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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写的小说,你觉得怎么样?

 汉青的马甲 2016-10-20

主页君按:有人说,诗人写小说很容易,但小说家却很难成为诗人;也有人说,诗人写小说太注重修辞,缺少小说的叙事……无论如何,写小说的诗人并不少见。下面是三位诗人写的短小说,以飨读者。




普希金
《棺材老板》


我们不是每天看见一口口的棺材,

这衰朽的宇宙的一丝丝的银发吗?

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把最后一批零星家什已经堆上了运送棺材用的马车,两匹瘦马出巴斯曼门进尼基塔门已经来回跑了第四趟了。——棺材老板搬家,全家要迁到尼基塔门那边去。他关上旧店子的大门,在门上钉了一块牌子,上书:“本店出盘,亦可出租。”他然后步行到新居去。当他走近那幢老早就起了心、终于花了一笔可观的款子买了下来的黄色宅子的时候,老棺材匠惊慌地发觉,自己心里并不踏实。他跨进陌生的门槛,但见自己的新居里零乱不堪,便叹了一口气,不禁怀念起旧居来了,在那儿他度过了十八个春秋,在那儿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想到此,他便开口咒骂两个女儿和长工,数落他们手脚不麻利,并且立即动手来帮忙。马上就清检得有点眉目了。供圣像的神龛、桌子、沙发和床铺各归其位,占住后房规定的角落;厨房和客厅里摆满了棺材老板巧手精制的那种好东西:一口口灵柩,花色繁多,尺寸不一;此外,还有一排排柜子,内装寿衣,寿帽和火把。大门口挂一块招牌,上头画了一尊胖大的爱神,手里倒提一个火把,招牌上大书:“本店出售并包钉各式本色及上漆之棺木,亦可出租并翻修旧货。”两个女儿各回闺房。亚德里安将新住宅各处巡视一番,在窗前坐下,吩咐烧茶。

饱学的读者明白,莎士比亚与瓦尔特·司各特两位把掘墓人描绘成快活逗趣的家伙,为的是用强烈的对比更加激发我们的想象。为尊重真理起见,在下不敢步两位的后尘,因而不得不承认,我们这位棺材老板的性格跟他阴森的行当正好合拍。亚德里安·普拉霍洛夫平日老是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唯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而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跟那些惨遭不幸(有时也可以说是大幸)的顾客讨价还价,抬高了货物价钱的时候,他才打破照例的沉默。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尝他的第七杯清茶,依照惯例,陷进愁肠百结的疑虑之中去了。他想起了一个礼拜前退伍旅长出殡时仪仗刚到城门口便在上滂沱大雨。结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缩了水,帽子一顶顶变了形。他预计准得开销一大笔款子,因为他的各项殡仪用品早已存货无多了。他肚子里早就指望从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捞回一把,因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过,特琉辛娜将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担心,她的继承人会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程来找他,虽然他们答应过他,但他们也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洽谈生意。

这些疑虑不意被共济会式的三下敲门声所打断。

“是谁?”棺材老板问。

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看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日耳曼手艺人,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板走将过来。

“请原谅,亲爱的邻居!”他说的那种俄国话至今我们听起来还不可能不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趁早跟您结识。我是个鞋匠,名叫戈特里布·舒尔茨,就住在街对过。我的小房子正对着您的窗户。明天是我的银婚纪念日,我请您和您的闺女别嫌弃到我家吃顿午饭。”

邀请被接受了。棺材老板请鞋匠坐下来喝杯茶。多亏戈特里布·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两人很快便亲热地交谈起来。

“您生意发财?”亚得里安问。

“嗯,好歹凑合!”舒尔茨回答,“我不会叫苦。那个自然,我的货不比您的货;活人没鞋穿,将就着过,死人没棺材睡,那可不行。”

“这话在理!”亚德里安说,“真的,活人没钱买鞋,请别见气,他可以打赤脚;可叫化子死了,讨也得讨一口棺材。”

谈话就按这个路子磨蹭了一段时间。鞋匠起身告辞,再次发出邀请。

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棺材老板带着两个女儿走出新居侧门上邻居家去了。这儿恕我不来描绘亚德里安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描绘他女儿阿库琳娜和达里亚的欧式妆束了,恕我不套用现代小说家在此情况下惯用的手法。

