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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文献与《诗经》研究

 TLB519 2016-10-14

出土文献与《诗经》研究

(2009-08-31 15:08:07)

出土文献会极大地推动学术研究的进展,要站在时代学术的前沿,就必须充分把握和利用新的材料。除了业已问世的许多地下资料有助于《诗经》时代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河北平山出土的“平山三器”、阜阳双古堆汉墓竹简、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荆门郭店战国楚墓竹简先后出土,其中都有可以直接研究《诗经》的文字资料,上海博物馆购自香港文物市场的战国竹简也即将出版问世,其中同样有《诗经》研究的重要信息。从相关论著看,有些学者已经注意利用新的资料进行《诗经》研究,并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他们的努力与尝试,对我们以后的工作也有不少的启迪。

大略说来,今日《诗经》研究,出土文献的价值至少应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出土文献可以开阔我们的视野,启发我们要正确对待传世文献,并以“知人论世”的原则从事《诗经》研究

《诗经》的时代从西周到春秋,历时既久,它反映着那个时期的历史,涉及到当时社会文化的不同方面。例如,李学勤先生曾经谈到过《诗经》的地域性与统一性问题,出土文献恰可深化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作为诗歌总集,《诗经》本来可以形之歌咏,学者们的研究认为《诗》三百篇皆可入乐。但《诗经》中的十五《国风》按照区域划分,安徽阜阳双古堆出土的汉初竹简本《诗经》正与今本一致,也是按国别分篇。可以显见,《诗经》各部分的地域性特点是突出的。然而,《诗经》的十五《国风》在用韵上又是一致的,清代乾嘉以来的不少古音学者都发现了这一点,用李学勤先生的话说,“这一点在今天的方言里也不能做到”。这说明《诗经》在具有地域性的同时,又有非常明显的统一性。那么,这是否孔子或者他人编订的结果呢?出土的有铭器物否定了这样的推测。自宋代以来,陆续发现的有韵青铜器铭文,齐、秦、晋、楚、徐、越等国都有,其用韵仍然一致,并与《诗经》相合。

出土文献印证了《诗经》的统一性,这对我们认识《诗经》的形成极有启示意义。关于《诗经》的最初编订,学术界有献诗、采诗等不同说法,这些说法与当时西周王室对诸侯国的统辖有关。以往人们习惯上说是秦始皇第一次统一中国,其实,夏商周三代已经是统一的王朝,西周王朝统治下的各个诸侯国要对周王室定期贡纳、朝见,负有很多的义务,周王室与诸侯的关系,同后世封建时代中央与地方政权的关系有许多神似之处。《诗经》中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句子,《左传》中也有类似的表述,并引述了《诗经》这里的句子,这其实正是当时历史实际的反映。了解这些,对于理解《诗经》的编订大有好处。

第二,出土文献可以帮助我们研究《诗经》的结构

阜阳《诗经》的出土问世,以及不久将与学者见面的上海博物馆购藏的《诗论》,都已经引起了学者们对《诗经》结构问题的思考。阜阳《诗经》作为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诗经》古本,在最初发现出土时,一些简策存在着叠压现象。按照一般的理解,互相叠压部分居上者在前,居下者在后。将阜阳《诗经》与传本比较,其中有些叠压现象却难以从传本中得到合理的解释,所以只能认为其中某些诗篇的次第可能与传本不同。也许因为如此,有人认为阜阳《诗经》是独立于齐、鲁、韩、毛各本之外的另一传本。

据介绍,上海博物馆购藏的竹简《诗论》也与今本有异,其中“颂”(竹书称“讼”)为诗的第一部分,列在“国风”(竹书作“邦风”)和二“雅”(竹书称“夏”)之前,未知是否属实?《左传》记季札观乐时,鲁国诗工“为之歌《颂》”,季札进行了一番议论。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只说“颂”,而没有说是《周颂》,抑或《鲁颂》、《商颂》。清人陈奂在《诗毛氏传疏》卷二十六中说:“周太师谱诗入乐,但谓之颂,不系‘周’字,后诗在鲁,鲁有《鲁颂》,又有《商颂》,遂加‘周’以别之。《左传》吴札请观周乐,为之歌颂,吴札曰:‘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此歌颂者,美文王、武王、成王盛德皆同,歌《周颂》非并鲁、商而歌之也。” 杜预注以为季札所谓“盛德之所同”是因“颂有殷、鲁”,后人以为不妥,陈奂亦认为非是。

