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艰苦的创造 《劈山救母》与《普陀山》 要革新、创新需要编演新戏,这以前他演的都是传统老戏,只能在前人 创立的基础上,稍加变化,局限性很大,不能充分发挥。因此,他深感编演 新戏的必要。可是没有编剧,他自己又缺少文化,这新戏从哪里来?文字能 力他虽缺乏,可是他有舞台经验,戏演得多了,如何组织剧情、安排场次、 刻划人物这一套方法他是懂得的。加上他从不惧怕困难,敢做,敢闯,天下 没有不能做的事。于是他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动手编戏。 他选中《宝莲灯》。有情有节,特别是三圣母被二郎神镇压在华山,沉 香劈山救母,表现沉香不畏强权、神明,和深厚的母子之情以及历尽艰险, 百折不挠的精神,他觉得很适合自己的戏路,尊崇英雄人物是他艺术创作追 求的理想。 这戏最初是在三马路的申江亦舞台上演,这时申江亦舞台刚建成,开幕 第一场,就是盖叫天的《劈山救母》。戏中盖叫天演沉香,马连良演刘彦昌, 白牡丹(荀慧生当时的艺名)演三圣母,郑法祥演孙悟空,李兰亭演二郎神, 贾宝山演雷震子。这戏演出后经过累次修改。 最初,戏从华山定情开始,直到演完《二堂放子》方才上沉香救母的戏。 前面尽是生、旦的戏。沉香出场太迟。于是,他将前面的戏全换掉,直接从 沉香救母开始。着重在沉香与二郎神的开打,在打的套数上出新意,变花样, 这样热闹是热闹了,但与《闹天宫》没有多大差别,而且光开打也不突出沉 香这人物。 如何改?他研究改的重点,更突出沉香。从哪里入手?他想:沉香的主 要情节是劈山救母,用什么劈?用斧,要在斧头上做文章。 原来戏中,沉香的斧头是由四个石仙赠送给他的。这得来太方便,不能 靠人家赠送,要自己炼。 去四石仙,戏太单调。于是改为沉香与二郎神格斗,手中的斧被二郎神 劈断了,只好去求四石仙,再由四石仙赠斧。石仙又恢复了,戏也热闹些了, 但还是没有离开赠斧。沉香仍然显得没本事。 最后,改为斧头被二郎神劈断。沉香不求人,不求神,自己炼斧,费尽 心血炼神斧终于打败了二郎神,劈开华山,救出了母亲。 这样三番四次地修改,方才使情节合乎理想。 但舞台上如何表现,却又是一大难题。在舞台上设计一个大冶铁炉,燃 烧着熊熊烈火,表现沉香在炼斧,这场面也许很壮观,但太实了,与戏曲虚 拟的程式表演不统一,不利于表演。怎么办?他苦苦思索找不到一个好办法。 有一天,他练完功,坐在客堂中的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休息。这客堂 的正中设有香案,供着神像。盖叫天的父母信佛,他也信佛,家中供奉菩萨 神像,香烛不断。 这时,他的妻子五奶奶正在堂上礼佛上香,将香插在香炉中,然后取过 几张黄表纸,就烛上点燃了。那燃烧的火焰,卷着焚烧的纸灰,向空中飘去。 这景象一下子触动了盖叫天。他想:如果用黄绸子代替黄表纸,用火彩代表 火焰,让黄绸在火焰中上下拂动,左右飘舞,象征熊熊的炉火和冶炼的情景, 既是一场很好的“黄绸舞”,又能象征性地表现炼斧,把实际的劳动操作加 以升华,使之成为载歌载舞的表演,这不是沉香炼斧的最佳形式么? 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地从身上解下绸腰带,就舞将起来。 在舞蹈中,他融进沉香对母亲的思念,对二郎神的仇恨,对冶炼神斧的 希望。这些人物的思想感情都有了寄托与表现的条件。 舞着,舞着,黄绸变成了真斧,神斧炼成了。于是,接着又是一场精美 的“神斧舞”。这个舞蹈,成为盖派《劈山救母》的一绝。