠定了研究中国古典诗的基础,诗的研究前途,才有无比美好的远景。这十条途径,是从校勘辑佚的点点滴滴,汇向全面性的、整体性的、建立诗论与诗史的汪洋大海:

 

一、诗句异字的精细校勘

 

诗人在创作时,字字推敲,句句争胜,一字也不肯轻易放过,吟哦停当,不容有误。相传有不少替人改诗的故事,只更改诗中的一个字,使得诗的情韵顿别,即号为“一字师”,可见诗篇往往是“以一字见工拙”,一字出入,关系甚大。

 

诗既难以容忍有错字,但由于诗篇辗转抄刻,行楷草书,往往误认,传至后代,异字不少,如不能予以校正,往往枉耗诗人们匠心锤炼的功夫。所以如何汇集善本,有计划地精细校勘各家的诗,乃是诗歌研究者首须进行的工作。

 

诗因版本不同而有异文,有异文就影响内容。譬如李白的《将进酒》诗,明代刊本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句,清人王琦在校勘时,已发现有作“天生我身必有财”及“天生吾徒有俊材”、“天生我材必有开”等异文,今见敦煌发现的唐人手抄残卷,诗题作《惜罇空》,句子作“天生吾徒有俊才”。李白的诗,在唐代传抄时最为普及,唐人的写本,也最接近作者的年代,理应较为可信。若敦煌本作“天生吾徒有俊才”是对的,那这句诗应解作“天才挥洒”者的“自负”,而不应解作“意气凌云”的“乐观进取”。才差了几个字,解诗者便不能据此说李白能“把握当下的确实性及人格价值”。可见许多分析或判断,如果没有精确的校勘作基础,往往会有立说不稳的危险。

 

又如高适的《信安王幕府》诗,四部丛刊本有“波际隐朝鲜”句,今见敦煌残卷本作“波际指朝鲜”,这“指”字用动态来展示,随着这“指”的动作,使近处的人到远处的景物,有了空间的深度感。而波际的朝鲜,顺着手指的动作方向,隐约地呈现出来,所以这“指”字,已该括了“隐”的意思,如果不是“隐约难明”,就用不着劳神去“指”了,可见用“指”字比直用“隐”字要有味得多。

 

又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明代刊本有“梦见君王觉后疑”句,敦煌残卷本作“梦见君王怯复疑”,大概是因为“复”字与“后”字行书极相似,“复”误成了“后”,“怯后疑”不通顺,又改成“觉后疑”,“觉后疑”三字固然也很有情趣,但不如“怯复疑”,因为梦见了往日的君王,醒来半怯半疑,这半怯半疑已该括了“觉后”的意思,且将奚落在冷宫中那种畏缩失望的弃妇心情,描绘得传神极了。

 

又如白居易的《题遗爱寺前溪松》,“暑天风槭槭,晴夜露凄凄”,平冈武夫所见日本旧抄,“槭槭”作“瑟瑟”、“露”字作“雨”。考彭叔夏校《文苑英华》,见当时宋本或作“瑟瑟”、作“雨”,正与日本旧抄本同。又考白居易另有《松声》诗:“萧寥发为声,半夜明月前。寒山飒飒雨,秋琴泠泠弦。一闻涤炎暑,再听破昏烦。”正谓炎暑月夜的松声,犹如寒雨飒飒。故意用矛盾的语法,与前诗构思正同,足证旧抄本的雨字是可信的,“晴夜雨凄凄”比“晴夜露凄凄”更能表现松涛的韵致。

 

以上这些例子,足以说明校勘的功用,无论是作者思想的探讨、作品美感的分析、文字结构的层次、内容意旨的研求,都要仰仗于精确的校勘。校勘不仅要校出异文,主要是能判定异文的正误。

 

二、名家佚诗的彻底搜辑

 

我国历代有兵燹祸乱,书籍的散亡率甚高。尤其是怡情悦性的诗篇,当初结集时,未必是作者自定的手稿,往往靠后人代为搜辑,搜辑时已有部分散失,传至后代,诗人既多,篇章不少,传抄为难,后人选录部分誊抄,入选者少,遗落者多,使作品或传或不传,更形成了严重的散佚现象。