有学者引用宋人程大昌《诗论二》曰:“其在当时亲见古乐者,凡举《雅》《颂》,率参以《南》。”又引《小雅·鼓钟》“以雅以南”之句,认为《周南》《召南》与《小雅》同时使用之时,《南》一般排在《小雅》之后,在《左传》所载的赋诗活动中,《南》与《雅》在同一场合出现时,《南》或者用于《雅》之事,或者用于地位较低于用《小雅》者的人。在《仪礼·乡饮酒礼》中,《周南》和《召南》也在《小雅》诸诗之后。不知这是否能够“表明《南》的地位较《小雅》略低”。我们认为,《风》与《雅》在《诗经》中的前后顺序与其重要性应该还不是一回事。

当然,阜阳《诗经》出土时,已经是“残简断篇,破碎得惊人”,这为利用其从事《诗经》研究增加了很大难度。据闻,上海博物馆所藏《诗论》不久即可正式公布,利用它所提供的信息研究《诗经》或许不需要太多时日。

第三,出土文献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孔子是否曾经删诗的问题

今本《诗经》是如何成书的?它是否经过了孔子的删订,长期以来学术界争论不休。本来,汉唐学者基本上一致肯定孔子删诗之事,但宋代以后,特别是朱熹以来,否定孔子删诗的人越来越多,在现今学术界影响很大。

孔子删诗之说,现在所知最早出自司马迁。他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道:“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诗》在孔子以前是什么面貌,孔子为何对《诗》进行整理,又是如何进行整理的,《孔子世家》均有涉及。

主张孔子曾经删诗的学者,认为今存《诗经》以外有不少的逸诗,这是孔子删诗的基本前提。如宋代的欧阳修《诗谱总序》云:“司马迁谓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之,存者三百,郑学之徒,皆以迁说为谬,言古诗虽多,不容十去其九。以予推之,迁说然也。何以知之?今书传所载逸诗,何可数焉!”据蒋善国《三百篇演论》:欧阳修认为孔子之删诗,非止全篇删去,或篇删其章,章删其句,句删其字者。这些情形,皆能一一举例以为证明。

认为孔子曾经删诗的学者已经注意到,孔子删削整理的目的在于如司马迁所说“取可施于礼义”,由此“以备王道,成六艺”,作为儒家的教科书。因此,在后世的著作中,儒家诸子所引逸诗的比率明显不及其他各家。

孔子以前,古诗是否有“三千余篇”已难知其详,但他尚能看到今本《诗经》以外的很多古诗则是毫无疑问的,孔子以后可能仍是如此。《左传》中出现了《辔之柔矣》、《茅鸱》等逸诗,上海博物馆的竹书《诗论》中也出现了一些未见于今本《诗经》的篇名,至于史籍中有句子而无篇名的逸诗则更多。 这其实正是孔子删诗的前提。

有人根据上博竹书《诗论》言“孔子所见到的《诗》比今本《诗》多得多”,从而由此认定孔子没有删《诗》。笔者认为,这种把问题简单化的方法其实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在“六经”之中,孔子十分重视《诗》,不同时期的孔门弟子都可能听到孔子关于《诗》的论述,当然,上海竹简《诗论》是否出于孔子学术界还有不同看法。即使该篇真是出于孔子,并且其中没有记载孔子删《诗》,一方面说明它可能出于早期孔门弟子之手,另一方面,它正可以说明孔子删《诗》存在较大的可能性。

第四,出土文献为研究《诗经》的传授提供了有利条件

孔子删《诗》问题虽存争议,但孔子曾以《诗》进行教学并传授弟子。谈到孔子以后《诗经》的传授,《诗经》研究者都会首先想到三国时期吴人陆机的话,他在《毛诗草木虫鱼疏》中说:“孔子删《诗》,授卜商。商为之序,以授鲁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鲁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赵人荀卿。荀卿授鲁国毛亨。毛亨作《诂训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陆机所说可靠与否,相关的记载却斑斑可考,给人一种不能不信的感觉。

