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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气短篇|嗜橘少年的空城哀歌

 昔之于我 2016-10-15

嗜橘少年的空城哀歌

文/绯火霁月

 

十六岁的男孩夏橘,人如其名爱吃橘子,他每次都拿两个,剥掉皮,看着里面白色经络和黄色的瓤,眼泪就流下来了。

大部分的人容易让洋葱或者辣椒熏得涕泪横流,栽在橘子上的却闻所未闻。

有人说他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有人说他身体不好,有病,这两拨人最后达成共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夏橘是一个怪人。

学校里的水杉枝桠光秃了,像溺水之人挣扎上举的手,远远就听见它们濒死的呼救。夏橘坐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水杉下面吃橘子,泪痕风干在脸上。

不得不说夏橘生得很好看,但好比一个木桶,最短的一块木片决定它的容积,夏橘的怪异掩盖了其他出众的特质,成为这个男孩的标签。更何况他眉眼过于精致,仿佛《鬼邻人》中的北村一辉,只徒增一种神经质的感觉。

“你就是那个见橘流泪,又嗜橘成狂的夏橘?”身边冒出个猫脸少女,举着一包甘草梅肉,津津有味地嚼着。

“嗯。”对于这类提问,夏橘早已司空见惯。

“我理解你。”对方点头,模样认真,“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很多不思议,可是平凡人占了大多数,你可听说过‘多数人暴政’?少数人很容易沦为‘不合理’。”

她的眼睛很大,粘了至少两层假睫毛,或许还用了美瞳,扑闪出天真的神采。身着厚重华丽的天鹅绒蓬蓬裙,裙裾装饰蕾丝和丝绸,弥漫浓郁的巴洛克风。

一个正义感特别旺盛的可爱女生,还有几分古道热肠,夏橘想。

女孩从零食袋子里摸出一个嫩绿的东西丢进了嘴里,口齿不清地说:“真的,我说理解你就是真的理解,才不是流于表面那种哦。”

俏皮的尾音还没自风里散去,夏橘看见了,唇红齿白间什么东西正在蠕动,一条很肥的青虫,碾压之下溢出难以形容的黏液,顺着女孩的嘴角流淌……

“树叶掉光之后,这种美味也越发难找了呢。”她漫不经心地用纸巾抹净嘴角。

夏橘恶心得快要吐了,在学校林荫道迎面撞上几个同学,他们问夏橘脸色为什么这么苍白,又看看不远处的女孩,似乎马上了然于胸:“唉,原来是她啊,你最好离刑葭葭远点,她美则美矣,精神却太正常。”

夏橘抿抿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刑葭葭吃虫。

“不过说起来,夏橘和刑葭葭还蛮登对,一样长得不错,又成天怪里怪气的。”有人说。众人嘻嘻哈哈走了,夏橘忍不住回头瞥了眼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刑葭葭,盛装的她就像一只羽毛丰美的大鸟,比如食腐的秃鹫。

 

据说幸福的人无论用什么姿势睡觉,都不会做噩梦。那夏橘一定是最不幸那种,他无论用什么姿势睡去,都无法拒绝那个困扰了他两年多的梦境光临。

那是间复古式装修的屋子,家具考究,有扇朝北的窗,可是不抵用,屋内依然光线晦暗。梦里他的视线很低,可见比现在年少,他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束手束脚,坐立难安,仿佛与那里格格不入。

一只细瘦的手臂攥着黄澄澄的橘子缓缓伸过来,目之所及的都是灰,似在黑白照片中,只有橘子带来与众不同的暖色调,像黑暗里点燃的小灯笼。

那人隐去了面目和声音,他却莫名感到,那是极其温柔的存在。橘子在吃到嘴里之前,被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劈手打落,夏橘的胳膊也让人拽住了,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默剧变嘈杂,有破口大骂野种的,有把脏水对他兜头浇下的,还有雨点一样落到身上的拳打脚踢。他觉得,所有的蹂躏都来自同一个女人。

最后砰然摔上的门隔绝了一切,四周坠入没有尽头的黑,恢复梦境本身的颜色。

午夜梦回,夏橘一如既往地四肢冰凉,梦里梦外,诡异而悲伤的感觉似附骨之疽。他扭亮床头的台灯,发疯似的吃橘子,是什么令他心中如渊,又是什么,冥冥之中命令他要用橘子去填满这空洞?

