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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茂林之家 2016-10-17

他在书写。

他那柔软的毛笔笔尖,蘸着疼痛书写,蘸着悲愤书写,蘸着寒夜的凄冷书写。

他在书写。

他那柔韧的笔锋,裹挟着内心痛苦的雷电书写,裹挟着生命的激愤悲痛书写,裹挟着人世的悲凉书写。

他在书写。

书写他心中奔涌着的怨艾、彷徨、凄冷;书写他内心的茫然与积郁;书写他的颓然,他的悲苦,他的屈辱……

他在书写。

他在宣纸上悲怆、愤懑、呐喊,他在宣纸上纵横驰骋、高蹈、醉舞,他在宣纸上无古无今、无法无天、无人无我……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降清的七年,正是他步入人生老境的七年,他被打入贰臣的另册,他的灵魂,他的心,日日夜夜都被摧残着,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他实在是不幸的。因此,他的晚年近乎在自残中度过,他曾如此自述:“吾自知寿命不长,出则召歌童数十人为曼声歌娱取醉或宵夜不分以为常,间召青楼姬奏琵琶月下,其声噪泣凉蜿辄凄凄以悲。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饰,病亦不愿服药,久之更得愈,愈则纵饮,颓堕益甚!”

他又是幸运的。因为,他还有他挚爱的书法,这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内心的神,是他精神和灵魂的支点,是他内心的悲愤、屈辱的一个出口。有了书法,他的心便有了根,有了支撑,有了慰藉。他说:“盖终段则无他法,只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写个不休;写到极熟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透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迸出天机来变动挥洒。回头视初宗主,不缚不脱之境,方可自成一家矣”。

他,就是明清季著名书法家王铎!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王铎,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号嵩樵,又号痴庵、痴仙道人,别署烟潭渔叟。孟津(今河南孟津)人。幼时家境十分贫寒,过着“不能一日两粥”的生活。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受到考官袁可立的赏识推荐,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王铎身逢乱世,仕途可谓坎坷多艰。1644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帝殉国于景山。马士英等在南京拥立福王,王铎为东阁大学士。清朝入关后王铎被授予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于永历六年(1652年)病逝故里,享年六十一岁,葬于河南巩义洛河边,谥文安。这是他一生的大体情况。

明清季,有不少在书法史上著名的书家,但张瑞图的书法未免狂怪,祝枝山的失之于放纵、草率,傅山的书法精品量少,参差不齐,许多作品缠绕过多,也太丑拙……从整体上看,他们都不如王觉斯的书法,醇雅、雄劲、厚重、大气。

破阵声威四海闻,

敢移旧句策殊勋。

王侯笔力能扛鼎,

五百年来无此君。

这是启功老仙翁论书绝句中评价王铎的一首,我特别喜欢。启功老仙翁还说道,观夫倪鸿宝、黄石斋、张二水、傅青主诸家,莫不如是。如论字字既有来历,而笔势复极奔腾者,则应推王觉斯为巨擘。譬如大将用兵,虽临敌万人,而旌旗不紊。且楷书小字,可以细若蝇头;而行草巨幅,动辄长逾寻丈,信可谓书才书学兼而有之,以阵喻笔,固一世之雄也。

老仙翁此番评真是妙评、的评、中肯之评!而且,王觉斯的书法,我觉得与杜甫的诗歌可有一比,一样的沉郁、厚实,一样的雄劲、腴润。王觉斯书艺之外,诗文、绘画亦佳。王铎于诗歌创作上也特别勤奋,据有关资料介绍,他一生中写下的诗歌仅五言诗就有一万多首。他的诗歌即是学老杜的。但他没有老杜的那种心态,没有老杜那种悲悯的情怀,没有老杜那种在底层生活、奔走的生活实践,也没有老杜的那种“在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而奋斗的精气神儿”。所以,王觉斯的诗歌不错是不错,但落入匠气,学的痕迹明显,境界也不是特别高。

