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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浪费了五年生命,就成了艺术界大神

 emswing 2016-10-16


倘若不了解,很多行为艺术家看起来就像是怪物吧。但稍有接触就会发现,好的行为艺术常有最深刻的力量,直抵人心,下面要介绍的这些或许就是这样。不多说,自己看。



把自己关进笼子,

没网,没书,没电视一年。

每个小时准点打一次卡,

连续打上一年。

在室外生存一年,

绝不进入任何建筑物和遮蔽物。

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和另外一个艺术家绑在一起,

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地生活一年……


这事儿,只有疯子或者行为艺术家干得出。





如果,把你一个人关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去,不能看书,不能听收音机,不能看电视,不能写字,也不能跟任何人说话,一日三餐吃一样的东西,你能熬多久?


也许有的人会说:给我一个手机,连上WiFi,我特么能过一辈子。


要是把手机也没收了呢?


你能撑上一小时?一天?一周?还是一分钟都已经觉得生无可恋?


有一个人,在同等的情况下,把自己关了一年。


而且,进去的时候脑子没毛病,出来的时候,精神也还正常。


不仅如此,他还做过以下这些疯狂之事:每个小时准点打一次卡,连续打上一年;在室外生存一年,绝不进入任何建筑物和遮蔽物;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和另外一个艺术家绑在一起,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地生活一年……


5个1年项目,让这个人在艺术圈里一度被奉为大神,但对于很多圈外人来说,他恐怕还是个陌生人。


他的名字叫:谢德庆。



·   ·   ·


一个人的笼子


让我们先来说说他的第一个1年项目:


“ONE YEAR PERFORMANCE 1978 - 1979, NEW YORK”


这个项目有另外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笼子。


“自我孤独监禁,生活于笼子内一年。笼子空间为11英尺6英寸×9英尺×8英尺。一年期间,不与任何人作言语交流,不阅读,不书写,不听收音广播,不看电视。



谢德庆的笼子。


在这个两面是松木制作的栅栏、两面是墙的笼子里,只有一张小床,一个洗手池,一盏小灯,一面镜子,以及一个马桶。


淋浴显然是不可能的,谢德庆只能站在洗手池旁边,用毛巾沾了水擦拭身子;马桶不能自动抽水,所以,大便只能用塑料袋装好,然后让负责送饭、送衣服、拍照的朋友——一个叫程伟光的小伙子——顺便带走。



在笼子里“洗澡”。


说到饭菜,估计比监狱的伙食好不到哪里去:早餐是茶、牛奶、面包,中午是牛肉三明治,晚上基本上是芥蓝牛肉饭。


说起来,这就是一个监狱。


而且还绝无放风的机会,连看天窗的机会都没有。


从1978年9月30日下午6点走进那个笼子开始,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里,谢德庆能做的,就是等待一天接着一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


笼子里没有自然光,谢德庆靠什么分辨白天和黑夜呢?


一个办法是从三餐里判断:面包牛奶表示这是早上,芥蓝牛肉饭意味着一天开始走向尾声。另一个办法是听笼子外的声音:这幢公寓的其他房间毕竟不是空无一人,他们的响动也大概能透露一些信息。


头两个星期里,这个28岁的年轻人还做一些简单的运动,但不久后他就放弃了。


取而代之的是“散步”——谢德庆开始想象笼子是一个社区,床代表家,另外三个角则代表户外,所以,仅仅是在笼子里走两圈,就可以满足“出门”和“回家”的需要。


当然,他也要“工作”。每天,他都在墙上划一道印,就像原始人结绳记事一样。


谢德庆的“工作”。


还有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就是“做家务”。每隔那么几天,谢德庆都要把地板擦拭一遍。


他也照镜子,收集自然脱落的头发和阴毛。


但他绝不自言自语,甚至连在心里跟自己都“懒得讲”。


如果你有过打坐、禅修的经验,或者经历过一个人等车、一个人住院,甚至一个人发呆,你就知道,要把时间度过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在头三个月里,谢德庆就“把一生里面所能够想的都想完了”。


