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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与低调——闲聊宝钗

 wgs9007 2016-10-16

简单与低调——闲聊宝钗

笙歌拂衣

 

  黛玉的房间,布置得特别有生气,雅俗共赏,在凤姐和贾母住处大开过眼界的刘姥姥还是被迷住,凤姐催她,她还说黛玉的屋子越看越好看,真舍不得离开。懂文化的宝玉和不懂文化的刘姥姥尚且都被潇湘馆迷住,作为铁杆黛迷,应该特别欣赏风致吧,至少在审美上应该有特别的情趣吧。然而,多年后,发现宝钗之道仿佛更接近自己。    

  宝钗的审美趣味和做人,只有简单二字。

  她的房实在是简单到吝啬粗陋的地步。除了生活必需品,便只有一个土定瓶里插着时令的菊花。哪像千金小姐,乍一看,跟大部分底层平民没啥区别了。平常老百姓的家居,不过是简单实用。在生活之外,也有爱美之心,还对生活抱着乐观的态度,因此,窗台上多会养一两盆花,桌面上会有一个不知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花瓶,插着时令的花儿。    

  宝钗的穿着打扮就更简单了。看看时下的名门淑媛、富家千金,非时尚不取,非名牌不穿,非珠宝不戴。宝钗却不熏香,不描眉,不擦粉,不点唇。本来她就长得该白的白,该红的红,眉目如画,再加上这天然去雕饰的打扮,曹公也说她鲜艳妩媚,早对黛玉情根深种的宝玉也迷成了呆雁,暗地里也忍不住多嘴,说娶了宝钗的男人是有福的。    

  张岱自谓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好古董,好花鸟……好了一路,整个一有闲阶层的雅士。宝玉和他有一拼,被打后,巴巴的只想吃琐碎得磨死人的荷叶羹,叫凤姐找模子都一顿好找。和那些下馆子动不动就要满汉全席的暴发富比,张岱贾宝玉们自是雅的极品。从宝钗的居室打扮看,她不好鲜衣,不好古董,不好花鸟,不好精舍,从教训岫烟看,她不好富丽,大约对美食,她也不好的。偶尔和探春想单独吃的菜,不过是油盐炒枸杞芽儿,既不繁琐也不高贵,家常得很。    

  至于做人,宝钗则一律低调。不关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低调得仿佛没她这人一样。看出湘云的窘迫,想帮她,是悄悄请湘云去蘅芜院商议。帮岫烟,生怕人知道,送钱送物拿回当的绵衣都是悄悄的。这种简单和低调近于孩子。大人做了善事大事了不起的事,生怕人不知道,找个机会就要故意的表白表白,所以,会写赞歌的记者们都发财了。孩子是不懂这些的,他们特简单,做了就做了,没想过要宣扬。当然宝钗毕竟是大人,她的低调是出于一些考虑。知道湘云没钱做东道,又怕伤了她的面子,故而悄悄的。但湘云没中国人好面子的陋习,一下子就说出这东道里有宝姐姐的帮忙,贾母立刻夸宝钗细致。所以做人,为别人着想总会有回报。她帮岫烟不声张,是精细,常言道,好事做不得,她就是怕惹来别人多嘴多舌的麻烦。其实宝钗也不是省油的灯,不怕麻烦不怕毁谤的。岫烟家穷,又被势利的丫头婆子欺负,宝钗就教导岫烟,让她们说去,该吃吃,该用用,看不过了各人走开。金桂那么剽悼的人,她也敢弹压。只是一直疑惑,她是如何用语言弹压的,竟然让金桂不敢放肆。金桂可是视他人为粪土,尊自己如菩萨的女人,连正经婆婆拿出礼和孝都压不住。也许作者自己也没想好这细节,所以一笔带过,没写两人如何斗嘴的。因此,我没法模仿和学习。这让我颇懊恼,因为生活中,金桂这样的人总会遇到。而我,每每遇上总是显得很傻蛋,比呆香菱还呆几分。    