《诗经》赖子夏而传,据说,汉初传授《诗经》的各家都在某种程度上渊源于子夏。今天所看到的《毛诗》,《汉》、《隋》二志明记出于子夏。《汉书·艺文志》著录《诗经》二十八卷,鲁、齐、韩三家。又有《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末云:“三家皆列于官。又有毛公之学,自谓子夏所传,而河间献王好之,未得立。”《毛诗》比三家多出一卷,很可能是子夏所传《诗序》别为一卷,至于《毛诗故训传》又多出一卷,则可能是训传之文不置于经文之下,又别为一卷。郑玄于亡佚之笙诗曰:“子夏序《诗》,篇义合编,故诗虽亡而义犹在也。毛氏《故训传》各引《序》冠其篇首,故序存而诗亡。”《常棣》疏引《郑志》答张逸:“此《序》子夏所为,亲受圣人,足自明矣。”是郑玄本来认为《序》为子夏所作。在这一点上,后来的陆机、王肃看法与郑玄并同,《文选》将《诗大序》明题为“卜子夏”撰,《隋书·经籍志》也明言《序》为“子夏所创”。

有意思的是,上博竹简中《诗论》所载论《诗》的人,有学者认为不是孔子而是子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它对于研究子夏与《诗经》的关系将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材料。但无论怎样,子夏与《诗经》关系密切,而且他十分注意发掘《诗经》的义理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子夏以后的《诗经》传授如何?我们思索的目标很容易定格在魏人李克身上。按照陆机的说法,子夏从孔子受《诗》后传授于鲁人曾申,曾申又授之于李克。《汉书·艺文志》著录有“《李克》七篇”,自注曰:“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史载,子夏居西河时,教授弟子三百人,为魏文侯师。如此,则子夏与李克师徒曾并事魏文侯。

李学勤先生利用“平山三器”对中山国的历史与文化进行研究,也谈到了《诗经》的流传问题。按照钱穆《先秦诸子系年》的考证,李克的生卒年约为公元前435—前395年,而“平山三器”的年代大约在公元前310年上下,时在李克之后。据载,公元前408年魏文侯率兵进攻中山国,二年之后中山国被灭。接着,魏文侯封太子击到中山国,而以李克为辅相。李克为相于中山国,史籍中有明确记载;同时,《韩诗外传》又记有“中山君好《诗》”。《诗》在中山国有如此影响,应与李克学《诗》授《诗》的切实努力不无关系。【1】

“平山三器”是中山王的铜器,其铭文中多次直接引用《诗经》和其他儒家经典的句子,反映了儒家敬祖重祀、慈孝仁义等传统观念,这与子夏的《诗经》论述正相一致。李学勤先生明确指出,魏国对中山国二十余年的统治,起到了把华夏文化进一步传播于中山的作用,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诗经》的传流,子夏传《诗》于曾子之子曾申,曾申传于魏人李克,“李克正在魏国统治中山的时期任中山相,所以平山器铭文所反映《诗》在中山的风行,很可能与此有关”。

第五,出土文献有助于研究早期儒家的诗说与诗教主张

《诗经》属于“诗”,更属于“经”。《诗经》不入集部而入经部,自然是由于儒家宣传的原因。自从孔子格外看中《诗经》的教化作用以后,孔门后学乃至历代儒家都对《诗经》十分青睐。先秦两汉时期的不少文献中有孔子等早期儒家引《诗》论《诗》的材料,但由于疑古思潮的巨大影响,众多典籍被列入“不可信据”一类之中,人们对这些材料往往不得不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不敢冒然问津。例如,不少学者在论述孔子与《诗经》的关系时,仅仅局限于《论语》中的几条材料。这是非常可惜的!

