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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村的美景及其毁灭

 清水悠悠水地 2016-10-05

从我记事起,大概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记得我的村庄就被美丽的景色包裹着。

一条长约二百米弯曲的小溪流从村前流过,小溪流的一边绵延着前人种下的当地称为“水柏枝”的藤本植物,灿烂的小白花开满了一个和煦的春天,小白花间夹杂着大拇指般大的球状果实,果实上四射着半厘米长的白须,活像一个个小太阳。小溪流在美丽“水柏枝”的列队欢迎下,一路哼着小曲,欢快地向东游去。

村头横卧着一宽约二十米、长约八十米的走廊式高地,高地上长着一排胶树,为村民们遮阳挡雨,树下铺上几块大石凳,供人们闲坐聊天。高地西面尽头有一尊石狮子在看守着村庄的安宁。每到农闲时节,不论昼夜,都有人在此闲聚,或闲聊,或讲古,讲笑话,猜谜语;小孩则尽情地戏耍,或踢毽子,或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或玩家家。小孩子们当时最喜欢听一个叫“村保”的大伯讲古,讲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在当时文娱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这些免费的“民间节目”无疑填补了我们精神生活的空白,晚上听了恐怖的故事,回家的路上真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不过这由刺激而生味的情结倒是激起了少年的冲动,生出“虽辣却有味”的兴致来。这块高地是全村人欢乐的摇篮,精神的栖身地。

距村头东南方约三百米远处,有一块占地一亩左右的小高地,我们叫它“桃花园”,桃花园长有几株桃花,一棵大樟树。一到春天,桃花迎春怒放,樟树翠色欲滴,两相辉映,远远望去,顿觉赏心悦目的清爽,似有一股春风拂面而来,沁人心脾。当时我们这些小伙伴一年四季都常跑到“桃花园”里嬉闹,或爬大樟树攀摘缠绕在树枝上野藤的果子解馋,或在稻草垛里翻滚,或捉迷藏,或模仿村保大伯讲古,这真是小伙伴们的乐园。

在村子东西两头各有一个一亩见方的池塘,池塘的水最深处能漫过一个成年人。每到春雷报春之季,池塘边虫鸣蛙噪,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很容易使人想起朱自清《荷塘月色》这篇散文的意境来。池塘边长有几棵枫树、柚子树和柿子树,夏天有人在树下纳凉谈天,也有人在池塘中垂钓,不时钓上几条鲤鱼、鲫鱼来,甚至还常能钓到美味的塘角鱼呢。清晨和傍晚,常有勤劳的大嫂和欢快的小姑娘到池塘边洗衣服,叽叽喳喳,说说笑笑。这时钓鱼的小伙就责怪她们:“别吵别吵,就要上钩的鱼儿也被你们吓跑了!”姑娘们回敬道:“你们这些'楞头青’,只知道钓鱼清闲,也不晓得帮家里人做点家务,懒死了,看明天有哪个嫁给你?”“你的嘴这么厉害,明天准嫁不出去。”“我嫁你个楞头青!”“我偏不娶你!”姑娘小伙善意的争吵激起的青春气息,荡漾在粼粼的波光里。

村后有宽约一百米、长约六百米的筋竹(竹子体形小若指头,像动物的筋)林。村庄有这一天然绿色屏障的护卫,冬天不觉风大,夏天不觉太热。竹林中东西两侧的两口水井,一年四季都清澈甘甜,冬季温暖如春,盛夏则凉爽清冽,沿小曲径入竹林,将近水井时,感觉到一股凉气阵阵袭来,直透心脾。这片竹林,更是小伙伴们天然的“游击战场”,当年小孩子们分成两股人马,像部队演习一样,分别藏身在这片竹林中,玩起“开战”的游戏,小伙伴们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一样穿梭在密密的竹林中,既神秘刺激,又清凉惬意,常常因此而流连忘返,以至于结束“战斗”还不愿走出竹林,大人们高声叫唤自家小孩回家吃饭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又成了小村的另外一景。

我初中毕业那年,我亲眼见到自己的乡亲们,男人、女人,老人、青壮年和小孩,向着村庄的美景发疯式地挥起了锄镐和大铲,热火朝天,神气十足,像是在完成着一场无比自豪的壮举。先是村头弯曲的小溪流被整直了,一旁美丽的“水柏枝”被连根刨掉;“走廊式高地”被挖平做了晒谷坪,“走廊”上的树木也遭“连坐”而未能幸免,连看守门户的石狮子也守不住自身的尊严而被人推翻了;“桃花园”被挖平造田,瞬间即夷为平地;一个晚上,当时村上的驻村工作队员说,村后的竹林占地,应彻底清除,改为菜地,随之,竹林说没就没了;因菜地需要阳光,又把菜地周围的大树砍掉了;再后来,村上人丁聚增需建新房,有碍的大树被大量砍伐而惨遭厄运;村两头的池塘,也渐渐被填平了,如今已成了某两户人家的宅基地。村庄的美丽就这样一层层地被剥离,如同风姿绰约的少女被无情地剃去了满头青丝,褪去了一件件美丽的衣裳,受尽了蹂躏而日渐憔悴苍老,最后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了。当时对于这场“屠杀”,我听不到哪怕是一句微弱的劝诫之言,而全都是众口一词并高度地步调一致。

有这样不幸的消息不断发生:村里的井水变浑了,无人敢饮用了,以至于家家户户不得不在自家院里挖起了“手摇井”;一个接一个的中老年人突发怪病,猝然离世;村中得肝炎病的人多起来了;小孩拉肚子、发烧的现象越来越普遍了……悲剧发生了,罪恶产生了……

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村头向娃娃们描述着当年村庄的胜景,唏嘘不已,听得娃娃们心头发痒,恨不得回到当年那个并不久远的年代,去好好体味一下本应属于他们的乐园之趣。一位小姑娘直问:“爷爷,那么美的地方怎么会不见了呢?”爷爷无言,摇了摇头,一声叹息从心中缓缓泛出。

美的孕育,需历时数载、数十载,甚至要付出几代人的心血,期间不知多少人在期待中,经历了几多风雨,几多辛劳,而美却在朝夕间因一念之差而荡然无存,真可谓,其兴漫漫兮,其亡也忽。我们必须明白,有些毁灭了的美景已难再度风光,只给人留下永久的遗憾和伤痛以及千古骂名。最可悲的是,人们在毁灭美的时候,往往觉得自己是在行使着改天换地般的神圣使命,以为自己是个勇士,满腔的自豪,却不知凭着自负的愚勇而扬起的尘土正朝着自己的头颅撒落下来,使自己狼狈不堪,自取其辱,甚至陷入灭顶之灾。自毁家园的丑行,正如一个人坐在自家的干柴堆上,为图快活为想当然而在柴堆下点了把火,而后自鸣得意地自诩为英雄,可“英雄”最后还是逃脱不了被无情烈火烤焦的命运。

也许有一天,我们极目四望,惊悚地发现我们周围的美景消失了,山花枯萎了,翠绿褪尽了,河流断流了,泉眼里流出了腥臊的污水,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怪味,人类赖以生存的环境恶化了,资源枯竭了,那时我们将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我们极其痛苦地反省、后悔、害怕,但一切都将太迟了,最后回应我们的也许就是我们自己的一滴混浊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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