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红 张玉春 [ 提 要 ] 《诗经》和“楚辞”作为先秦时代具有代表性的诗歌集成 , 深刻而生动地体现了那个时 代因人文地理和历史演进不同阶段等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南北文化差异。这种差异具体表现为 : 宗 教信仰上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的分野 ; 思想取向上务实入世与玄想超越的异途 ; 思维方式上理性思维 与巫术思维的区隔 ; 审美意识上和谐含蓄与奇崛铺张的迥异等。 [ 关键词 ] 《诗经》 楚辞 先秦 南北文化 [ 中图分类号 ] I206 1 2 [ 文献标识码 ] A [ 文章编号 ] 1000-114X(2009)01-0149-06 先秦时代既是中华文化的初步定型期 , 也是中华文明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期。先秦时代南北文 化的差异态势不仅勾画出以后我国地域文化多元发展的原型轮廓 , 而且也为我们探讨研究中华多 元文化交融共通的内在机制提供了原始范本。史前时期分布于各地的部族文化聚落 , 经过不断地 撞击、交流与融合 , 最终在商周以后形成了分别以黄河和长江流域为核心的南北两大文化区系。 北方文化以黄河流域为核心 , 到春秋战国时期则以北方中原诸国为代表 ; 而南方文化以长江流域 为核心 , 到春秋战国时期则以楚国为主要代表。 先秦时代南北文化的差异一方面是由于黄河和长江流域不同的地理、气候、资源等人类赖以 生存的自然条件 , 以及人类为适应这些自然条件而形成的行为方式、思想观念、习俗制度的不同 造成的 ; 另一方面也由于黄河流域文明起源相对较早、发展相对较快 , 进入西周后 , 北方与南方 实际上已处于社会———文化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上 , 即北方大体上已演进到以“宗法———分封 制”为特征的理性时期 , 而南方大部分地域还处于以“巫教———部落制”为特征的蒙昧时期。 因此 , 先秦时代南北文化的差异一定程度上也是南北历史发展不同阶段的精神文化投影。 《诗经》和“楚辞”作为先秦时代具有代表性的诗歌集成 , 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文化地理因 素与历史演进不同阶段因素共同作用而形成的南北文化差异。以往人们提到《诗经》和“楚 辞” , 或习惯于将“风骚”并立 , 认为它们分别是我国现实主义文学和浪漫主义文学的源头 ; 或 只看到两者之间文化差异的地理环境成因 , 而忽略了两者由于产生时期的不同而形成的复杂文化 关系。实际上 , 《诗经》和“楚辞”虽然都属于先秦文学 , 但《诗经》集成于春秋中叶 , “楚 辞”则产生于战国末期 , 两者相差近三百年。不能仅仅从地理环境的差异来共时性地理解两者 所反映的南北文化差异 , 还必须从先秦时代黄河与长江流域文明发展的不同步性来看待《诗经》 和“楚辞”所体现的南北文化差异。 总体而言 , 先秦时代北方文化处于主流和中心地位 , 南北文化交流更多是北方文化对南方的 辐射影响。特别是在春秋战国时期 , 南北诸侯国之间频繁的军事战争、政治交往、经济贸易和人 口迁移 , 使较为先进的中原地区文化得以向位处边缘的南方地区传播。正如有的学者所指出 : “楚辞 , 正象楚文化的总体那样 , 也是夷夏交变的成果 , 质言之 , 即越人之歌与二南之诗交变的 成果” ① 。“楚辞”诗体主要是南方楚国的士大夫阶层借鉴吸收北方以《诗经》为代表的诗歌传 统 , 结合南方精神文化的血脉 , 而在战国末期最终创造出来的。但在思想内涵、精神风貌、思维 方式、艺术风格、审美特色、言语修辞等内在文化底蕴上 , 《诗经》和“楚辞”又深刻而生动地 体现了先秦时代因人文地理和社会形态不同而产生的南北文化差异。 