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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东勃:老人不可怕,就怕老人有文化

 茂林之家 2016-10-16

文 | 曹东勃

宜家终于出手整治“老年相亲团”的新闻爆出后,不少吃瓜群众也貌似长出了一口恶气,不吝报以幸灾乐祸的眼神,发出冷嘲热讽的议论。

在他们看来,这一事件所映射出的老年人群像,与早高峰刷老年卡挤公交、下班后开高音喇叭跳广场舞、自己摔倒却无耻反诬扶助者的那些刻板印象别无二致。随即,又有“地图炮”兵团加入,迅速将这场年龄层次之争,转化为地域文化和人格素质之争。

热闹喧嚣之余,人们再一次发现,这一届老年人真的不一样。我所指的绝非“老人变坏”或“坏人变老”之类的刻薄指摘,而是他们的精神需求和心理状态不一样。

人们惯于以年龄作为度量和界定老年人的一种“客观”标准,然而这往往也会带来错觉。因为积极的心态、深邃的思维与活跃的行动,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消弭生理功能上的衰退,从而使一个人“不显老”。


这一届老年人过上了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能够凸显现代化内涵的生活,他们甚至有条件过上某些科幻片所描摹的那种生活,躺在床上,动动手指,通过操控各类机器就可衣食无忧。

然而,今天的老年人又似乎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备感精神上的紧张和焦灼。他们普遍感到孤独,时间箭头不可逆转和行动范围受到限制,使回忆代替了情感的直接体验,沉湎于过去代替了生命的内在驱动力,封闭的自我意识代替了社会化的感知功能。

▍“瞎忙”:时间观的悖论

在青年人看来,老年人的时间观念充满悖论,简直就是“瞎忙”。尽管你看他每日热衷于乘坐免费的班车到处“赶场”,奔波于各大超市参加打折促销的活动,优哉游哉,无所事事的样子,实际上他的时间意识恰恰呈现一种被压缩、被加速的紧张感。

从青年的角度审视生活,生活是漫无边际的将来;而从老年的角度来观察,生活则是一段极其短暂的过去。老年人在回顾过往的时候,往往感叹生活的短暂,且特别易于回忆其早年经历并给予好的评价。

这个原因,叔本华曾给过一种解释,就是人进入青年阶段之后,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会多次、重复地出现,这就将一些起初显得有意义的事情,逐渐削弱甚至丧失其意义。早年、特别是童年的记忆,则可能成为一种迥异于任何阶段的独特生命体验,不断被老年人大脑所提取。因而老年人既陶醉于对早年的追忆,也迷失在当下的风烛残年。

因此,老年人经常表现出的对某一遥远“故土”、“田园”的怀念,与其说是一种对空间的怀念,毋宁说是对“戴上”空间面具流逝的时间的感怀。同时,进入老年阶段后,许多人对外部世界的探索兴趣和好奇心会逐渐弱化,使其面对生活的姿态也从主动而富有创造力转变为被动而失去活力。


▍“没用”:历史性的消解

人的能力的成长总是呈一条抛物线状的,在人慢慢变老的过程中,逐渐表现为“老不中用”,要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是很困难的。

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类社会的文明、文化、知识和财富,是通过“过来人”的培育和教化实现累积增长和代际传承的。具有丰富社会经验的老年人正是这种接力棒的传递者,这赋予了年长者一种深厚的历史性积淀。

然而在当今,社会的变革和环境的变化带来了人们思想观念的更新,那种严格遵循长辈规训和教导的思想根基发生了动摇。年轻一代已在不断筛选老年人所传谕的对生活方式的理解,冲破老年人所圈定的活动范围,进行新的解读与实践。

老年人拥有的许多技艺、才能和经验以及丰富的社会性存储与记忆因退出生产领域、脱离生活基础而丧失用武之地。对“新”的思想、观念、方法的追逐使得“旧”经验的持有者——老年人,对自己价值的“贬值”深感无奈与失落。

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后工业文明,年轻一代在就业与收入方面的优势进一步削弱了家庭结构中老年一代的控制权。在经济贡献程度不断降低的情况下,老年人在文化上的指导作用和影响力也日趋减弱。

当他们宗奉多年的生活常识和为人处世的金科玉律,被青年们以科学之名逐一辟谣“打脸”后,其历史性积淀不断消解、“权威”不再的尴尬是可以想见的。面对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实践经验不为时代和社会所“重用”,“人心不古”的感慨和抱怨也是可以想见的。

▍“复杂”:社会性的沉寂

老年阶段是人的社会化进程的集大成阶段。按道理说,此时的他们应当有更为旺盛的社会交往需求。但是当下的老年人,在生理上、肉体上的衰老感,与作为心理和精神状态的老年观念的自我确证之间,往往存在着巨大冲突。

也就是说,老年人已感知到生命功能不可避免的的萎缩、怠惰、障碍和衰退,但他们的精神、意识和审美层面却表现出一种亢进的张力和表现欲,并通过唠叨、愤怒、召唤、集聚等行为展示自己的存在。

他们一方面强烈要求私密空间和个体独立性,一方面又迫切希望“参与社会”,乐于参加各种社会、社区、团体的活动。他们生命的时间箭头与内在的时间意识之间完全错位,表现为对未来生命的畏惧(惧怕于死亡),对以往生命的留恋(陶醉于过去),对当下生命的焦虑(遗失在当下)。

面对复杂多样的精神、心理与情感需求,以及整体文化素质不断提升的现状,如果仍然沿袭过去那种以开展文艺、健身活动等为主要内容的简单化方式,其效果只怕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人一旦进入老年,至少意味着三方面的弱化或失去:

一是生理器官的功能减退,导致肉体总使精神“出丑”,感觉器官的迟钝,使得老人相对于非老人而言,处于更严重的“信息不对称”状态。

二是工作岗位的退出,导致不少必要的生存外部环境刺激和挑战缺失,使老人精神渐渐走向怠惰,从而丧失对新生事物创新的敏感和自觉,逐步从社会主流走向边缘,甚至龟缩于自我营造的世界中不能自拔。

三是由现代化带来的代际亲情关系的弱化,“养儿防老”预期的破灭与老年意识的自我确认,也会使老年人在心理和精神层面的生存障碍接踵而至。由于社会提供的资源与老人的实际需求相差较远,老年人的晚年生活质量并不理想。

老年不可怕,就怕老年有文化。今天60岁左右的老年人,均出生于1949年之后,是新中国大规模扫除文盲运动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具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一辈老人。在物质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当下,精神层面需求的满足是决定老年人生存质量的更为重要的因素。联合国在《老龄问题国际行动计划》中,也把“独立、参与、照顾、自我实现、尊严”作为解决老龄化问题的行动原则。

如果我们只是简单地从器物层面去关注老年人的生活状态,所得到的也就无非是各地政府工作报告和民政部门定期发布的冷冰冰的数字。仅仅满足于养老床位数量与养老金数额的增长甚至将其作为公共财政为老服务的主要方式,而不去倾听与理解老年人内心的焦灼与紧张,也就不能进入老年人的精神世界,无法理解老年人的行为逻辑和真实需求。

在这个意义上,当我们指责老年人“占领”宜家之前,何妨换位思考一下:当我们只想着用养老床、麻将桌和广场舞打发他们的时候,我们可曾注意到他们远为复杂和多元的精神需求,可曾为他们惶惑疑惧的心灵,努力营造一个足够宁静广阔的空间?

【注】本文原标题为《探索老年人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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