  宝钗听戏曲,喜欢的戏词也堪琢磨,竟然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做到没呢。她劝宝玉留心仕途,宝玉很不给面子的抬脚就走,她自个儿讪了一会子,过会没事一般。黛玉定情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刻薄她哭出两缸眼泪也治不好棒疮,她像没听见。古人信佛,更相信命运,何况和尚给的冷香丸特管用,一吃就好,仿佛真是个仙方,可见和尚是得道高僧,他的话岂可当耳旁风。因此,和尚说金玉姻缘,宝钗不可能不惊奇,不上心,不留意。但听了宝玉的梦话,知道他的心早被别人占据,就把这事搁下了。风来疏竹,雁渡寒潭,宝钗过后照样和黛玉处得像亲姐妹,宝玉也很敬重她。黛玉乱念西厢,独她听出来了,可她不像娱记们,发挥出无风起小浪有风起大浪无事搅三分捕风就是影的本事,弄个绯闻或是流言出来让黛玉无脸做人泪尽而亡,反而悄悄和黛主说,这些禁书我也看过,读得比你还多,看了真的不好,容易心乱,以后还是不要看了。黛玉虽然听不进她的道理,却从此把她当亲姐姐一样的掏心挖肺。这又让我想起孩子来。得罪了大人,即使没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小公务员那么傻,总也得提心吊胆一段日子。得罪了孩子,大可放心。没两天,孩子就忘得一干二净,看见你照样叫你叔叔阿姨,看你哭得凄惨,照样会递过手帕子。    

  宝钗论诗,也以简单为上。她的诗风和林妹妹完全是两路。出题也可见出一个人的才气的,没好题目,诗人的热情和才华发挥不出来。菊花诗弄了十二个新鲜题目,定的规则也简单得很,一不限韵,怕好诗因韵而废,还说限韵是小家子气,故意难人的。二呢,谁爱做哪个就做哪个,高才捷足者为尊。

  有十二个题可选,又不限韵,各人的才思得到最大发挥,菊花诗远比海棠诗出彩漂亮。一向不喜限韵不以律害意更追求意趣的黛玉,才思更如江河浩荡无遏无止,最终连中三元,众人心服口服,夸赞不绝。一向以才为傲的黛玉也谦虚起来,反说自己的诗伤于纤巧,最绝妙的句子是湘云的“圃冷斜阳忆旧游,抛书人对一枝秋”。

  宝钗的菊花诗虽然没排最后,实际上却是写得最臭的。然而,一次空前成功的诗社活动,谁会忘记那位组织者呢。当诸芳落魄或白首之后,回想这个青春飞扬诗意纵横的日子,林妹妹的才华和仙气固然让人仰望,然而宝姐姐,众人也会念叨:“若宝姐姐还在,再组织一次不输东山雅会的诗社多好啊”。何况,宝钗还忍不住来了一个漂亮的收捎,“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这冷讽的入木三分,对世情的洞若观火,直追曹雪芹本人了。若宝姐姐生在当代写时事评论,一支笔只怕也是寒光闪闪的匕首,令横行的螃蟹们闻风胆寒。    

  据说,最上乘的文字是质朴,第一等的滋味是家常,最美的花儿是清水出芙蓉,最倾城的美女是天然去雕饰,最漂亮的战争是不出兵而胜。

  所以,宝钗所向无敌,上至贾母长辈,下至丫头婆子,没有人谁不向着她的。中间的姐妹们更不用说了,全都和她和契,就连一向视她为情敌的黛玉也和她结成金兰姐妹。    

  低调无敌,简单无敌。

  只是,世间没有完美,当你无敌时,男人常不知如何去爱你。宝玉永远心痛于世外仙姝寂寞林。那个能全身心接纳和宠爱宝钗的男子,书里没有。玉于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黛玉的灵魂终生不为世人所理解,宝钗终生等不到一个和她并驾齐驱比肩而立的男子。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一个人被祭,一个灵被祭。林妹妹泪尽之日,亦是宝玉永远感觉世间冷森森之时。而宝钗,大约再不能那样巧,能配齐花儿水儿治成冷香丸,让怡红公子觉得,即使是冷香,也是动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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