而剩下的时间,他能做的就是重复划印、吃饭、睡觉、散步、打扫卫生,保持消沉地继续过下去——消沉是一种策略,因为积极或亢奋都会让时间显得更加漫长。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最后一天——1979年9月30日,他从笼子里出来,面对来观看作品收尾的观众和朋友,讲不出话,即便说出来,听起来声音也很怪。


接下来的两三个星期,他都在休息,“那时你会发现人就像野狼那样,攻击性很强,我突然变得很脆弱。”


2000年,《做壹年:谢德庆行为艺术》的作者萧元在北京采访谢德庆,模仿当时的美国记者对其进行提问。


“你有什么感想呢?”萧元问。


“我才没有感想呢。”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像是在坐牢?”


“没有。”


“你能够在自己心里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吗?”


“没有问题呀。就像你讲的,都在控制之内嘛。”


“你很想出名吗?”


“不想。”


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这些回答的时候,唯一的感想就是:无话可说。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你当然可以说,这件作品极度无聊,但也极度伟大,因为它用一种毫无意义的、毫不实用的方法,证明时间的荒谬,以及人的自由意志可以贯穿到哪个层面。


你也可以有更多的解读,比如“人生而自由,却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比如“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又或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不管是哪一种,跟谢德庆关系都不太大。


“生命对我来说就是度过时间,而非如何去度过时间。”谢德庆说。


不考虑“如何”这个问题,因此也就取消了在行动层面上的可讨论性。


他说的另一句话更能体现其哲学——打岔说一句我觉得很好玩的:即便过了那么多年,谢德庆也没有甩掉他的闽南口音,因此,比如说“24小时”里的“four”,他就必然会发成“货”;又比如“生命”的单词“life”,他也必定会发成“赖乎”——


“对我来说,赖乎是什么呢?”几年前谢德庆接受一个美国记者采访时说(当然,我直接翻译成中文了),“赖乎就是一次无期徒刑,赖乎就是度过时间,赖乎就是自由思考。”



·   ·   ·


成为谢德庆之前


说到这里,可以稍微往回说一说谢德庆是谁了。


1950年生于台湾屏东南州,谢德庆应该算得上一个小“富二代”。他爸是白手起家的货运公司老板,早年从澎湖岛迁到高雄,又从高雄迁到屏东乡下,“并变成家里的土皇帝”。


谢家在当地拥有一幢四五百平米的西式楼房,在郊外有15亩良田,种植水稻、香蕉、番石榴。在家里,谢德庆的父亲有一个单独的餐桌,小时候谢德庆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弟妹们一起抢吃父亲的剩菜——谢家长一生结过五次婚,拥有15个孩子,而谢德庆排行12。


谢父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母亲却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谢德庆很早学习静物写生和水彩,并在17岁的时候休学一年前往台北专门学画画。现在他的早期画作不太能在网络上看到,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塞尚之后一直到波洛克的路数,喜欢表现主义和抽象绘画。


1973年,从部队退役的谢德庆办过两次画展,但很快,他的兴趣就从绘画转向了行为。那年他买了一部8mm的摄影机,做了第一个行为作品:跳楼。



《跳楼》


他从两层楼跳到地上,把两只脚都摔坏了。


到了第二年,在基隆接受了三个月的船员培训后,谢德庆登上了一艘前往美国的船,做船员。不过,早就预谋着去纽约的他,1974年7月13日在费城附近的德拉瓦码头跳船,非法进入美国。


他后来说,自己从费城租了一辆的士到纽约去,“我从费城一直开到纽约在高速公路上逃亡,就觉得那汽车整个是浮起来,因为高速公路速度开得太快,你会感觉好像到了外太空”。


在做“笼子”之前的四年,非法移民谢德庆做的工作无非是洗盘子,做清洁工,当然,稍微晚一点的时候他也做作品——把头埋进马粪里看一次能屏住呼吸多久;不断吃东西然后吐出来;用红色的油画棒在脸上画画,然后拿刀子在脸上划一刀;用身子承受半吨重石灰板的重量然后把锁骨压断……


