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下冤魂：李少帆与朱次伯

　　■老城纪事

　　在早期粤剧舞台上，因为剧场秩序或其他原因，也会引起血案。

　　上世纪20年代，广州香港都发生过这样的事———

　　一)

　　无头公案———

　　和平戏院“贵妃床”射出夺命弹

　　香港的粤剧演员李少帆，是“祝华全”剧团的丑生，那时他正在香港的和平戏院演出。正在热闹之时，突然台下观众席出现嘈杂声。和平戏院是一间短期租地皮建成的戏院，在今中环街市对面。台下的人群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奔。接着，传来几声枪声，台上的李少帆一下被子弹击中要害，凶手乘乱逃去。

　　在前排的观众席上，警察发现一件夏布长衫，里面还包有一支手枪，证明凶手是坐在这里的观众。长衫比较宽大，推定凶手应该是近两米的人。

　　警察观察前座的结构，这儿正对着舞台的十多行座位，放置的是全市的“贵妃床”。这床是戏院最昂贵的座位，一张可以坐5-6个人，属于社会有头有面的人订下的。当然，一张贵妃床也可以一个人坐，只要给钱。警方根据这些贵妃床作为突破口进行侦查。

　　根据票房记录， 这个位置应是某富翁的票。于是，警察立即到富翁家里，才知道富翁在十天前已经到上海，根本没有订座。而遗下的长衫，也根本不合富翁的身材以及他家里人所穿。于是，这件事情也就成了无头公案。

　　二)

　　不了了之———

　　乐善戏院里平喉创家被轰身殒

　　过了几年，到了1921年，广州名伶朱次伯唱起了《宝玉哭灵》，那一字一句，抑扬顿挫，饶有新意，受到观众热烈欢迎，他其实用了一种新的唱法———平喉。所谓平喉，就是用真嗓唱的男声，朱次伯成了粤曲平喉的创始人。他这套办法，参考了另一位名伶———歌姬的唱法，但二者却还是有分别，歌姬多在室内唱，最多数十观众；而戏院却可以坐数百人，所以，歌姬的平喉不必运用丹田气，而舞台上的朱次伯却要用高腔，才能使最后一排观众能听到。这晚，是他第一晚用这种办法演出，观众觉得新奇有趣，他也格外来神。

　　这个演员，出身世家，在香港读书，既懂中文也懂英文，十岁那年参加鼓吹革命的粤剧团“移风社”学戏。当时有两个教员，一个叫“牡丹锦”，一个是“师父福”。凡进剧团都练基本功，包括说念做打，朱次伯边学边练，武艺总算练出来了。这时“移风社”归入“优天影”，朱次伯就在里面当武生。

　　辛亥革命后，朱次伯家道中落，只靠演戏度日。由于纨绔子弟的习性，也常常到妓院作乐，喝花酒，演出时往往无精打采，不投入，所谓“交行货”。

　　香港的大班主何萼楼，领个“环球乐”戏班，到处演出。一次，见朱次伯演的武生戏，接连几下“单脚击身”，在广州、香港所有名班从未曾见过，大加赞赏，于是软拉硬捧，把他拉进自己剧团。何萼楼对他说，戏行人人知道，你每次都交行货，完全没有戏味，这次要改，和新周瑜林上台时不分正副，落力演出，以免失礼。朱次伯这回老实了，点头称是，从此，他像变了一个人。

　　同样的话，也对新周瑜林说了，可新周瑜林却内心不服，在团里相当久了，却要输给这个小子，日后还不知如何。当场他就与老板顶起来，一定要朱次伯当副手。当年的老板是不能随意炒主角的，还得靠他们吃饭。而朱次伯从此发奋图强，无论戏中有多少自己的分量，都落力演出。这次，环球乐的小生郑锦涛因病不能上场演《宝玉哭灵》，班主让朱次伯上。真是天上掉下个机会，朱次伯早就对这段戏的演法心存疑虑，原来小生唱腔，与小武唱腔极容易混淆。于是与乐师商量，全部乐曲改作低八度，行内称为“八厘线”。乐师说，这样又怎能唱小生？朱次伯却要求一试，拍和一段中板。

　　他一开口，乐师们立刻听出那味了，低了八度，一点也不比原来的差；而且，这样才能唱出宝玉的身份。

　　这晚，朱次伯就用平喉上场，获得满场掌声。何萼楼也听出门道了，他认为观众受落，从此朱次伯就按这个戏路去演出。

　　当时，团里还有一位不出名的“拉扯”，也就是戏班里不排名的演员，叫薛觉先。朱次伯认为他底子好，扮相靓，每次演小生戏，都让他扮演书童。朱次伯用平喉，书童也用平喉，而且出场那几句特别动听。后来薛觉先从“拉扯”升为“三帮小武”，班牌上可以署名了，他的名字下面还用括号注明：即扮演朱次伯的书童者。

　　朱次伯唱平喉，仍然运用小武“左撇”的运气方法去演绎，听起来与歌姬的就不同。用声乐的理论去解释，他的平喉有胸、腹、鼻等的共鸣，所以一直不承认是从歌姬处借鉴，说是自己独创的。