他抬起头,看到对面镜子里的人影,满手淋漓的汁水,头发蓬乱眼睛发青,状如鬼魅。独自生活已两年。

两年前的一天夏橘遭遇车祸,从此十四岁之前的记忆丢失大半,只一点可以肯定,他十岁丧父,十四岁丧母,是个不祥之人。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夏橘时不时犹如被无形的手卡住脖子,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而芳香的橘瓤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含情脉脉地按摩他的胃。

橘子,至少他还有橘子,至少他比梦里的那个自己幸运,不会连一个小小的水果都吃不到。他可以肆意地吃橘子,直到恶心地吐出来。

夏橘是独子,据亲戚朋友回忆,故去的夏母待儿子无微不至,简直到了溺爱的程度。当他们听到夏橘问是否可能存在虐待情况时,不是一阵欷歔,就是明嘲暗讽他忘恩负义。

挂了电话,夏橘鬼使神差地翻出母亲的遗像来看,它曾在客厅挂了一年,夏橘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噩梦。

遗像中的夏母风姿绰约,比同龄人显得年轻,她看人的眼神定定的,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轻笑,蓄满了轻蔑的嘲讽……

门铃响了。夏橘起身开门,一股森然凉意从脚底蹿起,刑葭葭站在门外楼道的阴影里,表情模糊不清。

 

明明还是初秋,房间里冷得不像话,夏橘甚至打了一个哆嗦,慌里慌张地找出空调遥控器。夏天待在刑葭葭身边应该特别凉快吧。

她的美好似与日俱增,依旧是巴洛克风的花呢套装,褶皱和花朵多得让人疑心会簌簌往下掉。当一头猛兽近在眼前时,你就很难去欣赏它漂亮的鬃毛了,会比较提防它的獠牙。只见过一面,刑葭葭便找上门,她对夏橘过分浓厚的兴趣,让他发毛。

“对不起,那天我不该那么做。”刑葭葭整理裙摆,明艳照人的脸庞流露悔意。夏橘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实际上之前他都快要说服自己,在学校水杉树下发生的一切,只是一阵错觉。

刑葭葭提议出去走走。外面的暖煦阳光比她的笑容还浮夸,穿过道路两旁的枝叶,斑驳打在身上,来往行人脸上的表情要命得虚假,可是这样不真实的世界,却不坍塌,不腐朽。

街头音像店溢出梦呓般的歌声:“寂寞围绕着电视,垂死坚持,我怀疑人们的生活,有所掩饰……”

刑葭葭突然拉着夏橘在闹市跑起来,走街串巷,来到一个瞎子面前。“摸骨神相”,摊子边插着的布幡上这样写着。

夏橘嗤之以鼻,人以群分,果然装神弄鬼的人交装神弄鬼的朋友。瞎子不以为杵,招呼他坐下。

“神相”闭着眼睛的时候还好,一旦睁开,坏掉深陷的眼球无异于放大了几十倍的死鱼眼,看得夏橘心里一阵不舒服,敛了笑容正襟危坐。

瞎子意外地算得很准,铁口直断夏橘父亲恶病临身,母亲遭横事,包括,他谁也不曾告诉的噩梦内容。

“我听说,梦是记忆库中的信息流动和重组,或是第六感官的形象化再现。我不相信预知梦,那么它是回忆梦吗?”夏橘打起了精神。

“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别人还能知道些什么呢?”瞎子叹息,“少年人,一切都是你命中需要担待的,你性格温吞似水,非常容易被周围强势的人所渗透。”

回家的路上刑葭葭蹦蹦跳跳,朝夏橘耳朵洞眼吹气:“哈哈哈,我老早就知道了,咱俩是同类。”

夏橘推开她疾走,他才不稀罕当刑葭葭的同类——开玩笑,他可不疯。刑葭葭干脆直接挂在了夏橘的身上,摇晃他的脖子:“夏橘,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夏橘犹豫了一下,马上又为自己这短暂的犹豫心悸。