后来他做不下去了,“要是我一直做下去,有一天非死掉不可,但是我不可能死路一条”。


谢德庆说,从前那些作品只是展现了自己性格中破坏性的那一面,而没有建设性。到了“笼子”,他终于用一种极度讲究控制能力的方法,来“建设”他的艺术了。



·   ·   ·


我们消耗掉的只能是生命”


“笼子”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谢德庆被美国公众熟知,应该是从“打卡”开始。


1980年4月11日,他开始打卡——每个小时,他都要准点打一次卡,一天24小时,整整持续一年。



对于谢德庆而言,“笼子”最难抵抗的是枯燥和乏味,为了对抗那种坐牢一样的消沉感,他起码有一半时间都在睡觉;“打卡”则相反,他干什么都行,可以外出,可以见朋友,只要能保证每个小时回来打一次卡就行了。


于是,睡觉成为一个噩梦般的问题(想象那些强制剥夺睡眠的刑罚的可怕之处,在现代秘密审讯中,很少人能撑过这一关)。


三分钟看完打卡的365天


刚开始的时候,他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神经质地看手表,晚上做梦也会梦见打卡,甚至梦到自己不再是一个艺术家,也因此不用再打卡。为了保证自己能被准时叫醒,他还买了12个闹钟,甚至自己研制了一套闹钟系统,把一种电话用的吸盘安装在手表上,然后再连接一个扩音器。


但谢德庆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很快就练成了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也能打卡的本事。如果你看那个将他一年的打卡行为浓缩到6分钟里的录像,就会发现很多时候他根本是闭着眼睛在打卡的。


从某种程度上,谢德庆变成了一个禅修者——他需要把自我的意识降到最低,绝不去计算打了多少次,而是将打卡当成生活本身那样自然。


萧元在《做壹年》里写道,“在1980年至1981年这一年中,谢德庆似乎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忙的一个人,也是最守时的人,还是最辛劳的人,但是正是这个最忙最有时间观念的人,却没有为自己,更没有为这个世界创造丝毫能够被人承认的具体的物质财富”。



世界上最忙的人。


然而,“谢德庆一直有自己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如果一件作品能够呈现出绝对的无价值的话,那么也就预示着它所具备的纯粹与财富”。


主流的评论,除了说“打卡”讽刺了资本主义和现代劳动制度之外,也引入了西西弗斯的概念。作为希腊神话中的反叛者,西西弗斯被惩罚每天周而复始推着石头上山,隐喻着人类的命运。但谢德庆更赞成存在主义者加缪对这一神话的解读,即西西弗斯最后自觉地承担了这一命运,接受上帝对他的惩罚。


谢德庆说:“每一个人可能都有他自己的一块石头要搬,不管你是做流浪汉还是做什么,你都有你的命运,那你就应该去坚持不懈地把自己的一生过完。”


“我们所做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在消耗有限的生命,而时间据说是无限的,”他说,“所以我们消耗掉的只能是生命,在打卡时我特别感觉到时间和生命的这种荒谬关系。”



·   ·   ·


户外、绳子、生活


1981年9月至1982年9月,谢德庆做了第三件作品:“户外”——


“生活于户外一年。不进入任何遮蔽物中,包括建筑物、地下道、洞穴、帐篷、汽车、火车、飞机、船舱等。”


靠着搞装修挣的一点急需,包括跟家里人要的钱,谢德庆带上一只睡袋和背包,在纽约开始了为期一年的特殊流浪汉生活。



他可以在整个纽约溜达,也可以选择哪里都不去——只要不进入任何遮蔽物就行。与一般的流浪汉不同,他可以自己花钱去餐馆交一份外卖,他甚至雇了一个纪录片导演不时记录下他的行踪。