一、宗教信仰上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的分野 宗教祭祀在古代是一个国家社会生活中的大事 ,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 《左传?成 公十三年》 ) 。宗教信仰是思想文化中较具稳定性的部分 , 能够体现一个地域群体的文化特征。 《诗经》和“楚辞”中的祭祀诗就淋漓尽致地反映了先秦时代北方和南方在宗教信仰上的差异 , 即北方以祖先崇拜为主 , 南方以自然崇拜为主。 保存在《诗经》大雅和“三颂”中的祭祀诗 , 大多以祭祀和歌颂祖先为主。或叙述部族发 生、发展的历史 , 或赞颂先公、先王的德业。对于祖先 , 《诗经》更多地注重他们的勤劳、仁德 及从事农业生产的丰功伟绩 , 明显地表现出“以德配天”、“敬德保民”的思想 , 反映了理性精 神的初步觉醒和史官文化重视人事的精神。如《周颂》所祭之祖便有后稷、大王、文王、武王、 成王、康王、昭王等 , 祭祀的祝词 , 主要是描述先王功德盛美 , 要求子孙谨守效法。 从宗教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进程来看 , 人类最早的宗教形式是泛神的自然崇拜。在这一阶段 , 人类由于对自然界各种事物和现象的无知与敬畏 , 因而将自然万物作为崇拜的对象。不过一旦人 类对自身改造自然的力量有所认识 , 就会把带领自己征服自然的祖先或故去的部族首领当作护佑 神来崇拜。因此 , 祖先崇拜是一种比自然崇拜更高级的宗教形态。商周之际 , 由于社会的变革、 时代的进步以及主体精神的觉醒 , 人们体会出天命靡常、天不可信的道理 , 对自然、对天帝、对 鬼神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 但对自己部族历史上建立过丰功伟绩的先主先王则充满感激和怀念。 《诗经》中所表现的就是这一原始宗教形态的更替。 不仅如此 , 《周颂》所表达的祖先崇拜 , 还“蕴含着深刻的政治目的———强化宗法与等级意 识、怀柔夏殷遗裔、鼓舞民心努力耕作” ② , 体现出北方宗教强烈的政治实用性。周的宗法制度 是以血缘亲疏来辨别同宗子孙的尊卑等级关系 , 以维系宗族的团结 , 故十分强调“尊祖敬宗” , 而实现这一目的的最好形式 , 便是隆重庄严的宗庙祭祀制度。周的宗庙祭祀制度等级森严 , 如规 定天子七庙、诸侯五庙、大夫三庙、士一庙、庶人祭于寝等 , 就表现出一种上下有别、层次分明 的等级次序。每祭一次祖 , 宗法等级意识便被强化一次。《周颂》中参与祭典活动的人 , 除了国 君以外 , 诸侯、外族也担任助祭工作。如《振鹭》云 : “振鹭于飞 , 于彼西雝。我客戾止 , 亦有 斯容。在彼无恶 , 在此无斁。庶几夙夜 , 以永终誉”。《毛诗序》云 : “《振鹭》 , 二王之后来助 祭也。”二王 , 即夏裔和殷裔 , 敬称为客 , 表示周人以客礼相待 , 希望与他们政治上彼此和谐的 愿望。《周颂》中还有一些农事祭祀诗 , 如《臣工》、《噫嘻》、《丰年》、《载芟》、《良耜》等 , 都是耕种籍田、春夏祈谷、秋冬报祭时的祭祀乐歌。这既反映了人民企求来年获得丰收的良好愿 望 , 也体现了统治者渴望拥有强大经济实力的政治意愿。 与《诗经》相比 , “楚辞”的篇章中则体现了自然崇拜的典型形态。这是由于楚国的社会形 态和体制中还活跃着本土远古氏族社会的精灵和影子 , 民间社会保留着相当的原始风俗习性。以 《九歌》为例 , 从其崇拜的神灵类别来看 , 除了《国殇》悼人鬼、《礼魂》为送神曲外 , 其余所 祀的神灵均为自然神 , 分属天神、地祇。在祭祀目的上 , 《九歌》遍祀众神 , 所表达的大都是求 子嗣、雨水、年寿等朴素的民间愿望。而《诗经》的“三颂”均为国家级的宗庙祭祀。尤其是 《周颂》 , 其中绝大部分是歌功颂德的祭祀诗 , 关心的是宗法等级 , 希求的是国家太平 , 秉承的 是敬德保民的观念。 此外 , 祭祀仪式南北也有明显的差异。北方《周颂》是国家级的宗庙祭祀 , 典礼隆重繁复 , 不可有丝毫怠慢之处。祭祀中 , 由天子率众臣以乐舞悦鬼神 , 场面庄严肃穆 ; “颂”的音乐舒缓 平和、有节度、不过分。