 

即以敦煌发现的唐人诗选残卷(伯二五六七号)看来,除李白的诗全存外,其中所选李昂诗三首,两首已不见于本集;王昌龄诗共七首,有两首已不见于本集;邱为诗六首,五首已不见于本集;陶翰诗三首,两首已不见于本集;高适诗两首,今《高常侍集》中一存一佚,单从这张残卷看来,名家诗篇散佚率之高已不难想见。

 

名家诗篇的散佚是中华文化的一大损失,吾人在惋惜慨叹之余,必须兴起歆慕追求之心,要设法将亡佚的名作尽可能搜辑出来,这自然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搜辑佚诗的途径约有下列数端:

 

残卷

如英伦所藏敦煌残卷中有韦庄的《秦妇吟》诗,不见于《韦端己诗集》,王国维氏已加搜辑考证;巴黎所藏敦煌残卷中有《高适诗集》残卷,有佚诗三首,阮廷瑜已加搜辑。至1985 年吴肃森有《敦煌残卷高适佚诗初探》,孙钦善有《高适集校敦煌残卷记》,施淑婷《敦煌写本高适诗研究》列佚诗八首。又敦煌斯五五五号卷背有李岩《咏物》诗十首,均不见于《全唐诗》,我已介绍于《敦煌的唐诗续编》中,而一1982 7 月中华书局出版《全唐诗外编》中,收王重民《补全唐诗》及《敦煌唐人诗集残卷》,约有唐人佚诗一百八十首。另有《补全唐诗拾遗》约一百首尚未收入。诸如此类,未曾收辑的部分尚多,亟待梳理。

 

选本

如唐人韦縠所选的《才调集》中,有白居易的《江南赠萧十九》诗、贾岛的《赠杜驸马》诗,都出乎本集之外;宋人王安石的《唐百家诗选》,有高适的《途中酬李少府赠别之作》等,不见于本集,另有十几首诗不见于各家本集;元人方回的《瀛奎律髓》,也时有诗篇出于本集之外,如顾非熊的《送李骑曹之武宁》诗,《全唐诗》及《全唐诗逸》均失收。凡选本中可信的篇章,本集不载,皆可辑补。

 

诗话

在《全唐诗》的编辑过程中,已利用许多诗话笔记,搜辑了不少佚诗或残句。厉鹗的《宋诗纪事》,更从诗话、笔记、府志、题跋、碑石中,辑出宋代诗人三千八百十二家,其中如尤袤为南宋四大家之首,但诗集全佚,厉氏从《后村诗话》、《梁溪遗稿》等书,辑得佚诗十余首,稍能展现尤的面目。后来陆心源作《宋诗纪事补遗》,更增多三千余家,可见诗话笔记

等书中保存的佚诗,数量惊人。

 

题跋

诗人题画、题扇、题壁、题跋的诗篇,为数不少,若非经用心采辑,散在十方。如于大成据米芾的书法真迹及丛帖书画中的诗篇,采补入岳珂所辑的《宝晋英光集》,例如《吴江舟中诗》、《多景楼》诗、《虹县》诗等,皆在集外。跋文则如许衡《题米老真迹》诗,不在《白云先生文集》内,方孝孺《题米老真迹》诗,也不在《逊志斋集》中,均可搜辑。

 

类书

唐宋人的类书中,引用不少前人的诗篇,若分别辑出,归类整理,一定大有可观。如《旧唐书·艺文志》说应瑗诗有十卷,今已全佚,幸《初学记》引有杂诗一首。又如荀勗诗有三卷,今亦全佚,《艺文类聚》存《从武帝华林园宴》诗一首,作者姓名已佚,幸《初学记》亦引此诗作荀勗,尚存吉光片羽。孙望据类书及金石志跋等辑唐佚诗数百首为《全唐诗补佚》,童养年亦据类书岩铭府志等引唐诗,辑为《全唐诗续补遗》,合印入《全唐诗外编》,可见类书及题画、方志中可辑者不少。