王觉斯留存后世的书法作品比较多,形式也比较丰富,楷书、行书、草书、隶书等基本都有,手卷、册页、尺牍、扇面、立轴等形式多样,纸本、绢本、绫本、刻石等书写载体也比较全面,具体书法墨迹像《赠张抱一草书试卷》、《赠张抱一行书诗卷》、《枯兰复花赋跋帖》、《草书临帖轴》、《行草自书诗》等等。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戴明皋在《王铎草书诗卷跋》中说:“元章(米芾)狂草尤讲法,觉斯则全讲势,魏晋之风轨扫地矣,然风樯阵马,殊快人意,魄力之大,非赵、董辈所能及也。”王铎尝言:“圣教之断者,余年十五,钻精习之,字字逼肖。”王觉斯的楷书骨力雄劲,线条雄劲,醇厚雅正,功力深厚;王觉斯的行书,像《枯兰复花赋跋帖》,沉静典雅,骨力雄劲,晋韵唐风,神采熠熠,我特别喜欢。王觉斯的草书苍劲雄畅,沉雄飞动,笔墨淋漓,狂放恣肆,欹正相映,线条与章法变化丰富,非常富有感染力。读他的书法线条,那些不安的、跳荡的线条,那些涨出来的墨痕,让我触摸到了一颗心的疼痛与屈辱,一个灵魂的躁动与不安。

王觉斯的书法线条,是极富于变化的,是圆润中有恣肆,是深厚中有灵动,是沉郁中有欣然,是激越中有沉静,是悲怆中有恬淡。

因为他有作为降臣的刻骨铭心的痛,他有对自我不认可而又无奈的愤懑,而这一怀愤懑、一腔辱垢又无处排遣,加在他身上的思想上的精神上的压力与愤懑,但他也要挣扎,于是,他的悲愤,他的呐喊,他的抗争,便一寓于书法中,这也便沉潜成了他书法作品风格的那种雄劲、雄强、沉郁。一个有着独特面貌的王觉斯,一个沉潜和陶铸了个人命运和内在生命情怀的王觉斯。

王觉斯的个性与徐青藤的又不同,青藤是狂放的,恣肆的,凌厉的,野逸的;而王觉斯是内敛的,是中庸的,是平和的,是雅正的。

但是,王觉斯的一些书迹里,也有一些字体过于缠绕,我不怎么喜欢。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书画家大多长寿,神游方外,迷醉于书香墨韵之中,而王铎却仅活到61岁,这和他晚年情绪郁结、借酒麻醉自己的生活有关,他的这种行为多少有些自虐,也许,惟其如此,才能消减他内心的疼痛与屈辱。

在士大夫的品格上,王铎确实是输了一筹。虽然以我们现代的眼光看,愚忠于明朝的那小皇帝也不是什么明智、光荣、伟大的事。但,那是那个时代的品格情操标准。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所谓“一臣不能事二主”,这些,他也是饱读儒学饱读诗书又在朝为官又是明朝重臣的见过世面的封建士大夫,他怎能不知不懂?他不是鱼肉百姓、老奸巨猾的官僚,他也并不是麻木不仁、厚颜无耻的官吏,他更不是吴三桂之流,主动投入入侵者的怀抱,换取富贵利禄。也是正因为如此,他后来的年岁里,内心的屈辱感才会愈来愈强烈,愈来愈沉重,以至于酗酒不已,自我麻醉,自我摧残,自我放纵与放逐。

当然,他归顺清朝也有他实实在在的难处。位高名重,情势急迫,清朝廷要拿他做样子、做模子、做幌子呢。他不能够像石涛,脱发出家,抛却红尘,逍遥于山水寺庙,混迹于市井民间,做一痴颠疯狂的画僧;也不能像傅山,归隐山林,悬壶济世,无愧无惧过余生;他也做不到像黄道周、倪元璐的刚烈,一死了之,以死殉国,也以死殉于自己内心坚守的品格,完善自己作为一个封建士大夫的清洁人格与气节。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王铎降清之后,清朝廷真没给他多少年的好日子过,从心灵和精神上来说。虽然最初给他比较高的官职、给他锦衣玉食应应景儿,他也因此得以让一家老小有了安稳的物质生活,老母得以养,妻儿得以安,家仆得以存活,这大约是他内心里唯一的安慰了。社情民生安稳下来之后,暂时的荣华便慢慢变成了政治的迫害,当初降清时,清朝皇帝授予他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但是,等到了乾隆皇帝时,朝廷借敕编《四库全书》之际,查毁了王铎的全部书刊,并将王铎列入《贰臣传》。而王铎的降清行为又为当时以气节为重的明末遗民所不齿,王铎自己内心也不认同自己降清的做法,只是悔之晚矣,因此,他的内心也深为此经受煎熬。

