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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利器”与“满分作文”

 丧家犬 2016-10-08

 

“新科利器”“满分作文”

 

 

清代徐灵胎的打油诗《刺时文》中有如下几句:

案上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徐灵胎是当时的名医,袁枚在《徐灵胎先生传》中较全面地介绍了他的家世生平、才德风度和突出的医学成就;传中还说“先生好古,不喜时文”,所以做了这曲“嘲学究俳歌”。

“时文”,即科举考试之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八股文。徐灵胎以医生的眼光,准确地诊查出八股文对人精神与心理上的摧残与毒害之深,尤为严重的是,这“有何滋味”的“甘蔗渣儿”在众多的士子口中却甘之如饴,大好的生命在枯燥的诵读声中白白消耗,扭曲变形乃至干瘪风化。

徐灵胎应该是没有进过院试、乡试一类的科场的,旁观者清,对科举及八股的危害才可能看得更清楚。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为了改变自身的命运,为了光耀门庭,说得再大气些,为了成就一番功业,高头讲章,新科利器,读之能不如春风扑面,味之能不如美妙仙乐么?

有求就有供,《儒林外史》中,就有这么一批以“选政”为业的读书人。他们又叫时文选家,主要任务一是精选时文,二是对时文作点评。据顾炎武《日知录》,时文的来源有四种:一是程墨,为三场主司及士子之文;二是房稿,为十八房进士之作;三是行卷,为举人之作;四是社稿,为诸生会课之作。从《儒林外史》所描写的情况看,时文的来源大同小异,诸葛天申等人选文时,“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所不同的是点评,从中颇能见出选家的人性与识见。

最敬业的当属马二先生,他将这事儿作为泽被士人的正经大事来做,他选文、批文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文章总以理法为主。任他风气变,理法总是不变。所以本朝洪、永是一变,成、弘又是一变。细看来,理法总是一般。大约文章既不可带注疏气,尤不可带词赋气。带注疏气,不过失之于少文采;带词赋气,便有碍于圣贤口气,所以词赋气尤在所忌。”而批文章,则“总是采取《语类》、《或问》上的精语。时常一个批语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笔”,为的是“要那读文章的,读了这一篇,就悟想出十几篇的道理。”

按常理,如此敬业的马二先生应该高居业内翘楚。实际上呢?书坊主人就很讨厌他这种较真儿做法,而那个“一日搭半夜,总批得七八十篇”的匡超人,却颇受书坊主人的青睐。道理很简单,书坊主人出资刻书的最终目的是赢利,而要赢利,一是要压缩成本,二是要缩短周期。就像今天那些编“满分作文选”的,除了一再降低稿酬外,交稿的日期都是不可商量的。六月九号高考结束,七月初“满分作文快递”“考场真卷作文之类”就上市了。抢占市场拼的就是个速度,有了速度就有了利润。古今一理,马二先生“三百篇文章要批两个月”,匡超人批得“又快又细”,最终的结果是匡超人在杭州五六年,各种时文都编选过,俨然成了选业的大腕,名利双收;而马二先生呢,则只能生意渐渐凋零,连生计都成了问题。

这里面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从事“选政”的人,大都是些在科场不怎么顺畅与得意的主儿,他们没能凭“文章”改变自身的命运。马二先生“补廪二十四年”“共考过六七个案首”,最终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匡超人批选文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有限的选金,最终还得凭小聪明,靠了关系才得了个“内廷教习”的差事儿;诸葛天申、萧金铉这些人,最多是个秀才,趟“选政”的水,也是或为名或为利。可以这样讲,这些人自己在时文方面都算不上行家,更算不上高手,却偏偏做着指点他人写时文的勾当。设想一下,那些渴望鱼跃龙门的士子们,嚼了这些甘蔗渣儿后真正能如愿的有多少,那些侥幸考中的,天晓得是怎么回事儿?

不管如何,刻本里的时文毕竟是考棚里原汁原味的东西,而今天各色“满分作文选”里的“满分作文”,据说绝大多数不是来自考场,而是在校大学生或高一高二学生的“伪作”,质量参差不齐。也有编写者自己操刀的,但说实话,这些编写者中能写出“满分作文”的,用“凤毛麟角”这个词应该是“使用最恰当”的选项。

场屋中的得胜者高翰林是这样大侃自己名题金榜的秘诀的:

“‘揣摩’二字,就是这举业的金针了。小弟乡试的那三篇拙作,没有一句话是杜撰,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才得侥幸。若是不知道揣摩,就是圣人也是不中的。那马先生讲了半生,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他要晓得‘揣摩’二宇,如今也不知做到甚么官了!”

