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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忆:逃荒路上

 蠹书虫 2016-10-12

往事回忆:逃荒路上,我只想到了死

2016-07-13

作者马鹏波  大国小民

自由撰稿人,回望传统,用笔给故乡立碑,为故园招魂。

她与父亲同住一间病房,聊天时谈吐优雅、举止大方。我问她是否读过书,她矢口否认,熟络之后才承认年轻时曾念过完整中学。
 
我追问为何起先否认,她看着我:“农民有知识,有啥用!”继而,她摇摇头告诉我,医生说我是老年痴呆。
 
1
 
“我是被我大(爹)偷偷卖到陕西的!”74岁的钱英华说。
 
那一年钱英华21岁,因为长期吃不饱肚子,营养严重不良,全身已经开始大面积浮肿,手指轻轻摁一下小腿,就会立马凹下去一个深坑。
 
那天夜里,父亲点燃一盏煤油灯,母亲躺在炕上,两个弟弟妹妹光着身子紧紧挨在一起,半张着嘴,双眼紧闭,全身上下只剩了一副皮包骨头。
 
她说,那是自己几天来第一次从炕上起身。她扫视了一遍屋子,数了数,连自己在内,炕上一共七口人。本来有八口,哥哥在两天前就饿死了,具体埋到了哪里,到现在也不知道。
 
父亲那天晚上有气无力地告诉她,家里实在没有办法了,要将她送到陕西一户亲戚家去。面对父亲突然而至的“通知”,她没有多问一句,甚至连地址也没有问。
 
接她的人是后半夜来的,一进门把半袋玉米扔给父亲,扛起她转身就要走。她母亲抱着半袋玉米从床上爬下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朝她棉衣破开的小口塞进去,又另外抓出一把撒在女儿头上。母亲趴在她脚下,嘶哑着嗓子喊:“活下来,走夜路饿鬼多,女子,甭怕!”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一个字都差不了。
 
那晚,她哽咽着搀扶母亲回到炕上,将落在头发里的粮食一一捡拾下来,摊在手心,又死死攥紧,看了一眼破席上的弟弟妹妹后,便转身离开了家门。此后五十多年,她再也没能回去。

“后来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刚出来的时候想过回去,但回去也没吃的,半袋玉米,再添一张嘴,撑不了几顿,干脆就断了念想。”
 
“带你走的两个人你认识吗?”
 
“那晚他们一进门,我就知道是人贩子。”
 
“那为啥还跟他们走?”
 
“饿呀,跟着他们走,兴许有活路,躺在屋里只有等死,还有弟弟妹妹,半袋玉米可是能救好几条命的。”

六十年过去了,说起离开家的那个夜晚,老人依旧记忆清晰。村子静得可怕,漆黑一片,除了远处若隐若现的鬼火,不见一丝亮光,连狗吠声也听不到。当天晚上和她一起被带走的,还有村里其她三个孩子。她们被一辆毛驴套车拉着出了村口。幽暗的夜里,几个人背靠背坐在一块,虽然互相熟识,但一路上没人开口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人回头多看一眼。
 
“一家人在一起有啥用!眼看着一个一个断气,好多天不吃不喝,眼泪都挤不出来!”(网络图)“一家人在一起有啥用!眼看着一个一个断气,好多天不吃不喝,眼泪都挤不出来!”(网络图)
 
“真的,后悔那晚没多看几眼,人一饿疯,就没人性了!”老人长叹一口气。
 
“怨父亲吗?”
 
“不怨。那时候都没办法,当初要不跟人贩子走,我也活不了!”
 