我在此也不想苛责他。尽管我心中依然为他纠结,但我尽力去理解他,理解他彼时的情状与境况,他有他的难处。也许,他想到嗷嗷待哺的小孩子,想到白发苍苍的老母,想到整个家族几百口子人的命……他黯然了,就势降清了。人生就这么残酷,一失节成千古恨,不给你悔过的机会。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王觉斯学书可谓痴迷至极。据一些史料记载,年少贫困时,他用树枝划地练习书法;中年流落逃难之中,他叹息的是难买佳墨;他精研《阁帖》达到信手拈出、“如灯取影,不失毫发”的地步。他曾自述:“铎每日写一万字,自订字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身不易,五十年矻矻而不缀止。月来病,力疾勉书。在《跋蕊庐帖》里,他甚至提出了“沉心驱智,割情断欲,直思跂彼室奥。恨古人不见我,故饮食梦寐以之”。他对书法的痴迷和用功由此可见一斑。他也是以这种临写的方式接近古人,接近他心中的“晋人笔法”,与心仪的古人心印。

王觉斯卒于1652年,看他的年表,1651年,也就是他病逝前的一年,二月,还在临写王羲之帖,草书轴;七月一日,于旅途中,作《临谢安帖轴》;九月,自峨眉山返回途中,作《临楮遂良帖轴》。1650年,59岁,5月21日,作《庚寅临王献之帖轴》;夏日,作《临王羲之敬豫帖轴》。这还只是见于记载的,是比较重要的作品,至于平日随手临写的可能多的不可胜数吧。

他的书法便是功夫与天赋的陶铸与和合,展现着一位优秀书法家卓越的创造与天才。

中国书法为什么有一种感人的力量?著名历史学家钱穆曾说,我尝谓中国文学,贵在能把作者自己放进其作品中。此一传统,不仅文学如是,即艺术亦无不然。诗文字画,同此标准。

把作者自己放进其作品中!

哪一个优秀的书法家不是把自己也写进去?

王觉斯自然也是。

“达其情性,形其哀乐”。这是最好的写照。翻一翻王觉斯的书法集,即使是王觉斯的临写之作,他的个人气息、个人面貌也是明显的、是独特的,都深深地打上了王氏烙印。因为,在临写中,其实把作者自己放进了、融进了其作品中!

晋人书法中一些优秀的东西,在王觉斯这里作了一个沉稳的回归。那是多年的勤奋与积累,是学养与天赋的勃发,勃发出强烈的创造力,让他在宣纸上纵横驰骋、游刃有余。

王铎其人及其书法:先救出自己的心 再救出自己的灵魂

王觉斯受儒家正统思想的熏养较深,他究其实也是一个有些懦弱的读书人,一个老实巴交的知识分子,他在官场中并不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尤其是在面临生死考验时,在降清还是拒绝的“大节”面前,他没有表现出黄道周的那种文人的血性,这也是他一生的悲哀,以及他后来的悲痛屈辱所在。他又不像东坡的达观与勇猛,思想上受儒释道影响,随遇而安,于是,东坡书法中便多了份恬淡与安静,萧散与自在。内心的压抑、痛苦、屈辱,要排遣出来,要释放出来,于是,便有了王觉斯特色的书法。

木心说的有意思,文学是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书法是一笔一笔地救出自己。有书法与文学,就可以先救出自己的心,再救出自己的灵魂,王觉斯就这样一笔一笔地试图完成自己的救赎。

生命之悔,锥心之痛,人格之辱,慢慢酿造成他内心浓烈的情绪,让他在宣纸上放浪形骸,他在宣纸上恣意任性,他在宣纸上信手挥洒,他在宣纸上纵横驰骋,他就是宣纸上的王者、霸主。也许因此,王觉斯的草书,大开大阖、使转自如、笔墨淋漓、劲健飞动、绵里裹针、外敛内放,动感十足。

王觉斯爱用涨墨,也善于用涨墨,墨气淋漓,水墨晕章,奇趣横生,这也成了独特的王氏品牌。

黄道周对王觉斯如此评论:“五十自化。”

他王觉斯做到了。

王觉斯在48岁那年曾说:“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

而今,400年过去,他也确实在中国的书法史上写下凝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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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觉斯在48岁那年曾说:“我无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

而今,400多年过去,他确实在中国的书法史上写下凝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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