高翰林说得没错。吴敬梓在《移家赋》中说自己的曾祖刻苦钻研八股“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终于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就连郑板桥也在给其四弟的信中,嘱咐他“今科若能入泮,固当揣摩先辈大家文”。但明清时的“揣摩”其意义是固定的,一是要揣摩圣贤的语气,而要揣摩考官的嗜好。具体而言,对四书等儒家经典,不需要考生有自己的理解与发挥,更不容许质疑,必须以朱熹的《四书集注》为本,也就是高翰林所言之“字字都是有来历的”。所以,考生所要做的,就是熟读并熟记朱先生的阐发,哪怕先生的注解是错的。说八股文僵化了读书人的思维,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揣摩考官的嗜好,个中好处不言自明。“不求文章中天下,但求文章中试官。”只是对一般的考生来说,这个“揣摩”的难度有些高,迂回的办法是多读“近科中式之文”,范进考了二十多年连个秀才都考不中,除了其文艰涩难懂外,就是不懂得考官的好恶。

在这方面,今人有了很大的进步,有些教书先生通过潜心研究取得了丰硕的“科研成果”。比如,怎样的开头,最能吸引阅者者的眼球;怎样举例,最能给阅卷者留下深刻印象;在那个地方来两句格言警句,最能打动阅卷者的芳心;结尾用什么样的句式最有视觉效果。教书先生对此津津乐道,高三学子们听得如醉如痴,在钢笔刷刷飞舞后,在学子们的憧憬之中,一篇篇高分作文如绿叶般纷纷飘落。是不是太简单、太容易了?

写作文需要“揣摩”,但应该是广义的、理想意义的“揣摩”。“代圣贤立言”也无大错,只要把自己想象成圣贤,想象着如何给眼前想象出来的读者以深入浅出、具体而微的讲经论道,或想象着如何有针对性地解决他的思想问题,给他指出努力的方向和出路。这样的揣摩,需要的是独立深入的思考,需要的是严谨的逻辑推理,需要的是博览之后的整合。马二先生、高翰林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揣摩了,但今天的渴望作文的高分的学子们,应该在这方面着力;教书先生们尤其应在这方面下些功夫。任何游离于“揣摩”的“技术”,最终都是会是无丝毫功用的屠龙之术。

《儒林外史》中有两个“例外”的选家。一个是卫体善,中过建德乡榜;一个是随岑庵,是老明经。因为有举人的功名,所以便自我感觉是选业的龙头老大,瞧不起这个,看不上那个,牛气哄哄得很,看样子应该是有些学问与才气的,但作诗却是连且夫尝谓都写在内的,连刚刚侧身这个圈子的匡超人都很看他们不起。

从事二十多年的选政,选文成了他们的生命,一会慨叹“近来的选事,益发坏了”, “两人该选一部,振作一番”;一会儿又放言“文章是代圣贤立言,有个一定的规矩,比”“ 一篇文章,不但看出这本人的富贵福泽,并看出国运的盛衰”;一会儿又褒贬马二先生“好墨卷也被他批坏了”。其实呢,他两人除了对时文可能多少有些“内行”--卧闲老人评曰:“卫体善、随岑庵老着脸皮讲八股,一望而知其不通,却自以为一佛出世,真可发一笑。”

时文的魔力是巨大的,龚炜《巢林笔谈》记载,江苏太仓有一位张钦文,人已暮年,仍然每天诵读时文不辍。有很多读书人,一生主要以读时文为主,其他的如历史、文学、时事、修身、艺术、娱乐等等很少入目,马二先生说得很直接:“而今甚么是书?就是我们的文章选本了。”马二先生为人古道热肠,但其生活的了无情趣使得他在游西湖时候的表现滑稽之至。视野的狭隘引发的是精神的萎缩乃至扭曲。周进、范进如此,鲁翰林、高翰林如此,今天的很多学子,包括很多的教书先生--尽管怀揣着大学文凭,但也莫不如此。这样的人生,该是多么地无趣无味,该是多么地可怜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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