　　朱次伯从此踏上青云，这次在广州乐善戏院演出。长寿路的乐善戏院建于光绪31年，岑春煊当两广总督时建起，他听说当地原来的长寿寺有藏污纳垢之事，下令拆毁建起西关戏院，后改成乐善戏院。这间戏院，清末时的座位分三种：桌位（前座）、头等（东西两侧）、二等（楼上楼下的两旁）；到民初再改成对号位（可男女同座），两旁东西座以及楼上两旁，这些都须分开男女，座位背后还有一条木板，圆孔放茶盅，也可放消夜的粥粉面食。

　　朱次伯来到乐善戏院附近时，突然，也不知哪儿来的枪弹，直向他射来。街上的人吓呆了，只见朱次伯满身鲜血，颓然倒下。结果，他被夺取了生命。警察局奉命破案，有人说朱勾引了一位阔老的黎太，被其丈夫发觉，买凶灭口。但是，知情的市民却反映朱次伯与妻子关系不错，太太叫牡丹，美人，还扎脚，夫妻极为恩爱。而且，黎太年纪很大，视朱为契仔。但如果真的有此事，只有黎太的两个儿子知道，他们并非黎太所生，却由黎太掌握黎全家的财产，故借机买凶杀了朱。然而，因为没有抓住凶手，这些仅是推测，案件最终不了了之。当时，香港许多观众对广州明星之死抱有无限的同情，报纸连日刊登新闻，也有小报加油加醋，当成桃色案件去渲染，也引起了一个名叫“六妹”的歌伶的注意。于是，不久她唱出一段《警淫针》，轰动整个香港与华南。

　　三)

　　最惨不过———

　　死后还要被偏见社会所揶揄

　　《警淫针》写得不长，两页纸，第一句开门见山：“闻伶人朱次伯，被轰身殒”，使人领悟曲子的原由。然后，再写朱次伯“吾料他年纪轻，情波滚滚，难免得与良闺。多种情根……”这支曲把朱次伯写成专门勾引富商殷户的姨太太或千金的淫伶，害得人家买凶杀他。而且，曲子把李少帆的事情也连带进去：“李少帆殷鉴不远，何不以此为训？”这些现象暴露出那个时期的文人，对从事粤剧人员的偏见，也反映出社会经过长期封建思想的闭塞，对在新思潮影响下，妇女喜欢看粤剧，视为不正常的行为。曲中还对演员进行无聊的揣测，如说到在台上演戏是对妇女的勾引，“稍动情，他把无线电，频频向鼻珠，勾引最难言。”其实，演员在台上演出是看不到台下观众的，因为灯光太亮。

　　六妹这首曲一唱就得到社会的呼应，特别在录成唱片之后，更加四处传扬，也使曲子流传到今天。最后的警句，六妹把它处理成发人深省，句句千钧：“朱伶你，在阴灵需要猛省起其身。你生前，数不尽爱情人，今日何曾将泪收，你因佢来丧命，何曾为你泪沾巾，你死后几见洛阳亲友，如相问，可叹你，多行不义，自毙其身。”

　　人死于非命已经悲惨，死后还要被社会揶揄，就显得更为悲惨。

　　附：

　　《警淫针》原文：

　　（六妹女士演唱）

　　（首板）闻伶人，朱次伯，被轰身殒。（中板）你为色亡身，长作猎艳孤魂。（梆子慢板）想伶人，朱次伯，名班，正印。他丑语，啧啧人言，夙有所闻。吾料他，年纪轻，情波滚滚，难免得与情闺多种情恨。那富商和殷户，家规不正，窥破了妻和妾常时私奔。当此时，好比火焚顶，忍无可忍。不惜千金，买熟除却轰毙伶身。（中板）才访得那朱伶，又胡混得狠。在舞台秋波如利刃，媚着了红粉佳人。稍动情，他把无线电频向鼻珠勾引。最难言妇女见着他，点解分外留神。演唱时一无所取，不值识者一哂。

　　公道在人心，怎能瞒得座上。诸君，只见他，眼角淫淫，关住良家闺阃。佢色胆大如天，好比自下无人。明目张胆，恃靓行凶，令人心头火滚。孽由自取，所以灾必逮其身。论起来，不过贪图脂粉起衅，须知道杀一来儆百，免令扰得乱纷纷。常言道，旁观者清，万事须当审慎。那神女若无心，焉有月殿来奔，有名职嘅人需要家鸡自捆。最怕是捕风捉影，致令枉杀于人。吾思想，优界中人，边个胸中有学问。柳下惠坐怀不乱，至今能有几人？朱伶你，你未有干得来，难免黄泉饮恨。若非冤枉你，本分手着身，何必埋怨于人。李少帆，殷鉴不远，何不以此为训。试问你，阴司条路，有何面目对于同群。

　　（中板）曾记你，夜吊白芙蓉，你尚哀情隐忍到今日，凭谁为你祭孤魂。你两人，同病相怜又是心心相印，黄泉下同相见难忍泪珠纷纷。有情人，同一梦，好与芙蓉合近。但不知，倩谁与你作冰人。你于她生有缘时死当有份，自由婚姻两情相合，好在不费分文。凡事宜算到尽头，须要反躬自问，人生天地间，非礼勿动，总要顾全名分。你死后几见洛阳亲友，如相问，（收板）可叹你，多行不义，自毙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