他的表演,在后 来摄制的《盖叫天舞台艺术》电影中,被保留下来。 接着,他又编演了《普陀山》。 传说普陀山原为蟒仙所居,蟒仙出外云游,山被观音菩萨占去,蟒仙回 来向观音索还。观音问他有何凭证。他说可以用身子将整个山围绕起来。在 他围山时观音暗中作法,将山不断扩大,蟒仙始终未能将山围住。于是他问 观音有何凭证。观音说这山上遍地都是我栽的竹林,蟒仙不信取石剖视,显 然石上都刻有竹印。这样普陀山便归观音所有了。 这故事是盖叫天在游普陀山时听来的。他将它编成了戏。关于这戏的演 出,李洪春当时是剧场后台管事,他回忆描述这戏演出颇为详细: “《普陀山》是蛇精黄龙真人与观音斗法的一出神话戏。盖叫天的黄龙 真人确有新颖独到之处。他在第一场是这样出场的。 “在一个荒山野洞中,突然天昏地暗,一个巨大蛇精由野洞慢慢地爬了 出来,真是头如麦斗,眼似铜铃。火红的眼光(两个头号的电筒),火红的 蛇芯子突出了蛇的凶相。蛇继续向外爬,随爬随盘,越盘越大,这个由七个 人扮演的大蟒盘起来整整占了大半个舞台,加上黑暗阴森的布景,使台上显 得极为恐怖。因此我们那时是不卖小孩票的,怕把他们吓着。蛇形盘好之后, 在〔四击头〕的锣鼓中,黄龙真人由蛇头中站出来(盖叫天是其中第二位的), 扮的是个头挽道冠,身穿古铜色褶子,白袜方鞋的老人,一曲〔醉花荫〕: ‘前呼后拥,威风好,在深山绕几周??’之后,大蟒不见,一条小蛇在台 上曲曲爬行,穿进洞中,在〔急急风〕的锣鼓中五个大妖敞开的褶子占满了 舞台,中间显出了黄龙真人,跟着〔四击头〕的一个锣鼓中,老头儿的脸又 变成了满脸凶光的蓝脸,古铜褶子变成了只有蓝鳞的青龙衣,水袖不见了, 白袜云鞋不见了,变成了龙爪。一个〔四击头〕不过几秒的时间,脸和服装 变得这样快,不但观众感到新奇,就是我这管事的也深感奇怪,总想了解一 下这秘密是什么,可是他扮戏换衣服时,总是单人,不让人看。特别是这身 行头,一直是随身携带,从不叫跟包的拿,多好的友谊也不叫你看,我也就 无从知道这秘密所在了,只可留心于台上吧!可是由于太快,几次都没看确 切,只大概的知道这衣服上面有袢,一揪全开,变成带鳞的龙衣,白袜云鞋 也变成龙爪,蓝脸是除掉面具露出本相的。” 当场变换服装这是从他开始的,这以后在《李慧娘》,《追鱼》中也有 类似的表演,这就是学他的了。他的对变形方法保密,自有他不得己的苦衷, 在竞争激烈的时代,泄密等于打碎自己的饭碗。前面提到的,在《年羹尧》 中,他险些被何月山占了上风,幸好他还有一手“九节钢鞭”的绝活,深藏 在衣箱中,否则就“栽了”。由此可见,他苦心设计的当场变形,必须严加 保密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乾元山》 盖叫天第二次去北京演出归来,已是 1918 年,这时他已达而立之年。不 幸,母亲去世了。他对母亲十分孝顺,母亲对他也十分疼爱,关心倍至。母 子之情甚深,母亲的去世,他感到非常悲痛,在将母亲落葬之后,他就暂时 在家守孝,不外出演出。 几个月的家居生活,虽然清闲,但非长久之计,一家老小的生活全靠他, 不能不演出。但要演出却又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年头,上海的剧场大都掌握在一班流氓手中,他们上有老头子,下有 徒弟打手,背后有靠山。有的本人就是一方的流氓头儿,除了开戏馆外,贩 大烟,开赌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他们开的戏馆要请叫座的名角;请你 时,条件优厚,要什么给什么,真是花好稻好样样好。