“至少一家人能在一起呀!”我说。
 
“有啥用!眼看着一个一个断气,想哭一场,好多天不吃不喝,眼泪都挤不出来!”她低下头,用手绢擦擦眼角。我递给她一包纸,她没有接。
 
2
 
钱英华的父亲叫钱立仁,抗战时期上过几年中学,抗战胜利后回到家乡,在甘陕交界一带当乡村教师,他教书不要学费,只收一些学生送来的豆子和玉米。
 
钱英华的母亲姓李,没有名字,出生在一个地主家庭,简单识得几个字,嫁到钱家以后,耕种几亩薄田,照顾一家老小,前前后后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
 
一家八口人,虽然种田不多,但生活宽裕。那时,钱家在县城拥有一座祖宅,宅子有三进院落,在她的记忆中,幼时家中常常有雇来的长工走动,宅子早先人气很旺,照钱英华的话讲,“二十岁之前,我每天夜里都躺在毛毡、枕着蚕丝枕头睡觉。”
 
解放后,全国开展“打土豪分田地”运动,钱家难以幸免。大院里逐渐就剩下了自家几口人,平时除了父亲咳嗽的声响和园子里的鸟鸣,很少有外人来往。
 
“我是老二,我娘爱我,我大(爹)不爱我。”说起儿时的事,钱英华咧着嘴,笑得像孩子。
 
“是因为他后来把你偷卖了吗?”我开玩笑说道。
 
“才不是。我爱念书,我大(爹)识字有文化,可他不教我,连话都不和我说。他不给我纸和笔,我自己找,到厕所捡手纸,拿针线穿成本子,在本上写得密密麻麻,给我大(爹)看,他恶心地拿胡子堵鼻孔。”
 
“我从小进过学堂,学校里先生教得好。每天上学,我们每人带一根荆条。上课时先生在黑板写,我们拿荆条在地上画。谁不听话就将荆条递给先生,接受惩罚。后来一直念到了初中我就不念了,我大(爹)不供,全靠我娘一个人种地养鸡卖钱。”
 
“我娘平时很少出门,养了几只鸡,下了蛋,我就自己摸出来,哄我娘说给她去换好吃的,剩下的都用来换铅笔。我娘爱看我写的字,但她四十岁头上就饿死了,死在了哪儿,我也不知道。”母亲去世的消息是钱英华离开村将近十年后才知道的,那场大饥荒不仅夺走了母亲的生命,连同她的父亲和两个弟弟妹妹都无一幸免。那晚她被人贩带走,反而救了她一命。
 
之后四十年,每到逢年过节,钱英华都要朝着故乡的方向烧纸奠酒,她说,人没了,鬼魂还在,鬼魂不会饿肚子,它们认识路,看到亲人烧的纸,还会再找回来。
 
“没想过找找他们坟吗?”
 
“哎,有坟就好了。八成是让人刨出来给吃了!”她倾靠在病床上,偏着脑袋,眼神落寞,斜视着左右白墙,半晌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神呆滞,好半天之后又望向窗外:“饿死好,饿死就一了百了,不受罪。那年头,活人比死人难受!”
 
3
 
钱英华的老家在崇信华亭,这是位于甘肃省东南部最南端的一个小县城,以出产优质煤炭出名,翻过关山,只消步行半日,就可以到达陕西最西面的县城。
 
1959年春天,饥荒和风沙一起席卷了甘肃全境。半个世纪后的今天,当许多人都把这场灾荒视为突然而至的不幸时,钱英华老人坚持认为,灾荒的突然降临并非偶然,其实在头一年(1968)冬天已经出现了征兆。
 
“还没熬到腊月,面就不够吃了,只能掺些谷子。初一、初二、初三早晨喝的都是面糊糊,淡的能照见娃娃。我娘本来在山里存了几袋粮,后来都叫亲戚上门借走了。”
 
“有人还吗?”
 
“拿啥还?人都开始偷偷剥树皮吃了。”
 
“吃树皮还要偷偷剥?”
 
“政府专门派人下来,不让剥,说剥了树皮,树就活不了。刚开始还有人管,后来管树的人自己也剥着吃了。先是树皮,后来连树叶子都捋下来吃。最后是草根。农历六月,全村的树都光秃秃的,一眼看过去,煞白煞白,瘆人得很!”

