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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影响力的小小说经典作品】杨晓敏选编。谁先看见村庄(作者:黄建国)

 风雨人间谢少华 2016-10-21
【最具影响力的小小说经典作品】杨晓敏选编。

谁先看见村庄

(作者:黄建国)

【最具影响力的小小说经典作品】杨晓敏选编。谁先看见村庄(作者:黄建国)


  黄建国,生于1958年,陕西干县人,中共党员。1975年高中毕业回乡务农,1978年考入兰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毕业后历任长安大学(原西安公路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副院长兼艺术系主任。国家教育部戏剧影视广播类专业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陕西省写作协会副会长,陕西省作协中短篇小说委员会委员。曾兼任《女友》主编,《文友》主编,女友杂志社文稿总监。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学术论文十余万字,著有短篇小说集《蔫头耷脑的太阳》、《谁先看见村庄》。曾获陕西省作协双五文学奖、首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下,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白烟,拐过沟岔不见了。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包裹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又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的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向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一点儿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事为啥呀,二亚?”
  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哩。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爷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有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飕飕的。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在身上,风灌近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
  “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去试一试风。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儿。
  “我不想看见我妈的手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她整天痛得吸溜吸溜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
  “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没收到?”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在脸上会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然后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上只剩一点儿蜡烛光的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什么调子。
  “呀,”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愣着。二亚顿了一下脚:“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给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怕我妈认不出来,说我是个妖怪。”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儿的纸。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玻璃,还擦了几次鞋,惟独没想到最后会用他来清楚嘴上的口红。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舍不得橘黄色和天蓝色的外套上不同颜色的斑迹。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她。”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啃上唇,再啃下唇,让舌头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会有毒。”