相形之下 , 南方《九歌》更多地带有民间祭祀的色彩 , 巫覡们着盛装 扮演各路鬼神 , 舒喉高歌 , 拂袖长舞 , 还要配上喧闹的乐器演奏 , “版瑟兮交鼓 , 萧钟兮瑶旗 , 鸣旎兮吹竽 , 思灵保兮贤挎。翩飞兮翠曾 , 展诗兮会舞 , 应律兮合节” ( 《东君》 ), 场面活泼热 闹、气氛奔腾张扬。并且 , 人们还以香草的香气作为娱神的手段 , 如《礼魂》的“春兰兮秋 菊” , 《少司命》的“秋兰兮廉芜” , 《湘君》的“薛荔兮蕙绸 , 荪挠兮兰族”等等。如果说 , 北 方的祖先祭典仪式表现出了强烈的宗法礼治特点和政治实用性 , 那么南方自然崇拜的仪礼则真正 体现了未受繁琐礼乐规矩束缚的“乐神”、“娱己”的原始宗教精神。 二、思想取向上务实入世与玄想超越的异途 王国维曾经指出 : “我国春秋以前 , 道德政治上之思想 , 可分之为二派 : 一帝王派 , 一非帝 王派。……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 , 而后者大成于老子。故前者北方派 , 后者南方派。此二派 者 , 其主义常相反对 , 而不能相调和” ③ 。他敏锐地揭示了先秦时代南北哲学思想的不同取向。 考察《诗经》 , 我们发现 , 它的内容十分广泛丰富 , 祭祀、宴饮、农事、战争徭役、婚姻爱 情等等 , 无不立足于现实生活 , 展现了周代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特殊的文化形态以及周人的精 神面貌和情感世界。没有虚妄与怪诞 , 也绝少超自然的神话。它的“变风变雅”虽有不少是 “怨世之音” , 但它们并不是个人的感伤 , 而是“思民困”、“怒政乖” , 即一种关注现实政治和 世情民生的忧国忧民之情 , 其中蕴涵了浓厚的“民本”思想和“王道”观念。在总体上体现了 儒家的现实关怀和入世精神。 而以老、庄为代表的南方哲人 , 关心的却是天道自然 , 是如何全生避害。他们注重玄想 , 往 往思接千载 , 视通万里 , 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他们的学说思想开放 , 情感充沛 , 风格奇异。 刘师培先生在《南北文化不同论》中说 : “惟荆楚之地 , 僻在南方。故老子之书 , 其说杳冥而深 远” ④ 。老子哲学的核心范畴是“道” , 他认为“道”作为宇宙的本体或本原 , 是“恍兮惚兮” ( 《老子?二十一章》 ),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 ( 《老子?十四章》 ) 的客观存 在。继老子之后的庄、列之徒也都“寓实于虚 , 肆以荒诞谲怪之词” ⑤ 。庄子的“道”与老子的 一样 , 也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无限存在 , 它“先天地生而不为久 , 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 它“可 传而不可受 , 可得而不可见” ( 《庄子?大宗师》 ), 它高于一切 , 又无所不在。庄子重“道” , 其目的是要追求一种超然物外、不受时空限制的绝对的精神自由———逍遥游。与儒家关注现实事 功、积极介入人生不同 ,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学派强调清净无为 , 主张以超然的态度来对待尘世 的纷争 , 是一种遁世、出世的哲学。 “楚辞”作为楚国文人士大夫的作品 , 其创作显然受到南方学人“玄想超越”精神的深刻影 响。且不说《离骚》的叩天问地、上下求索 , 单看《天问》这篇奇文 , 在这篇风格独特的哲理 抒情诗中 , 屈原怀着探讨宇宙一切事物变化发展规律的强烈愿望 , 一连提出了 172 个问题 , 涉及 天地自然、神话传说和古代史事等一系列他所不理解的现象 , 如果说从神话和古史传说中 , 他想 探寻的是国家兴亡、天下治乱的历史规律 , 那么他对宇宙天体和天象的提问 , 则表露出了对天地 万物和自然之“道”的强烈兴趣 , 体现了鲜明的道家情怀。在屈原的其他篇章中 , 受道家影响 的痕迹也很明显 , 如《九歌?