 

此外,如古籍注文所引,以及府志、古庙、碑石、器皿上都有大量佚诗遗存,如于大成据陈乃乾《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载安徽潜山县有石刻为王安石《题石牛洞》六言诗:“水无心而宛转,山有色而环围。穷幽深而不尽,坐石上以忘归。”为本集所不载。又如《考古学报》1980 年一期上载长沙铜官镇湘江边唐代官窑废址下,挖出两千多个残破的酒壶,壶上面题有一首唐诗的共有五十四个,这五十四首诗中除韦承庆的《南行别弟》诗可与《文苑英华》查对外,其余的诗都不见于《万首唐人绝句》。这些佚诗写得不错:“我有方寸心,无人堪共说。遣风吹散云,言向天边月。”在敦煌残卷伯三六一九号载佚诗“我有方寸心”句,仍不知谁作。取来与李约《赠韦征君》诗“我有心中事,不向韦三说。秋夜洛阳城,明月照张八。”相比较,此佚诗更胜一筹。其他如:“圣水出温泉,新阳万里传。常居安乐国,多报未来缘。”“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扣门三五下,自有出来人。”“嗔”本误作“宴”,项楚以为是“厌”字,取这诗与敦煌本王梵志诗“主人相屈至,客莫先入门。若是尊人处,临时自打门。”内容十分相似,但更口语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与慕容垂《冢上答唐太宗》:“我昔胜君昔,君今胜吾今。”更回环有味。凡此皆可作地毯式的彻底清查。

 

三、诗篇作者的真伪鉴别

 

成千累万的诗人与作品,使我们这个爱诗的民族,有着傲视世界的辉煌成绩,然而由于诗集数量的庞杂、流传年代的长久、编刻者的疏忽,再加上后人有意的仿古作伪,有时使同一首诗有两位“作者”,一篇久已失传的作品,后代又有人附会流传,于是“作者”的真伪起了疑问,“作品”的真伪也成了问题。学者如果利用这些伪诗作材料,立论就会歪曲,所以如何利用辨伪的法则,使作者检回其所写的作品,使作品鉴定其真赝,是一项需要费心去寻究的工作。

 

“作者”有问题的,例如有一首《江南曲》:“长乐花枝雨点销,江城日暮好相邀。春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宛转桥。”《全唐诗》把它列入韩翃诗,又列入李益诗,作者的问题悬而不决,其实韩翃与李益的诗集,今日都没有宋本可以查考,目前所见这两家诗集较早的刊本,都是明代陈警所编的《唐百家诗集》,该集认定这首《江南曲》是韩翃作的,清初的钱谦益编《全唐诗稿本》,始辑入李益集。再考宋刻本《乐府诗集》卷二十六曾选载本诗,注明作者是韩翃。李益则别收《江南曲》“嫁得瞿塘贾”五绝一首,据此则宋代、明代的版本都将“长乐花枝”一首定为韩翃作,应该是对的,《全唐诗》以为是李益,并没有可信的根据。

 

又如孙洙《唐诗三百首》载杜秋娘的《金缕衣》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首诗在宋刻本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十二作者标为“李锜”,其实本诗始见于唐代韦縠的《才调集》卷二,题目是“杂调”,作者是“无名氏”,唐人已不知道作者是谁了,而杜牧的《樊川集》卷二有“杜秋娘诗”,诗中只说杜秋娘“唱”金缕衣,句下杜牧自注云“李锜长唱此辞”,只说“唱”,并没有说“作”。可见宋人郭茂倩说是李锜作,清人孙洙说是杜秋娘作,都是不对的。

 

“作品”有问题的,如《全唐诗话》载韩愈的《贻贾岛》诗:“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顿觉闲。天恐文章中断绝,再生贾岛在人间。”因为孟郊死于公元814 年,陆侃如的《中国诗史》据此认定韩愈与贾岛相识,是在孟郊死后,约在贾岛四十岁左右。其实韩贾相识在元和六年春天(公元811 年),有韩愈《送无本师归范阳》诗可证,当时孟郊还健在,诗中所写孟郊死后再识贾岛,完全荒诞无稽,因此知道这首《贻贾岛》诗是伪造的。