  “不管她,”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呀,抹呀,脸上已麻麻的,只是不知道此时脸上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熄灭了。她们想着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很本色了呢。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
  大连著名作家侯德云解读:
  在小小说作家群中,我非常看重的,是黄建国的“意味”。对意味的孜孜以求,使黄建国的作品拥有了更高的艺术和思想的含量。《谁先看见村庄》,是一篇特别耐读的作品。这篇作品中,没有离奇的情节,没有强烈的人物关系的冲突,也没有男欢女爱和眉来眼去,只有一点点心跳和留给读者的会心一笑。也就是说,他的作品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回味和思考的空间。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这是黄建国最具代表性的一篇作品。在通往村庄的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他找到了一种独特的意味。这种意味,让人着迷。
  我一向主张,小小说创作应该跳出故事,写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从本质上说,故事是小说血缘意义上的亲人。在人类文化的流程中,故事更接近于长子的角色。作为兄长,故事对小说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但随着幼弟长大成人,兄长的影响也越来越趋于淡化。这是不争的事实。我已经看到了,自19世纪以来优秀的小说家,无一不在尽力摆脱故事的严格束缚。他们为自己所发现的故事,赋予了超出故事本身的意义。现代小说和当下的小说创作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加明显。这是对的。尤其是小小说,短短的篇幅,能装得下多少跌宕起伏呢?因此我觉得,小小说依靠故事性来吸引读者,并不是明智之举。
  冯辉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有意味的形式”的概念可以用于考察小说艺术。他还说,小小说创作最为接近“有意味的形式”。我非常赞同他的说法。我认为这应该是小小说一个发展的方向,一条成长的道路。
  (简单的人物,简单的情节,作者在看似琐细的生活中逐渐展现人物性格。黄建国熟悉农村、农民,因此能够准确地把握当代农民的真实心理。他的作品深入到民族的深层次文化心理中去,传达思想及生命的细微之处,重趣味,更重意味,意味涵盖趣味。黄建国小小说语言精美,极见功力,尤其心理描写和对话的运用,扩展了生活的空间,并给读者留有想像余地。情节平淡中见波澜,不着痕迹地起伏着。黄建国小小说质朴而逼近生活,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虽写小人物却有沉重之感,道出了生活的种种滋味。黄建国小小说是对人生、社会与民族性格深入思考的结晶。他的作品立意深远,并能充分调动与题材相适应的艺术表现手法,在小小说作家中有不可替代性。
  打乒乓球手感重要,写小说语感更重要。语言表述能力既是先天的,又是可以自觉追求、炼字炼意的。黄建国的小小说名篇《谁先看见村庄》,处处闪烁着语言的灵光:“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呀,天都黑了,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用精致细腻的语言营造特定氛围,具有极为丰富的情绪张力和心理冲击力。
  )
  读黄建国的《谁说看见村庄》
  晓熊
  据说这篇小说曾获过路遥文学奖和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文字没得说了,人家应该是名家。我刚从网上找到了它。
  无法从技巧上来评判,不敢,对于小说,咱们几乎还是白痴,只能瞎子摸象。但是读了这文,却给人一种别样的感觉,它同藤刚的“新奇”观念等等,是另外一回事,具有一种独特的意蕴。
  该小说是写实的,具有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文字质朴,不张扬,故事平淡得出奇。或许,它本身就不是要讲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它重要的是故事里面的故事。这种故事,深入了大地的苦难深处,道明了生活的原来颜色。
  从精神上来说,这是一种人生的况味。这是两个打工妹,或是两个卖淫女,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必要去深究,它却渗透着一种现实主义的苍凉之美。或许它的本身并不是美的,甚至是丑恶的。它本身是一种文明的冲突,现实的冲突,它准确地道出了当代农民、现实中的小人物心中的真实感受。它的心理描写是特别成功的。如果我们不深入生活的实际,深入他们的内心想像,是无法企及的。
  它或许象鲁迅一样,以冷峻的思考,敏锐的视角,带着一种“国民的批判性”来面对人生。但是,作者或许比鲁迅更能够理解和宽容人,它并没有作出自己的是非善恶主张,这些东西,是留给读者们去理解的。生活的真谛在人的眼里有一万种,生活的目的却只有一个——为了生存,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活着的本身而活着。就在这一个已经是非不分、道德沦丧的当今社会中,作家又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您的呢?于我个人来说,我现在是不太喜欢鲁迅的,也许他抵不过周作人、沈从文、汪曾琪等这些人,那里面有太多的政治缘由,他的心中装有太多的仇恨,他没有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他砸烂了一切。