一年中,有着洁癖的谢德庆只洗过一次澡,几乎没有换洗过衣服。



那年纽约遭受近几年最寒冷的冬天,为了保暖,他要学会迅速生火取暖,还学会用锡箔纸把双脚裹起来,“到晚上把锡纸打开,脚会出烟”。


生火取暖。


睡觉。


在那一年里,他没有生病,没有发烧,没有长冻疮,除了有一次被抓进警察局,尚未拿到绿卡的他甚至没有被发现非法移民身份。


然后到了1983年7月,谢德庆又开始实施第四个项目“绳子”,即与艺术家Linda Montano以一根8英尺的绳子互绑在腰间一年,期间不论任何时间、地点都在一起,并且不做任何身体上的碰触。


谢德庆和Linda Montano。


他们选了7月4日即美国独立日来开始这个充满束缚和牵制意味的项目,而接下来的一年,他们都见证了彼此的性格、行为差异,乃至人性上的恶。


吃饭、上厕所、洗澡、睡觉,看电影、散步、遛狗、见朋友、接受采访、做一点兼职的工作,甚至自慰,他们都无法分开。


如影随形。


“这种绝对的暴露对人所具有的破坏性,让谢德庆觉得自己过去所做的那些作品简直一文不值,原先那些作品的价值已经被绳子这件作品消解了。”萧元在书中写道,“也正是这种消解,培养了他宠辱不惊的心态,他不会过多地去想这个作品的意义与结果,他要做的只是把它完成,仅此而已。”


1984年7月4日,当“绳子”被解开,Linda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两个人互相都不想再看对方一眼。直到几周之后,他们才恢复了正常的交往。



1985年至1986年,谢德庆发表5个1年项目中的最后一个,“不做艺术,不看艺术,不谈艺术,仅生活一年”。他买房,装修,学车,看书,如同以前一样,把时间打发掉。


再到后来,从1986年年底至1999年最后一天,他完成最后一个“艺术”项目:做艺术,但不发表。在那张海报上,他的说法是:“我让自己活下来了。



“我让自己活下来了。”


有没有做艺术对我来讲都不重要,因为实际上人不必有艺术也一样活着。一个艺术家一直都在做‘有’的东西,而‘有’的另一面‘无’却往往被人忽视。而有和无是同一个作品的两面,所以我那些作品是吧我的另一面、一个艺术家的‘无’能做什么的那一面也带出来了,变成是一个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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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的束缚


在我看来,谢德庆的作品其实只有最前面这四件,将后面的不做艺术称为艺术,其实有些牵强。


还是邱志杰说得好,“没见过谢德庆以前,他在我的心目中几乎是一个圣人,”邱志杰说,“但是见面和几次接触让我有些失望。本来,我想一个人干过那么酷的事情以后,应该早就看破了俗世,应该早就懂得了虚无的意义,应该会对江湖上的小名小利完全不屑一顾,而且应该上屋抽梯,对自己做过的事有跟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全然不同的看法,让我们耳目一新。”


“结果我发现他比我还崇拜他自己做过的事,在很大程度上,他一直生活在20年前那几件事的快感中,他非常渴望人们在那几件事的前提下和他谈话,这让我意识到,他不自由。



谢德庆。


邱志杰说,谢德庆是优秀的观念艺术家,“但观念艺术自身已经穷途末路”。就像杜尚在蒙娜丽莎脸上画小胡子,把小便池做成艺术品,谢德庆把自己关进笼子,打卡一年,如此等等,“你不用真的看到,听说这件事情就能感受到这件作品几乎全部的力量”,而如今观念艺术变成了一种“点子”艺术,“从而堕入了智力竞赛和体力竞赛的魔道”。


邱志杰最后说,“谢德庆的功业和局限都来自执著,来自极端性,但更强大的力量可能来自‘无执’,来自对任何一种彻底性的怀疑。”


我不能比邱志杰说得更好了,因此,就以上面这句话,来终结这个传奇的故事吧;但同时也希望,这样的故事,或许可以激起更多人对人生和艺术的兴趣以及思考。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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