 

四、笺注训释的汇集订补

 

许多诗篇或诗集,各代皆不乏为它作注作笺的学者。也有不少号称三家注、九家注、百家注,乃至千家注的本子。这些注释,或出自亲手翻检,或辑自前人各家,但到了近人作注,大抵重复贩抄,纵使有些新添的增注,也混在一堆旧注里,显不出崭新的创见。再这样下去,必然使精力的浪费长期地延续,也未必能有精当的注本。所以对于旧有的注解,应重加查考,做一番汇集订补的工作。

 

旧注的缺点约有三项:

 

收辑不齐

像柳宗元的诗文,宋人辑注,已号称五百家,但一味夸大“采摭之富”,所说收辑“家数”多少,经不起一一查验。

 

误者不订

如冯浩第一次注李商隐诗,抄用许多旧注,结果错误百出,后来一一查考重注,才较为可信,可见旧注中有不少是错的。

 

阙者不补

旧注往往在读者懂的地方,注解愈积愈多,注得太详细,读者不懂的地方,注得太简略,大凡诗的“艰处奥处”,一直是阙略着的。

 

所以就“注释”而言,应将每一本诗集作一次“结账式的整理”,否则注家虽多,永远陈陈相因,无法使后代学者知道误在哪里?阙在哪里?哪些问题未解决?哪些疑难已克服?以致书局须翻印许多实质上因袭重复的资料,研究者又须翻阅许多因袭重复的书籍,造成物力人力的浪掷。

 

要作“结账式的整理”,须先作繁赜的汇注,汇集各家的训诂注释,依年代排列先后,作成长编,再加考订慎择,写成精要的读本,编撰时一面披沙拣金,一面订讹补阙,将前人的成绩作一整理与总结,使后人确知日后努力的起程与目标,这工作极繁重也极有贡献。像钱仲联作《韩昌黎诗系年集释》,收集了十种版本较好的韩集,一一寓目校勘,又博采旧注论评

达二百十一家,无论校异文、笺本事、解训诂、集诗评、订讹辨伪、系年编次,均达第一流的水准,在旧有的笺注集释一类书籍里,它是一个杰出而成功的典范。

 

今后要研究某家的诗,项目还可比钱书扩大,可分为校勘、旧注、补注、订讹、音释、解义、集评、分析欣赏八方面,逐项汇集旧说、订补旧说,算清“总账”。其中订讹一项,应依考据的法则,而不是单凭某权威者的意见。分析欣赏一项,应以具体的分析为主,而不是仍走抽象含混的传统批评的路子。

 

五、诗律音响的详密分析

 

音乐性是诗的特质之一。古典诗的音乐性,从具体而精略的方面说,就是声韵与格律;从抽象而细腻的方面说,就是声情关系的协合。自从诗与乐分途以后,目前在这方面深入深讨的工作,还待加强。

 

就诗律方面说,好像研究的人很多,大抵只研究到近体诗的“定式”与“拗救”,就算完成。其实古体诗中,可研究的地方仍不少,如五古的格律变化就捉摸不定,自清代赵秋谷所传的《声调谱》,理出了五古格律的头绪;董文涣的《声调四谱图说》,又分正拗各类,尤为详密;至王力写《汉语诗律学》,又分五古为“新式”及“仿古”两种:王维、孟浩然的五古属于前者,所作都有一种规律;李白、杜甫的五古属于后者,所作不受规则的束缚。新式的发展在前,仿古的兴起在后,新式的后来成为五古的正宗,天下慕响,大抵以“仄仄仄平仄”“仄仄平平平”“平平仄平仄”“平平平仄平”为格式的正则,除第一字平仄不论外,其余却有着规矩。仿古的五古,杜甫以后,作手不多(由是可知为什么李白说复古,而杜甫就那样地为李白倾倒,原来杜甫追效李白的仿古格律,已成为当时诗人群中的少数派,趣味相投、知音难觅,也是其中的关键之一吧?)王力这种分时代、分派别的研究,使五古格律的研究又跨进了一大步。