等你签了约,上了钩, 头两个月还按章办事,到时候发包银,可是慢慢地态度就改变了,包银七折 八扣,该给的不给,还反咬你一口,说你透支过头,还欠了他的账。这账一 天不还清,你就得一天为他唱下去,卖票的钱全归了他。你就成了他的一棵 摇钱树。你想不唱,走人,没那么容易,轻的叫人给你丢粪包,重的叫你吃 枪弹。过去上海一位有名的京剧演员常春恒,就是这样被天蟾舞台的老板顾 四、叫人打死在剧场门口的。赫赫有名的麒麟童,也是上了顾四的圈套,被 他扣死在天蟾不得脱身。因有常春恒前车之鉴,不敢正面与他顶着干、强行 辞班,只得采取磨洋工的办法,在演出时故意放水,不卖劲,日子一久,生 意就垮了下去。这在演员来说是非常痛苦的,因为演员谁不想在观众中有个 好声誉,怎肯糟蹋艺术,糟蹋名声,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同时.再请另 一个大流氓黄金荣出来打圆场,顾四见剧场卖座不佳,无利可图,方才放他 一马。但叫人告诉他,离开天蟾上海这码头不能唱。所以,周信芳总算脱离 了顾四的魔掌,因为不能在上海唱,只得带领全班人马,流落到关外,以及 其他码头,在外先后二三年,倍尝流离之苦。 由于这些情况,所以盖叫天既要演戏,又轻易不敢冒险去演戏,像顾四 这类老板们,也是正张开血盆大口,等待艺人上钩。盖叫天这块好肉,谁不 想吃。何况,盖叫天的为人,从不吃硬,更不受胁制,要他拜倒在流氓老板 的脚下,更是万万不能。 就这样他僵持着,老板们送钱上门,他也不受。这些老板们见他软硬不 吃,就另外想出主意,把他的老搭档、下手们一个个挖走。一个唱武生的, 最要紧的是配合默契的上下手和打鼓佬。还有二路武生、摔打花脸、武旦、 武丑,没有他们唱不成,换个新手,演出不精彩。 与盖叫天合作的演员,先后有: 武旦:祁彩芬、水上飘(吴锦秀)、周菊芳、班世超、阎世善、阎少泉。 武净:李德山、李永利(李万春父亲)、焦庆利、肖德寅。 武生:张质彬、林鹏程、李秋森。 武丑:谭永奎、贾宝山、许幼田、叶盛章、艾世菊。 鼓师:蒋才宝、李老七、张四宝、王燮元、张鑫海、高明亮。 这些人都是各个行当中的佼佼者,他们长期与盖叫天合作,真如牡丹绿 叶,盖叫天离不开他们。如今,他们一个个被挖走了,盖叫天成了光杆牡丹, 要唱也唱不成。这些流氓老板就是这样凶狠毒辣。 盖叫天虽然无戏可唱,但他心里可不闲着,他还是照常练功,想着艺术 创造。他向牛松山学了《乾元山》。昆曲的《乾元山》表演比较简单,虽有 唱有舞,但总感哪吒的形象不够突出。盖叫天想到《封神演义》中,哪吒脚 踏风火轮,手执银枪,勇敢、活泼,这是一个形象很特殊的人物。现在演出 并没有把他生动地表现出来。要演好这人物,首先把他的特点表现出来。 于是,他想到哪吒的风火轮,如何表演脚踏风火轮?他想到溜冰,要是 演出时踩着转动的轮子,这该多好。于是他就开始练溜冰,每天去溜冰场。 一二个月下来,很快掌握了一般溜冰技巧。但为了舞台表演需要,这还不够, 还要踩着轮子跌、扑、翻、滚。于是,他尝试穿着溜冰鞋翻筋斗。可是筋斗 翻上去了,落下来可站不住脚,因为脚下是滚动的轮子,他狠狠地摔了一跤, 手腿摔伤了,休养好几个月。 但他还是不死心,每天沉溺在哪吒形象的设计上,脚下风火轮不行,他 想到哪吒手中的乾坤圈,这个乾坤圈虽然拿在手中,但没有发挥作用,仅仅 是个道具而已。这里大可运用,但怎么用却一时想不出主意,他整天就这么 沉思遐想着。 这时,他家住上海吴兴路的一幢沿马路的石库门房子,一上一下,楼下 是客堂,正中放着香案、方桌,两旁是椅子。客堂外一个小天井,大门外就 是马路。 有一天,他练完功,坐在客堂正中方桌旁的椅子上,喝着茶。天热,大 门敞开着,坐在屋内可以看见马路上的人来人往。 