新近出土的文献中,发现了大量的关于孔子与《诗经》关系的新材料,如马王堆帛书、郭店楚墓竹简等都有力地证明了《礼记》中的《缁衣》篇出于子思,则其中所引孔子《诗》论的相关记载应当可信。将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比较,不难发现先秦、两汉时期典籍中引《诗》论《诗》的内容俱有所本,并非出于后儒的臆造。

郭店楚墓竹简中有不少与《诗经》有关的材料,其中,《缁衣》篇、《五行》篇、《性自命出》篇、《六德》篇、《语丛一》、《语丛三》都有引《诗》论《诗》的内容,这些内容已经引起了学者们的注意,如廖名春先生就指出它们对研究先秦《诗经》,对研究先秦儒家的《诗》学和诗教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例如其中的《六德》篇中谈到《诗》《书》等“六经”中可见“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之理,而“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实即郭店简的所谓“六德”,也就是“智、信、圣、仁、义、忠”,于《诗经》中见此义理,集中体现了儒家的价值观念。学者认为,郭店楚简中的《缁衣》、《性自命出》、《六德》等篇属于子思学派,从楚简论《诗》的材料,我们可以考察思孟之儒对《诗》义及其社会功能的认识,也不难发现他们继承了孔子《诗》论的特征。

上博竹书《诗论》记载了孔子论述赋诗、奏乐、著文时必须有的志、情、言。孔子说:“诗毋隐志,乐毋隐情,文毋隐言。”他解释诗义,以及孔子弟子理解诗义,着眼点在于思想行为和道德规范。孔子后来整理古诗,所注重的正是“可施于礼义”和“备王道”。

在具体操作上,《孔子世家》说孔子删诗“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汉书·艺文志》也说“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从今本《诗经》看,孔子正是依据这样的原则删订而成“诗三百”的。孔子撰《春秋》时所表现的“据鲁、亲周、故殷”的特点在这里也有显著体现。对于《诗》,孔门师徒可能都是这样。

当然,上博竹书《诗论》尚未正式公布,其中所谓“授诗”者是否孔子尚存争议。但不论如何,它的问世肯定对研究儒家的诗说与诗教主张大有助益。

总之,出土文献对于《诗经》研究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我们所说仅仅是举其荦荦大端而已。《诗经》研究有很大难度,诚如俞平伯《读诗札记》所言:“求之训诂则苦分歧,求之名物则苦茫昧,求之文义则苦含混。”但是,尽量接近历史的本真终究是学术研究的不懈追求,诗歌的朦胧性与文学史的科学性并不矛盾。不论人们从怎样的角度去审视文学演进的过程,也不论以怎样的模式去撰述文学发展的历史,总不能离开文学作品产生的背景与对作品内容的真实理解。谁都知道,要做到“真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诗经》研究更是如此,所谓“诗无达诂”正道出此理。大量出土文献的面世,为我们重新认真检讨《诗经》的早期研究史提供了可能性。

五十年前,杨树达先生读了陈寅恪所著《元白诗笺证稿》后,因其“语详事核”而“钦服不已”,谓“自有诗注以来,未有美富卓绝如此书者也”。联系到以前在《岭南学报》读过的陈寅恪说唐诗诸篇,杨树达先生在“叹其精绝”的同时,更认为“必深入如此而后有真正之文学史可言”,他将其与前此他人著述相比,颇有感慨地说:“向来编文学史者大都浮光掠影,去真象不知几千万里,真可嗤也!”【2】作为学术大师,陈寅恪先生治学的重点在魏晋隋唐时期,他称自己“生平为不古不今之学”,“不敢”读三代之书。但实际上,陈寅恪先生研究的范围很广,他的著作之所以涉及上古较少,与其严谨的治学态度有关。他主张有一分史料说一分话,其学术方法的突出特点即在于详细地占有可靠的资料。今日文学史研究,“浮光掠影”者似乎依然不乏其人;至于研究《诗经》,更应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注释:

【1】李学勤先生:《平山墓葬群与中山国的文化》,载《文物》1979年第1期;《平山三器与中山国史的若干问题》,载《考古学报》1979年第2期。

【2】杨树达著:《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七《与陈寅恪书》,中华书局,1983年。

 

【原载于中国诗经学会编:《诗经研究丛刊》(第二辑),学苑出版社,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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