鞋匠狭小的住宅里宾客如云,大都是日耳曼手艺人,他们的家室和帮工,俄国衙役则有一名岗警,芬兰佬尤尔柯。此人虽则官职卑微,但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他公正清廉,忠于职守已经二十五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邮差(注:波戈列里斯基,俄国作家。邮差为他的小说《拉菲多夫带罂栗子的圆面包》中的一个人物)。1812年大火烧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黄色岗亭也毁于一旦。不过,把敌人赶跑以后,在原地又修了一个用达里式白柱头支撑的灰色新岗亭,尤尔柯又在它周围来回巡逻,“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居住尼基塔门四近的大部分日耳曼人都认识他,他们中有的人星期天还偶尔在尤尔柯家里过夜,直呆到礼拜一早上。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此时立刻跟他攀上了,因为早晚总用得着这个人,并且,当客人入席时,他们两人便紧挨着就座。舒尔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萝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时招待客人,动手给厨娘帮忙。啤酒不断地倒出来。尤尔柯有四个人的胃口,亚德里安也不亚于他。他的两个女儿学讲客气。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了。突然,主人请大家静一下,随手拔去蜡封的酒瓶塞,大声用俄国话说道:“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香槟酒泛起泡沫。主人柔情脉脉地吻了他四十岁的老伴容光焕发的脸蛋,客人跟着一阵起哄,也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了。

“为列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打开第二瓶酒,又举杯欢呼。客人道谢,又干掉一杯。从此,一杯接一杯,不断干杯,为一个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健康干杯,为师父和徒弟的健康干杯。亚德里安开怀畅饮,快活得忘乎所以,竟至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接着,客人中的一个胖乎乎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嚷嚷:“为我们替他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跟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被大伙儿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客人纷纷起立,互相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裁缝对鞋匠鞠躬,糕点师傅对他们两位鞠躬,大伙儿又对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做了下去。尤尔柯眼见得大伙儿频频鞠躬不止,便转过脸对邻座大声吆喝:“怎么样?老爷子!为你的死人,干一杯!”大伙儿捧腹大笑。但棺材老板自认受了侮辱,便紧锁眉头。谁也没有留意他这一点,客人们继续灌酒,待到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晚祷钟声已经敲响了。

客人散席时已经很晚了,大都酒醉饭饱。钉书匠满脸通红,活脱是上等羊皮书的血红封面。他跟胖子糕点师傅两个人架住尤尔柯的胳膊,拖他去岗亭,正是“种花得花,种蒺藜得刺。”俄国谚语,分明不爽。

棺材匠回到家,酒气熏人,怒气冲天。

“这是怎么搞的?”他出声地对自己大发议论,“我这行当有哪一点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刽子手的兄弟?这帮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礼节演戏的小丑吗?我本想把他们都请到新宅子里来,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招待他们。也罢!不请拉倒!我倒真要请我的那些主顾——信正教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脱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快划十字!居然要请死人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请赏光吧!我的诸位大恩人!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吃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

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归天,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棺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匆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有警察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丑。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窗户全部敞开。蜡烛点燃。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均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感谢一番,说价钱不论,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天擦黑时一切都办妥了,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月亮当头。棺材老板悠哉游哉,走到尼基塔门。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天色已晚。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陡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边,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

“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保准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这时又来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跑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猝不及细看。

“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承蒙光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头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便门没闩。他走上楼梯,那人随后。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碰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挤满了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不附体,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而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便是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整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老老实实站在角落里。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头戴睡帽,身披彩带;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可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

“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只有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到亚德里安跟前。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嫣然媚笑。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地,好象飘悬在一根木竿子上头,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在石臼里捣米。

“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还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彼得洛维奇·库里尔金吗?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还是用松木冒充橡木的哩!不记得了?”

说了这话,这只鬼伸出两根忤子样的骨头硬要拥抱他。亚德里安使尽全身气力喊叫,将这只鬼一把推开。彼得·彼得洛维奇摇晃了一下,跌倒在地便散架了。死人之间愤然起哄,但听得众口嘟嘟哝哝;他们一致起来要维护自己同伴的尊严,死死缠住亚德里安不放,又是咒骂又是恐吓。可怜的棺材老板被骂得两耳嗡嗡直叫,差一点儿憋了气,早已失魂落魄,颓然跌倒在退伍近卫军中士的骨架上,丧失了知觉。

太阳早已照亮他的床头,而棺材老板还瘫在上面。终于他睁开眼睛,见到女佣人在扇茶炊。亚德里安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情还止不住心惊肉跳。特琉辛娜、旅长和中士库里尔金模模糊糊在他脑子里浮现。他不吭声,等着女佣人开腔跟他搭话,想听她谈谈昨夜发生的古怪事情引起了什么后果。

“你真睡死了,老爷子!亚德里安·普拉霍洛维奇!”阿克西尼娅说,递给他一件袍子,“邻舍裁缝师傅来找过你了,还有街坊上的岗警跑来通知你,说今日是他的命名日。可你睡死了,我们不想叫醒你。”

“死人特琉辛娜家里来人找过我吗?”