 

要研究诗的格律,取材举例,极为重要,赵秋谷于每体只采一两首为例,选择过略,例外必然很多,所谓“一法不足以概诗,一诗不足以尽法”,至董文涣则每体选二十余首,仍不免有“强古就我”的可能。王力虽极尽条分缕析的能事,但取例能否该括全面性,仍值得怀疑,因为那工作恐怕不是一个人的能力所可胜任的。

 

在作全面性的诗律研究之前,像王轩那样,研究沈约的四声八病,就逐句分析沈约的诗;像简明勇那样,研究杜甫的七律是否“四声递用”,就彻底分析杜甫每一首七律出句的末一句,有无“上尾”的情形。这种看来笨重、而却最为彻底的分析研究是有必要的,需要有“傻人”去做。由这些诗人个案的研究、诗律细节的研究,再推衍为断代的研究,再推广至全面性的研究,必要时更可以借助于电脑来处理,才能将所有的格律或例外一齐归纳统计出来。

 

至于诗在“声情谐合”方面的研究,前人偶尔提及,拙文《谈诗的音响》(见《中国诗学·设计篇》),曾作了假设性的试探,若想再深入探勘,将牵连字根语根的研讨,并与音乐、古音学、训诂学、语言学等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中天地极宽,似乎还是一片前人未曾垦拓的原野。

 

六、诗论体系的擘析归纳

 

在中国文学批评理论的创建过程中,能自成完整的体系,像刘勰的《文心雕龙》或钟嵘《诗品》那样的著作,非常少见。而零星地讨论诗学理论的诗话,从宋代开始,却十分盛行。

 

由于诗话可以逐条札记,随得随写,无论纪事或评诗,都可各凭主观,不像史评、史论那般严肃认真,这是诗话兴盛的原因,也是诗话浮滥的原因。章实斋曾批评诗话说:“以不能名家之学,入趋风好名之习,挟人尽可能之笔,著惟意所欲之言。”章氏的批评虽不错,但在“人尽可能”的情形下,名家与低手各有著述,良莠虽杂处,其中自亦包括具有真知灼见的诗论。

 

这些散见各书的诗论,今日除可供校勘、辑佚、辨伪、系年、笺注等考据的用途外,更可以作为文学批评史、文学批评理论的重要资料。吾人首须访求各种诗话,作成叙录,再汇集各种诗话笺评,加以分类整理,使其条理化、体系化。台静农曾将何文焕、丁福保所编的《历代诗话》等书,再加上陈绎曾、赵翼、翁方纲的诗话共一百零一种,编成《百种诗话类编》,这种工作使散漫而缺乏伦次的诗话有了纲目体系,学者称便。可惜所收的诗话不多,目前台湾已印出的诗话,据笔者在本书《研究中国古典诗的重要书目》中的统计,尚有一百八十六种可以作成续编,至于台湾未翻印的诗话,更是何啻倍蓰?

 

汇集这些诗话及笺评,可以分下列四类收辑:

 

作家为主的——分为批评某一诗人的,或比较两位以上诗人的。

 

作法为主的——分别就造意、结构、音响、修辞、神韵等门类收辑,建立传统的诗论。

 

作品为主的——总论某一体制,乃至析论某诗某句的。

 

年代为主的——分析各代诗派的流变盛衰,并比较各代的优劣及特色的。

 

经过完整的收辑归纳,可以提供有体系的材料供人研究,利用这些材料,可以写成许多推陈出新而有用的诗论,既可以了解中国传统批评理论的演进,又可以作为创建新文学的指南。

 

七、代表作品的公正挑选

 

中国诗歌数量之多,真是浩无涯涘,少数专门研究诗歌的人,尚无法将全部诗篇浏览一通,一般爱好诗歌的人,更是望而却步,哪里敢想进窥诗国的堂奥?