天已晌午,还没有吃饭,因为家中已没有米了,五奶奶正出外借钱开伙 仓,还没有回来。这些开门七件事的生活琐事,盖叫天是从不过问的,全仗 五奶奶替他张罗料理。孩子们可饿了。两个孩子翼鹏和二鹏,在一旁问:“爸 爸,怎么还不吃饭呀!” 盖叫天哄他们说:“别吵,过一回儿咱们一块出外吃饺子去。” 孩子们信以为真,一旁玩去了,可盖叫天却想开了。他想:我从小到现 在,吃苦耐劳,苦练苦学,总算唱戏有了点名气,也是个角儿了,一场戏下 来,汗水把衣衫都湿透了,认认真真演戏,可是,为什么竟落得如此地步, 一家老小挨饿!想到这里,止不住心一酸,泪水在眼眶中滚动,他一咬牙, 对自己说:“丈夫有泪不轻弹。”掉泪就没意思了。 这时,他面对大门坐着,门外街上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见街对面停着 一辆黄包车,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坐在车蹬板上在系脚上的草鞋带。这时, 走来一个青年人,身穿白哔叽的西装,头戴雪白的巴拿马草帽,脚上穿一双 黄白相间的皮鞋,手臂中夹着一个皮包。一脚跳上黄包车,就叫:“快拉, 快拉!” 那老车夫赶紧站起身,问他到什么地方,他说:“宝善街,快,快!” 车夫拉起车杆起步要跑,不想一个重心后移,车子直翘起来,把车上的青年 摔出车外,跌倒在地。那时正是中午十二点,灼热的太阳把街上的柏油都晒 化了,那青年落地把一身雪白的西服帽子都沾上了污黑的柏油,爬起来大骂 老车夫。 看到这情景,盖叫天想:为什么青年人坐车,老年人反倒拉车,这世界 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正想着,只见老车夫双手抓住车杠,想把侧倒在地的车子扶正过来,不 想用力过猛,车子扶正了,可是一只车轮脱了轴,在地上滚动着,一方面自 转,一方面绕着车身,滴溜溜地滚了一圈。 看到这情景,盖叫天突然灵机一动,这不就是朝思暮想的乾坤圈舞法么? 要是哪吒在台上,把手中的乾坤圈向外一抛,它也转动着在台上绕圈子,然 后再绕回来。再与手中的枪法配合,做各种身段变化,岂不是好? 正当他高兴地庆幸自己找到了乾坤圈的舞法时,他的两个孩子又在耳边 叫了。“爸爸,快一点钟了,怎么还不带我们去吃饺子呀?” 盖叫天从幻想中重回到现实中来,必须解决目前的吃饭问题。 柳暗花明又一村,正在此时,家中来了一位老朋友,是位做布匹生意的 商人,他从杭州来,见了盖叫天,说有一件事相托。原来他经过上海去镇江, 带来的布与钱想先寄存在盖家。盖叫天说:“咱们老朋友了,我也不说假话, 布存我处没问题,钱,对不起,我先用了,因我目前正缺点钱用。”这位朋 友说:“反正我一时用不着,你有急用,就先用了再说。” 就这样,解了燃眉之急。客人走后,他对两个孩子说:“走,咱们今天 吃炸酱面去!” 以后,他就练起乾坤圈来,想想容易练起来可难,不知道要练几千几万 遍,这圈老不听使唤。有一天,忽然灵了,这圈儿要他怎么转就怎么转,他 练得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睁眼一看,原来睡在 床上,刚才做的竟是南柯一梦。 铁杵磨成针,有志者事竟成,乾坤圈终于练成了。《乾元山》的演法, 从此有了很大改变。《乾元山》成了盖派的一出名剧和武生开蒙戏的范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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