“什么死人?难道她已经死了?”

“唉!你这傻婆娘!昨晚你不是帮衬我料理她的丧事吗?”

“你怎么啦,老爷子?你发癫了不成?兴许,昨晚灌饱了黄汤,鬼迷了心窍?昨日有啥丧事?你整天在德国人家里大吃大喝——回到家里醉醺醺,往床上一倒就睡到这会儿,早祷钟早已敲过了。”

“哦!当真?”棺材老板说,心里快活起来。

“那还用说。”女佣人回答。

“嗯!果真这样,那就快倒茶,把女儿叫来。”


戴启篁 译


泰戈尔
《溺死的男孩》


村里有个男孩,约莫十岁光景,像残壁下的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的照料,既受到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挨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挤满水浮萍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晃悠,白鸢在空中翱翔。渔民把竹竿插入河泥,布下渔网,鱼鹰警觉地蹲在竹竿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飘荡,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水波现映着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娇嫩细腻的身体! 


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叫嚷,渔民们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过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乱飞,一片昏黑,可心里清楚地看见自幼丧母的这个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栓根绳子,下去一会儿就拽你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骂:“胆小鬼,胆小鬼!” 


我依稀望见他小动物似地潜入账房先生的果园。 


他挨了几拳头,但远远比不上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账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拾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不知羞耻?! 


有一天看,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头多漂亮。” 


他看见里面色彩缤纷,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道,“我给你衣蛾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霉鬼反问。那口气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抓住一只大青蛙,扔进果园埋树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屉,心说,看看先生发现水蛇是啥模样。 


先生拉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被打断一条腿。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搂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账房先生家里果园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的外甥头上。头顶着破锅,外甥的哭叫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回回被轰出来。 


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和以卖牛奶的阿姨捣蛋——剪断牛绳;把茶壶藏起来;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实验的结果。 


他的顽皮激起希杜阿姨慈爱的波涛。 


旁人看不过,代她管制,她反倒为他辩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一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了。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韵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白开元 译


海子
《初恋》

从前,有一个人,带着一条蛇,坐在木箱上,在这条大河上漂流,去寻找杀死他父亲的仇人。


他在这条宽广的河流上漂泊着。他吃着带来的干粮或靠岸行乞。他还在木箱上培土栽了一颗玉米。一路上所有的渔夫都摘下帽子或挥手向他致意。他到过这条河流的许多支系,学到了许多种方言,懂得了爱情、庙宇、生活和遗忘,但一直没有找到杀死自己父亲的仇人。


这条蛇是父亲在世时救活过来的。父亲把它放养在庄园右边的那片竹林中。蛇越养越大。它日夜苦修,准备有一天报恩。父亲被害的那天,蛇第一次窜出竹林,吐着毒信子,在村外庙宇旁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并围着广场游了好几圈。当时大家只是觉得非常奇怪,觉得这事儿非同小可。后来噩耗就传来了。因此,他以为只有这条蛇还与死去的父亲保持着一线联系。于是他把它装在木箱中,外出寻找杀父的仇人。


在这位儿子不停地梦到父亲血肉模糊的颜面的时刻,那条蛇却在木箱的底部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因为它已秘密地爱上了千里之外的另一条蛇。不过那条蛇并不是真正的肉身的蛇,而只是一条竹子编成的蛇。这种秘密的爱,使它不断狂热地通过思念、渴望、梦境、痛苦和暗喜把生命一点一点灌注进那条没有生命的蛇的体内。每到晚上,明月高悬南方的时刻那条竹子编成的蛇就灵气絮绕,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光环和火星飞舞。它的体格逐渐由肉与刺充实起来。它慢慢地成形了。


终于,在这一天早晨,竹编蛇从玩具房内游出,趁主人熟睡之际,口吐火花似的毒信,咬住了主人的腹部。不一会儿,剧毒发作,主人死去了。这主人就是那位儿子要找寻的杀父仇人。那条木箱内的蛇在把生命和爱注入竹编蛇的体内时,也给它注入了同样深厚的仇恨。


木箱内的蛇要不告而辞了。夜里它游出了木箱,要穿越无数洪水、沼泽、马群、花枝和失眠,去和那条竹编蛇相会。而它的主人仍继续坐在木箱子上,寻找他的杀父仇人。


两条相爱的蛇使他这一辈子注定要在河道上漂泊、寻找。一枝火焰在他心头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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