 

幸而有一本《唐诗三百首》的选本,至今成为家喻户晓的普及书,许多诗论专家,就在三百首唐诗中反复探索,已经觉得天地宽阔,纵横有余,这一方面要归功于选本选的好,一方面也足以说明选本的重要性。

 

编成一个良好的选本,看似容易,实则极难,最起码的条件是要做到“当于人心之公意”(姚鼐《今体诗钞序》中语),所以选诗一事,他必须是诗人及诗论家,还须兼备才识学德四长,一个良好的选本,它应具有“持衡诸家,启导后进”的功能,严格地说,它要达成三方面的目标:

 

对读者来说——要能节省读者的精力,使其用最经济的日力,得见诗国概貌,并简明地开示诗学的旨归。

 

对作品来说——要能裁定精粗,区分高下,选出“专到独绝”的代表性杰作,并能兼顾其“前有所承,后有所启”的历史影响。

 

对诗人来说——评选者的心地要能像镜的“空”,像秤的“平”,以极高的鉴识力,使千古的诗人“屏息鞠躬,听其抑扬进退,如孔子作《春秋》”(刘人熙《明诗评选序》中语)。要达成这三个目标,编选者应先有一套公允的鉴赏标准。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这是孔子说明诗的功用,可能也正说明了编选《诗经》的标准;曾国藩曾想分古今体诗为四类,即气势、识度、情韵、工律,外加机神一类,如在各类中选出“独到孤诣”的代表作品,则曾氏的标准可能着眼于诗的艺术性,而孔子的标准可能着眼于诗的思想性,无论从哪个角度去选拔,编选者居心的偏正、识力的浅深、体例的醇驳,都是选本成败的要素。

 

目前诗歌的选本,约可分成十类:

 

各代选本——如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

断代选本——如陈衍的《宋诗精华录》、陈子龙的《皇明诗选》

地区选本——谢铎的《赤城诗集》(浙东台州)、全祖望的《甬上续耆旧集》

各体选本——如姚鼐的《今体诗钞》

专体选本——如严长明的《千首宋人绝句》

各家选本——如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

专家选本——如陆奎生的《杜甫诗选》、吴士毅的《洞庭吴氏集选》

各类选本——如李昉等编的《文苑英华》

专类选本——如葛质的《题画诗钞》、张信灵的《正气诗钞》

专题选本——龚弘的《钓台集》(专收与严子陵钓台有关诗)

无论是分期、分体、分家、分类的代表性选本,都需要专家去用心编选,挑出各期各类的优秀面目,使它简单而精纯地豁显出来。

 

八、特殊语词的断代统计

 

所谓特殊的语词,包括通俗口语中的单字短语、异族方言的转语,及各代特殊的风俗制度所产生的名称等。这些语辞有时在诗句中未必居于显眼的地位,却甚难解释,一般笺注家往往忽略不注,一般辞书也往往失载,然而这些语辞在诗句的解释上、考据的佐证上,常有用处,值得学者去统计研究。

 

要研究特殊的语词,可以先作分人的统计,再作断代的研究,如将元白诗中所见的方言,诚斋诗集中所见的俗语,一一加以统计,再扩充为唐代的语词研究、宋代的俗语研究等,也是一条前程深远的路子。

 

目前虽已有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李鉴堂的《俗语考原》、曲守约的《中古辞语考释》、徐嘉瑞的《金元戏曲方言考》、朱居易的《元剧俗语方言例释》、陆澹安的《小说词语汇释》等,但想收齐任何一代或一种文体中的特殊语辞,少数的人力是难以胜任的,像张相的书,真可说是“寝馈功深”,但当他综合各条诗词的证据以假定某一语词为某一意义时,或由于所辑的材料不完整、或由于句意往往可以两通,所假定的意义就未必正确。如“好去”一词,张相解为“居者安慰行者之辞”,但黄庭坚的《次韵裴仲谋同年》诗“青山好去坐无钱”,张书不曾将这个例子收入,如将这个例子收入了,则“好去”二字的意思,与张相“假定”的意思便有所不同。而黄诗句中的“坐”字,张相归入“因为”条下,其实作“徒然”、“空枉”解,要生动得多。由是也可以说明解释语词的困难与统计语词的重要。近年日人塩见邦彦作《唐诗口语の研究》专究“会须”、“傥令”、“尽教”、“合杀”等数百条,颇为尽心,但所辑仍不全,如“只是”、“祇是”并未纳入。