东皇太一》便是借用道家对至高无上的“道”的称呼———“太 一”来作为至尊之神“东皇”的名字。而其《远游》篇 , 不仅在具体语句上借鉴了《庄子》 , 而且在精神境界上与庄子所提倡的“乘天地之正 , 而御六气之辩 , 以游无穷” ( 《庄子?逍遥 游》 ) 的逍遥之游极其相似 , 都宣扬以精神上的超越来排解人世间的烦恼。刘师培先生在《南北 文化不同论》中接着说 : “屈乎之文……叙事记游 , 遗尘超物 , 荒唐谲怪 , 复与庄、列相同” ⑥ 。 三、思维方式上理性思维与巫术思维的区隔 先秦时代南北哲学思想取向上的不同 , 与那时南北人思维方式的差异有着直接的关系。鲁迅 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提到 : “一者华土之民 , 先居黄河流域 , 颇乏天惠 , 其生也勤 , 故重 实际而黜玄想 , 不更能集古传以成大文。二者孔子出 , 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实用为教 , 不欲 言鬼神 , 太古荒唐之说 , 俱为儒者所不道 , 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 , 而又有散亡” ⑦ 。由于北方中 原地带文明起源早 , 人们的思想意识随着社会进步较早地摆脱了原始的蒙昧状态 , 思维方式也从 直观形象的巫术思维向理性思维迈进。特别是西周以后 , 北方中原进入了以“礼乐”为标志的 理性文明阶段 , 由于理性精神的觉醒 , 逻辑思维便得到迅速的发展 , 人们主要不是注意事物之间 的神秘联系 , 而是主要注意事物之间的逻辑联系。到了王官沦落、士阶层崛起的春秋战国时代 , 人们的理性精神更是勃勃发扬。这时的史官著述 , 主要是以逻辑思维作为自己的思维模式 , 以时 间作为思维的参考系 , 注重事物的因果联系。诸子散文的作者也是在逻辑思维的基础上 , 对历史 与现实进行了理性观照和辩证思考。 理性精神的觉醒 , 使人们逐步摆脱巫术思维的藩篱 , 也促使人们对原有神话进行历史化、理 性化的处理和改造。如《诗经》经过编选删改 , 除了《大雅?生民》等还具有一些神话色彩外 , 其它基本上都是写实性的作品。周人对神和神话的冷落 , 一方面是历史发展和人类理性认识提高 的表现 , 另一方面却也失去了神话和巫术思维中那种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的幻想精神。 由于先秦时代南北文明发展的不平衡性 , 加上处于淮夷、吴、越、三苗、巴等文明程度相对 滞后的部族包围之中 , 当北方在春秋战国时期已迈向理性时代时 , 南方的楚国还保留着相当浓厚 的巫风 , 举国上下依然“信巫鬼 , 重淫祀”。与此相应 , 楚人的头脑中仍相当程度地保留着原始 的巫术思维。巫术思维对客观世界采取直觉的形象观照方式 , 而不用概念的逻辑推理方式。这种 思维方式没有物我之分 , 人们通过联想甚或幻觉将主观意识投射到对象上 , 实现了物我合一、人 神合一。这种思维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十分接近审美的形象思维 , 包含着艺术想象和幻想的成分。 所以 , 即使像《庄子》那样的哲学论著 , 也迥异于北方诸子思想文本中常有的抽象严谨 , 而更 多地闪烁着灵动鲜活的智慧和奇异诗化的光芒。更不用说“楚辞”里的诗篇了 , 其中大量描写 了天地人神、龙飞凤舞、灵游鬼行的神话场面 , 诗人丰富奇特的想象和瑰丽绚烂的文采 , 无不来 源于长久以来楚地巫风的沐浴和巫术思维的浸润。 如屈原的《九歌》便是对楚地民间祭歌的加工和再创造 , 《招魂》则直接仿效楚地招魂词的 形式写成 , 无论是篇章形制、语言表述 , 还是风格和神韵 , 都深深地打上了楚地巫风的烙印。 《离骚》尽管是一首叙写诗人政治遭遇、倾诉其爱国情怀及坚贞操守的政治抒情诗 , 却处处充满 了神异的描写 , 也明显带有原始神话色彩和巫术思维痕迹。诗中主人公戴香花、披异草 , 饮坠 露、餐落英 , 陈词重华、问卜灵氛 , 乘龙驭凤、浮游求女……不仅包含了丰富的神话材料 , 而且 这些活动本身和巫术仪式有着相当的联系。