1959年那个安静的夜晚,钱英华跟人贩子离开村子后,沿着陇马路一直往南走。她们一行共有六个人,两个人贩子,一头毛驴,车厢里装着柴草,草底下藏了一袋玉米,六个人的口粮——炒面袋子则绑在两个人贩子腰上。
 
她们一路尽量绕过村庄,即使如此,沿途也随处可见逃荒的难民。“大人孩子都齐刷刷倒在路边,不知死活。死的人像麦杆一样摞在路上,身上有衣裳的是还留有一口气;没衣服,只盖一层草的,就是已经断气了。”
 
她径直告诉我:“死人太多了!活人比死人难熬,一路上感觉哪里都有可能是自己的坟场。最难受的时候,恨不得一闭眼就死。当时唯一念想的,就是在咽气前多吃上几口炒面,活着挨饿,死了总不能当个饿死鬼。”
 
崇信华亭到陇县,直线距离将近110公里,如今开车走山路只需要不到两个小时。钱英华回忆,她们当年六个人赶了四天山路,还没走过去一半。人贩子每天只给四个女孩一勺炒面,其它时间只许她们喝山里的溪水。山水冰凉,喝进肚子,常常疼的难受,碰巧来了例假,她恨不得剪开肚皮给倒出来。
 
逃荒路上,我只想到了死

“白天在野外走,晚上住哪儿?”
 
“那个年代的人穷,盖不起房,都兴挖窑洞。人逃荒,带走被褥,把破窑留下,后面逃荒的人赶上来再住。有一晚,我们六个人找到一孔窑,地方比较偏,啥也没想,摸黑推开门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有个姑娘大声喊叫,我爬起来一瞅,顿时头皮发麻,脊梁骨嗖嗖地凉——一家五口,全部直挺挺靠在一起死了,皮包骨头的,连狼都不愿意啃。喊叫的那个姑娘头一晚就枕在死尸脖子上,吓得丢了魂,再没能缓过来,没过几天就死了。”
“还有其他五个人呢?”
 
“一个死在了半道上,我到了陕西实在走不动了,她们分给我一半炒面,就地拿我换了一袋玉米。另外两个跟着人贩子继续往南走,后来是死是活,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儿,钱英华跟我要了一杯水,我把手里冒着凉气的矿泉水递给她,她摆摆手:“我不喝冷水,一喝肚子就疼。”说话的同时,她习惯性用手捂住肚子,眉头紧锁,看起来异常痛苦。
 
4
 
用一袋玉米买钱英华回去的陕西人姓梁,叫梁存礼,是当地的生产队队长,贫农成分。家里一共六个儿子,梁存礼是老五,全家八口人挤在一间单面厦房里过活。
 
梁家的老大娶了一房媳妇,后来难产,没能搭救过来。老二和老三当了上门女婿,老四天生疯癫,光棍一条。钱英华到梁家时,最小的老六还没有成人。第二年,老六在山里走夜路,滚进深沟摔死了。
 
钱英华当年是被梁存礼背着走进梁家的。那一年梁存礼26岁,身材高挑,又黑又瘦,走路稍微有点儿驼背。
 
两人初次见面,梁存礼啥也没说,就把钱英华直接甩在背上,解下一根麻绳把两人的腰紧紧捆在了一起。“我瘦,他也瘦,趴在他背上,骨头碰骨头,硌得我生疼。他这个人老实,平路背我,上坡路也不放下,累了就在树上靠会儿。当时我就想,这家人肯定有粮,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劲儿。眼睛一闭,心想,这回总算能吃顿饱饭了。”
 
“还能记起来第一顿吃的啥不?”我问。
 
“吃个啥呀。我还没进门,老远就闻到了煮苞谷的味道。你别说,这人呐,还真怪,都饿到那个份上了,可鼻子比狗还灵。一小锅细珍(西北地区用玉米磨的碎粒煮熟的粥),五口人围在锅头边上干巴巴望着,谁也不说话,我喝了一碗,没饱,又喝了一碗。两碗细珍下肚,眼睛看东西都亮了。我瞅见梁家老大蹲在门槛上,我一看他,他就躲我。我就纳闷,这个人怎么不喝粥呢?”
 