 

至于各代的特殊名称,如唐代人的“金缕衣”究竟作何解释?杜秋娘所唱的金缕衣可不可以作“寿衣”解?最好的研究方法,就是统计唐人诗词中“金缕衣”的用法,唐人诗词中用“金缕衣”处,除杜秋娘所唱以外,至少有十八处,据统计:两次指寿衣,两次指宗教仙女的衣服,八次指歌妓的华衣,六次指一般华丽的衣服。其中权德舆的《赠梁园惠康公主挽歌》“初笄横白玉,盛服缕黄金。凤度箫声远,河低婺彩沉”,及李乂的《淮阳公主挽歌》“金缕化邙尘,哀荣感路人”,都可以证明唐人贵族的寿衣,确用金缕衣作为一种荣盛的服饰,于是杜秋娘唱的《金缕衣》,不必作“寿衣”解,但有作“寿衣”解的可能性,参见《中国诗学·鉴赏篇》,这种断代的统计,可以协助解决不少疑难。

 

九、作品先后的编谱系年

 

诗是作者心灵的投影,心事不易窥识,只有从创作的时、地、人、事各外缘的关系去考察,希望增进一些了解,所以将诗人的作品编谱系年,是解释诗歌内容的最佳辅助。

 

诗人若遭遇的变故很多,居处不定,与庶务的关涉愈多,愈容易勘定其时事与年月。反之,明显的事迹甚少,诗中又只写些个人抒情的题材,自然较难考察。那只有努力分析作品的内容与生活的方式,并注意诗人相互酬答的关联性,甚至将年代先后相近、生活地域相同的诗人,综合纂连,彼此钩贯,也可能增加些探察的线索。总之,这工作极艰难,需要高度的智慧与长期的耐力,如此由一人而一辈、由一辈而一代,再将各期各代的诗人编成一个总谱或诗史年表,对诗人的活动与诗的研究,极有价值。编谱系年的作法步骤简述如下:

 

注视作品本身的消息——作品本身有着灵妙的消息,如杜甫在天宝十年(公元751 年)写《杜位宅守岁》诗“四十明朝过”,又大历三年正月初一写《元日示宗武》诗“赋诗犹落笔,献寿更称觞”,据诗中消息就可以推定杜甫生于公元712 年旧历正月初一。

 

碑传资料的汇集——各种有关诗人的碑志、传记、诗话诗评、府志、酬答诗,以及有关生活、行踪、交游、心事等个别编集。

 

个人作品的系年——所谓“准居处、酌时事、证明游”,一一细心寻绎,然后以人系事、以事系地、以地系年,再循年贯穿,作成诗人个别的年谱及作品系年。

 

同期的诗人编谱——集合各诗人的作品系年,考查其离合的际遇及酬答的作品,编成一谱。像日人前野直彬所作《唐代的诗人们》一书,即截取初唐、盛唐中几件国家大事或诗人们的盛会为核心,叙述了许多同期诗人的活动情形。如果将同期诗人都编成一谱,当然比他所写的更周密更彻底。

 

各代诗人的总谱——诗人的降生或前或后,绵延不断,据其生卒年月或仕宦创作的时期,核实次录,集成各代诗人的总谱,再扩而为中国诗史年表。敖士英的《中国文学年表》,自屈原以下编至唐代以前,可说具体而微,如能依上述步骤切实地做,才是一项伟大的工程。

 

十、诗史流别的审慎厘定

 

一部伟大的诗史,就鸿博而言,须有总揽通观的眼光魄力;就精审而言,须有慎择约举的考辨功夫。前面所说的辑佚或诗话的总纂等工作,都可使诗史包罗宏富;前面所说的辨伪、校勘、笺注、编年与格律的分析等,都可使诗史取材精审。所以一部伟大诗史的完成,必须是汇集前述点点滴滴的研究,总归于这个全面性的、整体性的创建工程。