“下次再做噩梦,就打电话给我吧。”刑葭葭扬扬手里花里胡哨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无论多晚多早都没关系。”

他点头,刑葭葭扑上来,眉飞色舞:“这是你的回答吗?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他觉得自己好虚假,也许他并不喜欢刑葭葭,只是喜欢被人温柔地对待罢了。

刑葭葭的拥抱密不透风,勒紧如窒息,夏橘莫名想起瞎子的话——渗透。

 

夏橘怀疑自己上辈子是喜阴植物,死于阳光炙烤。除了上学他足不出户,避走光照,宅得叹为观止。

噩梦中最后摔上的大门到底暗示着什么?他搜肠刮肚地回忆小时候有没有被禁闭过——与其说没有,不如说他想不起来。

他还发现自己有幽闭恐惧症,宁肯爬楼也不坐电梯,打车和乘公交一定要开窗,否则就会难于呼吸、心动过快,恨不得破窗而出。

他在洗澡时检查自己的身体,两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找到一些疑似被虐待过的很淡的伤疤。

哈哈,不过是车祸时留下的。他把水泼向浴室玻璃里神经兮兮的自己,暗骂自己被一个梦给折腾疯了。

所有客观事实证明,夏橘曾有一双严父慈母。这样想让夏橘轻松,再做噩梦的话,就去看心理医生好了。

连刑葭葭都一天比一天着调,日子被大考小考追得匆匆忙忙,和普通中学生没两样。

夏橘受邀去刑葭葭家,刑母很感激夏橘能陪自己的女儿玩,说:“这捣蛋的家伙都没什么朋友,因为她总胡说八道自己是只鸟。”

看吧,没有人真的失常,有的只是青春期行为出格的叛逆小孩。

“你别听我妈胡说,我真的是鸟。”刑葭葭送夏橘出门,急得直跺脚,“我的祖先是羽民国人中的鸾鸟,得罪了天帝之后沦为罪族,我们的鸟卵注定要被禽鸟吃掉。”

神话故事唯一的听众肩膀抖个不停,捂着肚子弯下腰去,刑葭葭也蹲下,两瓣嘴唇贴了上来,潮湿、蠕动,像独立生物的触感,激活了某段被埋葬的难受记忆。

倒是宁可她的嘴唇像鸟喙,夏橘扶着一棵树大吐特吐,那种厌恶的感觉掏空了他的胃,这似乎很失礼,否则一旁的刑葭葭不会哭得那么伤心。

“你嫌弃我!”她心里有了结论。

“呃?不是,我……”只是嫌弃你身上吃虫的那一部分恶习,夏橘说不出来。

“你就是!”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生一样,刑葭葭对于胡搅蛮缠十分得心应手,大声控诉,“你的爱不纯粹!你只是喜欢我好看的样子,喜欢我对你的好,以后我们长大了,你可能会爱上我在事业或操持家务上的出色,爱上漂亮的我站在你身边时带给你的优越感。可那些都是可以被替换掉的部分,并不是真正的我,呜呜……你可以爱上喜欢吃虫,无拘无束,真正的我吗?”

这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不都在爱着彼此自我约束后的模样,说白了就是爱着对方的面具,并且觉得幸福吗?

夏橘知道,这时候的他们,又和“正常”二字相去甚远了,那是多么奢侈的两个字。可他对古灵精怪的刑葭葭感到前所未有的理解,和贴近。

最后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一下一下抚着哭泣的女孩单薄的脊背,说着誓言般的话语:“我会努力的。”

 

同桌说他的母亲要来找夏橘。夏橘很意外:“我没往你身上洒墨水,没在老师喊‘坐下’时抽掉你的凳子,也没在你书上乱写乱画,她干吗来找我?”

班里倒是有不少同学对夏橘这样做过,包括同桌。缺少监护人的孩子,是校园欺负事件的首选目标。这一番话并未刺激到同桌的良知,他说因为自己身体不好,他妈要亲自来问问夏橘,有没有什么强健体魄的偏方。

“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少装了。”同桌撇嘴,“谁不知道你以前病恹恹的,数你缺课最多,班里都叫你‘药罐子’,你忘了?两年前你和你妈一起出车祸的时候,我们都说就你那小身子骨,肯定凶多吉少呢!”

