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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叙事的第三次分解

 lj0279 2016-10-20

《红楼梦》,叙事的第三次分解

刻龟2016-10-18阅读原文

在我大学里的第二辆自行车还没有丢的时候,我推着车和同学一起走在校园里,聊到了暑假小学期的选课。

「我猜你应该会选那门『文学选读』吧?」她问我。其实我根本没有暑假选课的打算,就问她要选吗。

「肯定不选啊,因为我看见列表里有《红楼梦》我就不想选了。」兴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疑惑,她便解释道:「其实也并不是对这部作品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那些讨论这部作品的人,都好像一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

曹雪芹养活了多少人,这句话就棒打了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虽然是她说的话,却好像经她之口说出了我想说而未说的。实际上,一部作品在某一个领域被研究得越多,就越有可能牵强附会,沉湎于幻想,乃至「思入微茫」。一部作品越被人研究,人们研究的反而越非它的本身。

我曾在一篇关于「小说阅读」的文章中写道:

伟大的小说就像是拥有着无尽精细笔触的画作,无论我们揣摩多久,仍会发现以前未注意到的新细节。就如同越接近现实的画作一定蕴含了更多的细节,我们以小说中人物的视角观察小说中的世界,就会有一种看到现实的镜像之感——小说变成了一面镜子,这些细节如同镜子一样反映着生活,我们甚至可以更真切地观察自己、别人和世界。……但那个镜子里的世界到底有多真实呢?与其这样问,不如换一个角度——如果那个世界注定是不真实的,那么它与现实世界细微的形变,给小说带来怎样的兴味呢?

在《红楼梦》这面镜子中,「真实的世界」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并且这个世界是「真」还是「假」都说不清楚,以及,这个所谓的「真实的世界」的运转,是独立的还是依靠于某个「更高级的世界」?梦醒的时候到底是由「真实的世界」进入「虚幻的世界」抑或相反?更主要的事,《红楼梦》宛若一面有着无数条棱的棱镜,将这个世界分解成了无数个空间。

有人说,总是少数的一些人引发了事件,而另外的绝大多数茫然不觉地参与其中。

在红楼梦中,一块被女娲补天剩下的顽石,偶遇一僧一道,变成了通灵宝玉被夹带下凡入世,引发了整个故事。

在故事的另一端,是为数众多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按照确定的剧本往下演的那些贾府众人。一个个或机关算尽,或天真烂漫,或背后插刀,或私下告密,终究是「食尽鸟投林,落了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梦、神话、现实交织在一起。面对这样一个体系庞大,结构精妙的文本,首先接触到的就会是其坚硬的外壳,即「叙事手法」。似乎许多人读不下去《红楼梦》的原因,就是没有进入这个叙事外壳,以至于在相互映射的空间里迷失了方向。

曹雪芹之所以能分条缕析地写下来,是先这个世界进行了分解,分解成一个个相互影响而又各自独立的空间,就好比舞台上一个个分隔的场景,互相独立,又互相影响。

中国古典的章回小说出现之前的话本小说,皆属于短篇,只能容纳几个人或者一两个故事。长篇小说出现后,其容量十倍乃至百倍于短篇小说,那么必定出现上百的人物和密集的事件,那么该如何下手去写呢?

章回小说对这个世界的进行过三次分解,可以说是逐一递进的。分别是《水浒传》将世界分解成一个个人物,《金瓶梅》将世界分解成一个个事件,而《红楼梦》则是将世界分解成一个个空间。

《水浒传》的叙述以人物为单位,前半部依次是一个个梁山好汉的故事,鲁智深、杨志、林冲、武松等等,最终百川入海汇聚在一起。

《金瓶梅》则以事件为单位,这样写的好处是,可以用编织之法将不同的事件交织在一起,比如开头先是西门庆与潘金莲药死武大,紧接着却是迎娶孟玉楼,其后才为迎娶潘金莲的事收尾,这样可以几条主线齐头并进,大大增加了文本的密度,并且可以让人物连续出场,突破了《水浒传》单元化的写作手法的限制。

《水浒传》中相同数字表示同一个人物,《金瓶梅》中相同数字表示同一个事件,《红楼梦》中相同数字表示同一个空间。

而到了《红楼梦》,虽然主线也是承袭自《金瓶梅》的编织之法,但《红楼梦》的行文并非是逐个人物的情节依次排列,也并不完全是一连串事件的交错,其叙事单位更小,被分解到一个个场景里去了。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让不同的事件发生在同一时刻,或者同一个事件分别发生在不同场景,换言之即是《金瓶梅》的写作手法只能在同一时间发生一件事,但《红楼梦》则突破了这个限制。

女娲补天留下一块顽石,一僧一道将其夹带入世,这是在神话空间中发生的事件。而就在一僧一道带着通灵宝玉前往太虚幻境的时候,甄士隐梦中与他们相遇,神话空间在这个时刻与现实空间重叠,其后才是甄士隐、贾雨村与林黛玉进贾府的事情。