 

要编纂诗史,先须作诗史长编,长编的基础工作应包括下列各项:作品评语的汇集(如谭黎宗慕作《杜牧研究资料汇编》)、诗人年谱的编订(如张尔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师友影响的考述(如李嘉言在《贾岛年谱》后再作《贾岛交游考》)、渊源流派的厘定(如徐英据钟嵘《诗品》作《汉魏六朝诗派衍变略说》)。

 

诗史流派的厘定,应该作于最后,厘定流派时,可以从四个角度去划分:

 

以“渊源所自”来分——如钟嵘论汉魏六朝诗人的源流,谓古诗十九首及曹植等源出《国风》,阮籍源出《小雅》,李陵、王粲、曹丕等源出《楚辞》。徐英则谓阮籍源出《楚辞》,陶潜源出《小雅》,曹丕源出《国风》,而汉乐府一派,以楚声杂以胡乐,对王粲、曹植、鲍照等影响亦大。

 

以“风格所近”来分——如杨启高《唐代诗学》分风格为雄壮、婉丽二体,雄壮中雄浑瑰伟的如陈子昂、张说;豪宕恣肆的如李白、李颀;典赡奥衍的如韩愈、刘叉;清苍幽峭的如贾岛、姚合。婉丽中缘情绮丽的如初唐四杰与晚唐的温李;沉郁顿挫的如杜甫、岑参;沉挚俊秀的如白居易、郑嵎;真朴淡远的如张籍。

 

以“格律所近”来分——如董文涣从格律图谱来解释五、七言诗的格律,应以四言为权舆;而四言的格律,以曹操的《短歌行》为诗法的“开山”,证明古诗到曹氏父子已“具备正拗诸法”。又如王了一从五古的规律,分析王孟与李杜的五古有着明显的分野等。

 

以“思想所近”来分——如林文月从诗中的游仙思想,将曹植、嵇康、阮籍、何劭、张华、郭璞、庾阐归纳为同一流派。又由游仙为主、山水为次的游仙诗,发展成以山水赏美为主的山水诗,复将谢灵运、鲍照、谢朓归纳为同一流派等。

 

综合这四种角度,灵活运用,对于流派的剖析,应极明晰。有了明晰的流派衍变,才能写成上乘的诗史。目前已有的诗史,是陆冯两人合著的《中国诗史》,由于缺乏考据的基础,像贾岛“推敲”的故事,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书中却大书特书,而且对于流派的区分,又缺少归纳的实证,距理想的诗史还很遥远。其他文学史中所叙的诗史,大抵只从文苑传及诗话中抄一些资料,更不足以窥见中国诗史的全貌,所以一部伟大诗史的完成,正有待于研究者戮力以赴。

 

以上十条研究途径,大抵是从考据的方法着手的,至于诗歌的鉴赏角度、思想类型及艺术形式等方面的研究,笔者都另有专书探讨,在此不赘。举述这十条研究途径,深觉诗学的研究工作,任重道远,过去的一些研究成绩,只能作为一个起点,亟应趁着目前复兴民族文化的热潮,认清途径,避免偏差,共同开创灿烂的前途,相偕欣赏诗国的花季。

 

最后,还须一提的,是我在这本《考据篇》中,除开列一份研究诗学的重要书目外,对于上述的十条研究途径,提供了校勘、笺注、辨伪的方法,至于辑佚诗及作品系年等方法,还有待来日补述。我想:单就这些方法而言,应该是对的,但所举的例证,哪里敢说没有错误!因为新资料不断地产生,旧见解不断被修正,所谓“学有新知,论多改定”,是千古以来必然的事,也是千古以后必然的事。既然如此,我还是勇于归纳实证、提出方法、开辟途径。至于是否尚有疏漏、蒙受纠弹,那是在所不免,也在所不计的。高明的读者正多着,匡讹正谬,欢迎指教,因为求信求真,原是本书的精神所在!

 

黄永武

识于台湾高雄1976 12

2007 年稍作增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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