体弱多病?怎么可能。关于童年,撒丫子在山野间肆意奔跑的景象是如此明晰。

夏橘摇了摇头,无可奉告。同桌不信,什么自私啦,冷漠啦,难听的词语噼里啪啦往外冒。

“你也让车撞一次不就行了!”不胜其烦的夏橘差点这么吼。

最后两人大打出手,双双被停课,勒令回家写检讨。这年头说真话也有错,早知道不如随便抄个偏方给同桌,反正也吃不死人,说不定还会被赞团结同学、乐于助人。

夏橘垂头丧气地穿过地下通道,角落人头攒动,不少人举着DV,竖起手机拍照。深蓝色长发垂落的女孩,坐在单只的黑色音箱上,捧着吉他,纤长手指轻扫琴弦一边陶醉地唱:“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围观者纷纷往琴盒里丢零钞,夏橘脸上痒痒的,才发现自己哭了,有记忆的两年以来,首次不是被橘子熏的。

夏橘趁乱偷偷蹭眼泪,一回神看见卖唱的女孩已经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她的眼睛布满血丝,泛红的目光刺穿久未梳洗的打结头发,笔直投射过来,锐利而阴森。夏橘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

来不及跑,女孩将他扑倒在地:“夏橘,你又来听我唱歌了吗夏橘?”

“宋宋你怎么了”,“宋宋,这小子是谁啊”,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问。

“你认错人了吧!”夏橘大叫,努力挣脱宋宋滑腻如蛞蝓的手臂。宋宋怔忡,像是重新打量了眼前的人一遍,憔悴的神色马上染上几分疯狂,“你是夏橘!你不是夏橘!你是夏橘!你不是夏橘……夏橘,你终于还是这么做了吗?”

搞什么啊,复读机吗?夏橘站起来拍掉裤管的灰,虽然很想问个明白,但宋宋已经开始崩溃似的大哭,上前安慰的好心人也不少。夏橘果断地逃了。

 

夏橘写了一篇深挖细找自己思想问题的检讨上交班主任,才得以复课。刑葭葭也很多天未见,之前她总像糯米黏假牙一样地黏着他,这很不寻常。

“她呀,癔症病入膏肓,不入院治疗不行了。”刑葭葭的同学告诉夏橘。他百无聊赖上完课,回到家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大,开始睡觉——不惜牺牲睡眠质量,试图摆脱那个周而复始的噩梦。

刚睡下就有人敲门。

 

条纹病号服穿在刑葭葭纤细的身材上松松垮垮,反而穿出一种时尚感,她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了,你会想我吗?”

突然凑过来的柔软脸孔毫无血色,鸽子灰的瞳人失去昔日的灵动,嘴唇也有点青紫,夏橘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反手摁亮了家里最明亮的一盏吊灯。

“我……会很想很想你的。”他不是在撒谎。

刑葭葭对这样的回答挺满意,她靠在夏橘肩膀上,声音迷醉:“不用太想念我啦,贰负也是罪族,你也有你的使命,所以我们很快就会团聚。我还告诉你哦,在很久以前,羽人最后都被箭射穿了呢。”

夏橘想笑,拼命忍住,这家伙病得这么厉害了,还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漫画书。

送走刑葭葭,夏橘有了一点食欲,下楼买快餐,顺便买了橘子,准备草草解决掉晚饭。不知为什么,死气沉沉的街道气氛突然变了,街坊表情生动:“听说才十六岁,啧啧……”夏橘歪着头听了一会儿,马上扔了手上的东西往附近一处施工地点跑。

街头巷尾都在传说一桩事故:模样俊俏的高中女生从医院偷跑出来玩,路过附近正搭着脚手架翻修外墙的大厦时,不幸遇上高空坠物,拇指粗的钢钎刚巧将她的心脏洞穿,当场毙命。

刑葭葭像一只被箭钉死在地上的鸟,嘴角却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不不,一切只是巧合罢了!对了,刑葭葭有很严重的癔症。