“为啥?”我追问。
 
“这还是老梁晚上悄悄告诉我的,原来他们家每一顿饭都有定量,数人头,一人只分一碗,老大的那碗叫我给喝了。”
 
“我在娘家那会儿,姐姐妹妹们睡一张大炕,毛毡、缎花被。梁家倒好,五口人挤在一张炕上,一床被子黑的像抹布。晚上你拽过来、我拽过去,我睡在中间,就没敢伸脚。”老太太拍拍手,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就这样,21岁的钱英华,26岁的梁存礼,两个年轻人在喝一碗细珍后就算结成了夫妻。这段饥荒年景中偶然缔结的姻缘一直延续下来,按照如今的说法,历经五十三年风风雨雨,他们早已跨入了许多年轻人羡慕的“金婚”。
 
“我对不住老梁,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钱英华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桌子上的卷纸。我问她:“是家里粮食短缺,养不活吗?”
 
她摇摇头,用纸擦擦眼窝。“其实饥荒到第三年打春就缓了。那时候屋里情况也慢慢好转,有一段时间,我老感觉肚子疼,一走下坡路就疼,也没管。后来肚子慢慢变大,我以为是怀娃娃了,还挺高兴,越往后越大,走路不拿手抱紧就疼得受不了。大概过了九个月,老梁害怕了,带我去公社卫生所,人说不是怀娃娃。又跑到市里看了一趟,坏了,是子宫瘤。肚子上开了个口子,把命保住了,但医生说我不能再生娃娃。”钱英华告诉我,孩子的事情是她一生解不开的心结。
 
当年是梁家人带她熬过了那场饥荒,没给梁家留个种,她心有愧疚,四十多年以来,她想尽了各种办法,把县医院的门槛都快踩烂了,自己也熬成了药渣,可肚子始终没有响动。
 
“那这些年想没想过领养个孩子?”
 
“抱过一个,是老大家的,给娶了媳妇就立马分了家,过不到一起。浇树浇根,交人交心,领养的儿子,没有心。”钱英华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长叹一口气,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提高嗓门扬起头,主动跟我讲:“孙子孙女比儿孝顺。孙子是大学生,在西宁,一回家就来看我和他爷,我不叫他名字,就叫他'大学生'。谈了一个对象,我见过照片,个子大,眼睛大,比牛眼睛还花。我那孙子晚上钻被窝打电话,背着我,说完话还要亲几口手机,以为我听不见,其实我听的可亮净了。”钱英华开心地大笑起来,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笑出声音,双手情不自禁地轻轻拍打着腿面,头仰到脊背,半张着嘴,满口牙已全数脱落。
 
5
 
“老梁是个好人,会疼人!”钱英华笑着说。
 
梁存礼在公社当过十年书记,大字不识一个,拿回来的公文都由钱英华念给他听,给社员讲话用的稿子,大部分也出自钱英华之手。她头一天写下来,熬夜一遍又一遍念给丈夫,第二天再由梁存礼在大会上背出。钱英华告诉我,当年会识字的妇女少,公社上面要调她到县妇联工作,但婆婆坚持不让她走,没办法,她只能屈从。
 
“现在后不后悔?”
 
“咋能不后悔。当时我没去成,公社另外一个女人代替了我。她只念了几年小学,后来人从县妇一直联爬到了市妇联,吃上了公家的饭,一辈子活吃死埋,成了城里人,就没再回来过。”
 
她说到这里,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叠医院的缴费单子,厚厚一沓,用铁夹子夹着。“要是没有养老保险,这些钱,我们老两口卖血卖房也交不够。”

就在和钱英华交谈后的第四天,老人接到住院部通知,要他们当天挪出床位出院。
 
临别时,我给老人看了存在手机里的合影。她摸摸手机屏幕,说自己五十年了没有拍过一张照片。我拿手机给钱英华和梁存礼合照了一张,又在医院外的照相馆洗出来四张,交给她。钱英华手捧照片,一个人来到她看书的走廊窗台下面,仔细端详,连连惊叹,惋惜没把头发好好梳一下。
 
在电梯口临别时,老人说,这是她们老两口第一张合照。
 
我目送她们缓缓离开,也忽然意识到,这应该会是永别了。
 
(注: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名字除姓氏保留外,其余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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