刘勰在《文心雕龙?辩骚》中批评《离骚》之“托 云龙、说迂怪 , 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康回倾地、夷羿彃日 , 木夫九首、土伯三目” , 说 它们是“诡异之辞”“谲怪之谈”。实际上 , 这些都是诗人运用巫术思维进行创作的结果 , 是南 方文化不同于北方文化的一个表现。以屈原为代表的楚地文人运用形象直观的巫术思维 , 吸取楚 地巫风的营养并进行加工改造 , 创造了“楚辞”这种体制宏伟、带有强烈个性、充满浪漫精神 的新诗体 , 这是对中国传统诗学的一大贡献 , 具有深远的历史影响。 四、审美意识上和谐含蓄与奇崛铺张的迥异 审美是作为主体的人对客观事物的美的关照、感悟和判断。特定地域或群体的审美意识 , 与 其所处的自然、社会历史环境和条件密切相关 , 是其精神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诗经》和“楚 辞”作为先秦时代南北文学的典型文本 , 同样折射出南北文化在审美意识上的迥异 , 那就是北 方的和谐含蓄与南方的奇崛铺张。 《诗经》审美观念的一个鲜明特征 , 就是以和谐为美。它首先表现为对个体美善合一的认识 上。在《诗经》许多描摹爱情的篇章中 , 男女之间既欣赏对方形体面貌的外在之美 , 又十分注 重对方“德”、“仁”、“淑”等内在之美。如“窈窕淑女 , 君子好逑” ( 《周南?关睢》 ), “卢令 令 , 其人美且仁” ( 《齐风?卢令》 ), 又如“不如叔也 , 洵美且仁” ( 《郑风?叔于田》 ) 等 , 都 注意从“美”与“仁”、从形体美的“窕”与心灵美的“窈”和“淑”等方面强调美与善的和 谐统一。而《鄘风?君子偕老》则以正为反、以美为刺 , 用贵妇外表的美反衬其内心的丑。又 如“士也罔极 , 二三其德” ( 《卫风?氓》 ), “乃如之人兮 , 德音无良 ! ” ( 《邶风?日月》 ) 等 , 都是对人品低劣者的揭露和痛斥 , 揭示了当时人们对美善统一、内在美与外在美和谐的推崇。美 与善的统一 , 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形式与内容的统一。《诗经》这种美善和谐统一的审美观念 表现了儒家美学观的基本特征。 《诗经》“和谐为美”的观念还表现在它对社会、家庭和谐的大量描绘上。如《小雅?鹿 鸣》与《大雅?灵台》描写了君臣之乐的温馨和睦 ; 《郑风?女曰鸡鸣》展示了夫妻关系的琴瑟 和谐 ; 《小雅?常棣》中的“兄弟既具 , 和乐且孺”、《小雅?伐木》中的“神之听之 , 终和且 平”等等 , 也都讲述了亲情的美好和人际关系的和谐。《诗经》所描写的人与人和谐相处的审美 取向对儒家“中和之美”审美原则的形成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如孔子便提倡“和为贵” , 把 “中和”作为一种审美理想来追求 , 不仅要求“文质彬彬”、“尽美尽善” , 还要求“温柔敦厚” , “乐而不淫 , 哀而不伤” , 即要求感情受制于理性 , 感情的抒发要符合“礼”的规范 , 无论悲伤 欢乐都不能过分 , 即便是怨刺也要委婉含蓄、节制适度。所以《诗经》》才有“国风好色而不 淫 , 小雅怨诽而不乱”的美誉 ( 《史记?屈原列传》 ) 。 屈原受到北方儒家文化的影响 , 吸收了儒家美学中“文质彬彬”的审美观 , 也强调外在形 式的美同内在人格的善的统一 , 所以在《离骚》中用了许多美好的花草来作为佩饰 , 譬喻自己 形象的完美和品德的高洁 :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 , 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 , 纫秋兰以为 佩……”。然而屈原的时代 , 又是一个审美意识和趣味发生重大变化的时代。由于生产实践规模 的扩大 , 人们的审美视野也得到扩大。而社会财富的增加 , 贵族阶层对奢侈生活的追求 , 又直接 刺激了审美趣味的发展变化。人们对宫殿、服饰、器用、文艺等等 , 不再只是追求实用的功能 , 而是追求其审美的价值 , 追求华美奇丽、铺张扬厉之美。 