夏橘跪下去替刑葭葭阖上眼,也不清楚到底是在安慰谁:“你不是罪族,不是羽人,你只是一个很美丽又不甘于平凡的女孩子。”

之前有人摸出遇难者口袋里的手机,通知了储存为“妈妈”的号码。刑母赶来一把挥开夏橘的手,把尸体打横抱起,走得有些踉跄,血顺着刑葭葭的手臂蜿蜒而下,像一条缠绕的红色飘带。场面太过骇人,以至于无人敢上前帮忙。

“你错了。”刑母对夏橘阴冷地笑,压低声音说,“我的女儿,她本来就是一只鸟。”

 

瘫坐在重新空荡的房间里,橘子皮扔得到处都是,夏橘满面泪痕,不能辨别哪些是被橘子熏出来的,又有没有一滴,是为刑葭葭而流。

夏橘突然很怀念她繁复的衣着,她明媚到浮夸的笑靥,她说喜欢他的时候,舒缓像羽毛落坠似的声音。

“咱俩是同类。”刑葭葭曾说,“我们很快就会团聚的。”他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生活里充斥了光怪陆离的事情,他怀疑刚才刑葭葭根本没有来找过自己,一切只是傍晚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做了一个不同于往日的噩梦。

快醒过来啊!夏橘朝旁边的柜子撞去,轰然一声之后,柜子上一个装卡片的盒子抖落在了他的脑顶上,这是两年前搬家时带来的盒子。

焦黄的信件散落一地,属于古旧年代的信笺,应该都是父母的东西,其中只有一张小卡片看起来比较新,抬头写着“TO夏橘”,又用斜杠把“橘”字画去了,改成了“桔”。

笔迹蛮幼稚,像个小孩,是童年哪一个粗心的小伙伴呢?这不越改越错吗?卡片的内容让人费解:“弟弟,我也不知道很多年后,你能不能看到这张卡片,我把它藏在父母收纳书信的盒子里,这是一张很轻很轻的纸,却是我一份很重很重的祝福。真挚地祝福你。”落款是——你的哥哥:夏橘。日期是两年前的一天。

什么玩意?自己写给自己的信,还玩角色扮演?

夏橘把卡片翻过来,发现它的背面被用来打了草稿,一个简易的结构图,旁边罗列了几种溜进去的方法。他一看到那个草图眼睛就直了,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全身像癫痫发作一样抖个不停。

丢失的记忆神来一笔地复苏了一点,那结构图描绘的,应该是距此地一百多里的家乡小镇,老房子的地窖。

夏橘夺门而出,地下通道唱歌的宋宋一定知道些什么,恍惚中明白,她那天冲他喊的话并非语无伦次,而应该这样理解:你是夏桔!你不是夏橘……

宋宋正在收拾东西,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在这里唱歌了,她说:“我知道刑葭葭死了,想必你也能体会到那种空荡。我见到你,就证明我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留在这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夏橘一头雾水,宋宋无奈地笑了笑,不肯多做解释,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本来也不相信什么罪族,说你是人面蛇身的天神贰负,因为杀死另一位神成了罪族,你也不会信吧?”没有摇头亦没有点头,夏橘杵了。

“嗬,更疯狂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夏母觉得你父亲的死,源于贰负族每一代都会有人丧命赎罪,到了你这一代,她自然要早早规划好,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儿子为宿命牺牲……”有人叫宋宋的名字,是和她一道离开的同伴,宋宋没再说什么,像是依依不舍地瞅了夏橘一眼,转身走了。

 

夏橘莫名感到,所有的真相,都藏在老房子入口隐蔽的地窖,青苔环伺之间,那里有他不想面对的,刻意遗忘的,又必须铭记的过去。他的第六感应验了。

乘车一路颠簸回家乡,穿过金灿灿的麦田,夏橘眼前浮现刑葭葭的笑容,和梦里橘子黄澄澄的暖意,它们是同一种东西,仿佛不掺杂一丝阴霾的幸福,偏又因为太过绝对而显得空洞虚假。

挂在地窖铁门上的锁锈迹斑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砸开,拉开门,一股异样但并不浓郁的臭味传来。