与此同时,主线空间亦可以发生重叠。贾府内斗,抄检大观园,宝钗搬出,与贾家一体两面的江南甄家被抄,形势已是山雨欲来,由此开始了荣国府的中秋夜宴。这个事件被分解到两个空间里同时发生,一个是贾母等人在凸碧山庄赏月,另一个是史湘云和林黛玉在凹晶馆联诗。

贾母在凸碧山庄,未赏月色,先叹人丁寥落,是家亡人散之先兆。等到月至中天,愈发精彩可爱,贾母遂命人远远地吹笛,其后众人月下闻笛,因带着几分酒意而更觉凄凉,尤氏强打精神为贾母讲了个笑话,还没讲完贾母就已经眼神惺忪,众人也就散了。

与此同时,史湘云和林黛玉到凹晶馆联诗,遥想以前每逢佳节,大观园众人定会起诗社,如今也只有两人,但史湘云诗性不不改,林黛玉便也不负她的豪兴,此时但闻笛声,史湘云却道:「笛子吹得有趣,倒是助咱们的兴趣了。」于是二人联诗,联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大丧之音,被妙玉截住,旋即邀二人一同往栊翠庵喝茶,其后湘云、黛玉回到潇湘馆。

《红楼梦》第七十四、七十五回时间、空间对应

除了中秋夜宴这一例现实空间的交叠,《红楼梦》里更多地是梦境与现实的交叠,而梦中又常常是神话空间影响主线空间的方式,譬如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以及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等等。那么曹雪芹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呢?

《红楼梦》的视角并非是上帝视角,也并非完全是主人公视角,而是一个第三者旁观的视角。作者选择跟随其中一个人物的脚步,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宛若站在舞台上观看一场浸没式话剧,譬如林黛玉进荣国府即是跟随林黛玉的脚步,刘姥姥进大观园即是跟随刘姥姥的脚步。

于是我们看到,生活仅仅是一个又一个的舞台, 作为观众,我们时而沉浸在剧情里,时而与舞台上的演员共情,时而自以为自己领悟到了什么,等到散场后,带着各自的唏嘘走出,才看见大门外的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我们不也是生活在舞台上的演员吗,各有各的剧本,各有各的表演空间,观看别人的剧目的同时,自己也被观看着,表演着一出注定以死亡为结尾的剧目,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更重要的是,倘若自己是贾宝玉,那么应该继续在舞台上扮演自己的角色还是选择出走呢?

这才是我在阅读《红楼梦》中关注的问题。

在胡适发现《红楼梦》抄本并命名为「甲戌本」后,人们才发现目前通行的百廿回本是经过程伟元、高鹗增补修改过的。其后更陆陆续续发现了十几种更早更接近曹雪芹原意的抄本。在这些抄本中,八十回之后署名「脂砚斋」、「畸笏叟」的批语与通行本不符,于是便有了八十回后本已完成却最终佚散的说法,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的说法也就随之而生。

然而现如今的情况则是,上一段中没有任何一句话不受争议:或说是胡适伪造「甲戌本」;或说百廿回本就是原本;或说「脂砚斋」、「畸笏叟」是一个人,批语是伪造的;或说书没写完,且就是一人所写,既不是曹雪芹,也不是高鹗。

那各执一词相互攻讦的场面「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句出自《红楼梦》里的《解》,似乎曹雪芹早已经预见到了如今的局面,或者说,《红楼梦》中的道理实在太过精辟,而且几百年过去了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

或许那门「文学选读」中有关《红楼梦》的章节会解答我的这些疑问,我便在第一堂课开始的时候前去旁听。

上课的是一位中年大叔,戴着又大又厚的眼镜,用一种故作夸张的语调,加上宛若胸前抱了个球的手势,开始讲述《红楼梦》中一些好像只有他发现的小细节。

说是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珍在神前拈了三出后来汇报贾母,分别是《斩白蛇》、《满床笏》和《南柯梦》,贾母听到《满床笏》时,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那个老师讲到这里话锋一凛,字字铿锵地说道:「其实这句话的断句是不对的,应该是这样——『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

有关这门课除了这个断句之外的唯一印象,就是有一个表现欲极强的学生,兴许是看了几集《百家讲坛》,总是试图用刘心武的观点来反驳老师,于是两个人一来一往好不热闹,相较之下,《红楼梦》这本书却显得异常冷清,好像众人的关注点是关于《红楼梦》的一切,但除了《红楼梦》本身。

课堂的氛围变得谜一样的尴尬,我就提前离开了,心中遥想原来我那个说有《红楼梦》就不选的同学早已看穿一切。不过所幸的是,我只是离开了《红楼梦》本身外的一切;而许多人,因为受不了这尴尬,离开了有关《红楼梦》的一切,并包括《红楼梦》本身。

行文至此,我似乎让自己困入了一个悖论:我想远离除《红楼梦》本身之外的一切,而这篇文章就属于「应当远离」的范畴。所以在此劝告读者诸君,倘若看了本文,激起了阅读《红楼梦》的兴趣,请务必忘了这篇文章的内容吧,那么其余的与《红楼梦》有关的一切,也请一并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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