对楚人而言 , 这种审美意识的增强和审美趣味的变化又与巫风文化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 系。在巫术活动中 , 人们为了表达对神灵的虔诚与崇敬 , 几乎是挖空心思、尽其所有地把人世间 一切美好的东西奉献给神灵 : 祭坛装饰得芳香美丽 , 祭器也是繁文缛采、富丽堂皇 , 钟鼓齐奏 , 五音繁会 , 新声动人……而那些在祭祀中装扮神灵的巫覡们更是用最美丽的服饰和香草鲜花装扮 自己 , “灵偃蹇兮姣服 , 芳菲菲兮满堂” ( 《九歌?东皇太一》 ) 。……这一切无不培育和丰富着 楚人的审美能力和艺术想象。同时 , 巫风还激发了人的情感张力 , 形成了楚人感情炽热浓烈的性 格特征。这与西周后中原文化用礼仪去框定、约束人的情感 , 限制人情感的自由抒发完全不同。 深受巫风浸润影响而追求奇美的审美心理定式 , 普遍表现在南方楚地的文学艺术创作中 , 从而打 破了“乐而不淫 , 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 , 形成了感情充沛、想象奇特、语言绮丽、内容新奇 诡谲的审美风格。以屈原为例 , 其作品的精彩之处都表现出以奇崛铺张为美的特征。面对昏君佞 臣、敌强国危的严峻现实 , 屈原用华美奇幻的文字去表现爱国之心、忧国之情 , 感情热烈奔放 , 想象大胆奇特 , 文字铺张扬厉。这些都与质朴自然、讲究和谐之美的北方文学迥然有别而又相映 成趣。 《诗经》和“楚辞”作为先秦时代南北诗歌的代表 , 既为我们分析研究南北文学的不同特点 提供了典型范例 , 更重要的是还对我们解读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 , 以及回溯我国南北文化差异的 源流具有重要的文本意义。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 , 先秦时代的南北文化既有差异 , 又有交流与融 合。《诗经》和“楚辞”尽管思想和艺术风格迥异 , 但并非两种独立隔绝文化环境下的产物 , 不 仅《诗经》中已有《周南》、《召南》等南方民歌 , 而且“楚辞”就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南北文化 大交流、大融合的过程中孕育出来的 , 是南北文化因子和艺术精神交融的积极成果。同样 , 先秦 时代南北文化的差异与交流 , 不仅从源头上丰富了中华文化的个性与特色 , 而且为中华文化以后 的整体发展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 ①张正明 : 《楚文化史》 , 上海 : 上海人民出版社 , 1987 年 , 第 260 页。 ②高婉瑜 : 《论祭祀诗反映的南北文化》 , 杭州 : 《浙 江学刊》 ,2002 年 1 期 , 第 85 页。 ③王国维 : 《屈子文学之精神》 , 《近代文论选》 ( 下 ), 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 年 , 第 772 页。 ④⑤⑥刘师培 : 《南北文学不同论》 , 《近代文论选》 ( 下 ), 北京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 年 , 第 572 页。⑦鲁迅 : 《中国小说史略》 , 上海 : 上海古籍出版社 , 1998 年 , 第 10 页。 作者简介 : 刘红红 , 暨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 张玉春 , 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 博士生导师。广州 510632 [ 责任编辑 韩 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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