少年的尸体发现时只余白骨了,夏橘报案后,法医检查遗骨发现致命伤在颅骨,应该是钝器击打,造成严重颅脑外伤致死。现场残留祭祀的痕迹,经遗骨DNA鉴定,受害者是夏橘的亲兄弟。

通过调查走访,破获这宗谜案警察花了不少时间。原来夏家有两个儿子,哥哥夏橘和弟弟夏桔,夏桔是私生子,生母早逝,十岁之前一直地孤独生活在山里。十岁的时候夏父去世,哥哥夏橘的生母由此联想到夏家流传已久的贰负罪族传说,突然慌了神。

那年夏桔年仅十岁,破败的家里突然来了贵客,天上掉下个强势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病恹恹的哥哥,兄弟俩长得极像,比孪生子还神似。

夏母把夏桔接回家,在地窖里一关就是四年,直到她终于狠下心挥起屠刀。

这桩离奇的案子在一定范围内流传开去,无人不为小儿子夏桔的悲惨命运欷歔不已,痛斥抓孩子祭祀的继母简直是让鬼迷了心窍,后来出车祸也是罪有应得。也有人怀疑夏橘是伪装失忆,他根本就是夏母的帮凶!

沐浴着无数义愤、讨伐的目光,夏橘只字未分辩。他摸到一个相依为命的橘子,泪水开始滂沱。

也许他的确在伪装失忆吧,无数次心理暗示自己不记得之后,他就渐渐真的不记得了。有时不知道,远比知道来得轻松。

曾经他不能预料,几乎摧毁他的那些痛,那些爱,有一天还能不能返回心中,他一直等着它们的枯荣。

如今它们又回来了。

 

两年前,夏橘,哦不,是夏桔十四岁生日那天,继母开车带他出去兜风,她说:“我已经知道了,就算长得再像,你以为我会一直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吗?我只是不敢确定而已。”

夏桔如坐针毡,他发现时速表已攀升到了一个恐怖的数字,车也开上了桥。

“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地欺骗,夏橘是我唯一的儿子!”继母号啕大哭,她将油门一踩到底,同时掉转方向盘。车坠入江中,继母飘散着头发开心地笑了,“乖,我们一起下去陪他吧。”

继母,残忍的不是我,而是你啊!夏桔无能为力,不管是对这一刻的自己,还是地窖中冰冷多日的哥哥。可他到底大难不死活了下来。

仍是两年前,比生日更早的某一天,地窖的门悄悄开了,涌入大片大片的光明。夏橘救出夏桔,在复古式老房子里和他互换了衣服,然后给了他一个橘子,说你待在这里,无聊就吃橘子吧。等会儿无论母亲同你说什么,都别开口说话,只一个劲地哭就对了。

“哥哥。”夏桔叫住了转身走向地窖的夏橘,“你不怕死吗?”

“怕啊。可是我的身体已经坏掉了,我更怕打针吃药,怕余生都活得像个没尊严的可怜虫,以后的每一天,都由健健康康的夏桔来替我活好不好?”

“好……”哥哥,再见了。夏橘握着那个橘子,哭得撕心裂肺。

他终于知道自己后来为什么会见橘流泪了。

夏桔回到家,吃完了茶几上最后一只橘子,再不会有噩梦了,可是世界上也没有了弥足珍贵的刑葭葭和夏橘。

他的胸膛被庞大的疼痛洞穿,不需要钢钎,并且头痛欲裂,即使没有钝器击打。他看到过很美的死亡,也经历了很惨烈的失去,换取今生的一份万籁俱寂。

他想,或许他也会慢慢喜欢上吃虫,竭力灿烂地笑,以及追求一份最纯粹的爱情。从今以后,我就是夏橘,我会真的让那个夏桔死在地窖里,他的愿望他的期冀他的现在过去,都死去。

没错,我就是夏橘,我会让他的意志在我的生命里盘根错节,我会追逐夏橘期冀的一切,离开我自己。

挥之不去的往事往这座空城渗透,一个生命往另一个生命渗透,之所以无力抗拒,只因为种种都是心甘情愿发生的。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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