  最后一段:“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给了这篇小说了一种极大的张力,直抵人的胸口,让人有一种欲哭无泪,无处诉说的感受。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所在。是这个世界造就了现实,“我”除了能够悲伤地看着你们,又能够怎么做呢?难道非要像地藏王菩萨一样,“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吗?
  鲁迅不一样,他读尼采,尼采后来疯了,我以前也读尼采,似懂非懂,但那些书现在都锁柜子里了。他们让我尊敬,都是很重要的人物,很聪明,了不起,这个世界同样需要他们,但不会太多的依靠他,我们要学会自救。
  平淡中见波澜,不着痕迹的起伏,扩展了生活的内容,道出了人生的真相,对人生、社会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不作指手划足的主张——这篇小说了不起!瞎想了一会儿,充作读后感。
  “论短篇小说的意味”(黄建国)
  美国文学批评家克莱夫·贝尔说:“小说乃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味”是什么?根据《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意味含有储蓄、情调、情趣等意思。显而易见,小说的意味直接影响到读者的阅读效果和审美感受,同时在很大程度上也决定着作品的艺术品格。短篇小说作为叙事性作品中最精粹的一支,它接近于诗和绘画,因此,意味的有无或丰富与否,是衡量其艺术水准高下的重要标尺。
  法国作家哈霍利写过一篇《德军剩下来的东西》,只有二百字,全文抄录如下:
  战争结束了。他回到了从德军手里夺回来的故乡,他匆匆忙忙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走着。一个女人捉住他的手,用吃醉了酒似的口气和他讲:“到哪儿去?是不是上我那里?”
  他笑笑,说:“不。不上你那里——我找我的情妇。”他回看了女人一下。他们两个走到路灯下。
  女人突然嚷了起来:“啊!”
  他也不由抓住了女人的肩头,迎着灯光。他的手指嵌进了女人的肉里。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他喊道:“约安!”把女人抱起来了。
  (易名译)
  这是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精粹、独特的短篇之作。从表象看,你可以说它很简单,不过是街头即景而已;但是,从意味的层面进行解读,就可以说它很复杂,因为它几乎囊括了一对情人大战前、大战中和大战后的全部故事。
  一个士兵战后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街道昏黄的路灯下十分意外地遇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情人。作家只写了这些,就这些。但是,就像浩瀚的大海中仅露出水面八分之一的冰山一样,作家提供的极为有限的情境,却让读者感觉到了深入水下的更庞大的部分:小说的文字后面肯定隐藏着更为丰富的内容。这里需要的,是读者必须参与到作品中去。
  “战争结束了。”结束了,就意味着战争曾有过突然的开始和漫长残酷的过程。这个士兵也许生性懦弱,他被迫参军,九死一生侥幸活命;也许他英勇无畏,杀敌立功,胸前挂满勋章。现在,他在故乡的街道上“匆匆忙忙地走着”。按常理推测,凯旋时的心情一定是骄傲而喜悦的,可他为什么如此匆忙?士兵对拦住他的女人这样说:“不。我不上你那里——我找我的情妇。”故事一下子复杂起来。当初,在战争开始以前,这个士兵和他的情人该有过多少个黄昏时分的约会,又有着怎样的柔情蜜意的情景?战争爆发之后,士兵开赴前线时,他和情人的分手,相互间该有多少生离死别的眼泪和信誓旦旦的承诺,又是怎样地一步三回头?战争中,在战壕里,在枪林弹雨下,士兵多少次举头望明月,心里装着怎样的肝肠寸断的思念?——这不是杜撰,而是隐藏在海水下面的那冰山的一部分,是小说意味生成的故事应有的内容;不然,士兵为什么回到故乡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的情人?而且,他又为什么使劲抓住她的肩头,手指嵌进她的肉里,喊一声“约安”把她抱起来?如果不是一种刻骨铭心、生生死死、地久天长的情爱,决不会有这样的举动。再看士兵的那个叫约安的情人。她显然已经沦落为娼妓。德军占领了他们的故乡,一个差不多有点姿色的女人要活命,她能怎么样呢?我们可以设想她还有可能做别的选择,但她选择了做妓女。与其说她已经习惯妓女生活,不如说是德军迫使她习惯了这种生活,所以她才会用“吃醉了酒似的”放荡口气勾引每一个过路的男人。她像土地、村舍一样,是被德军蹂躏过的东西。德军溃败之后剩下了什么呢?满目疮痍的大地,颓败的女人的肉体,更可怕的则是伤痕累累、难以抚慰的灵魂。因此,当她也终于认出士兵时,她嚷了一声:“啊!”这“啊”里面包含着惊愕?兴奋?羞惭?愤怒?无可奈何?叹息?控诉?什么都有。它包含了一切——过去的和现在的,似乎都幻化为一个极其恐怖的梦魇
  美国作家海明威在答记者问时说:“如果一位散文(指广义的散文——引者注)作家对于他想写的东西心里很有数,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东西,读者呢,只要作者写得真实,会强烈地感觉到所省略的地方,好象作者已经写出来似的。”海明威在这里说的是,如果作家是自信且富有智慧的,他在小说中叙述的事件和所要表达的主题就一定是可持续发展的,它们不仅在读者阅读里彰显作品的意味,而且可以在阅读后通过想像和联想继续生成并丰富其意味。从接受的角度讲,文学作品分为可读的作品和可写的作品,作品本文留给读者体会的余地越多,就越令人满意。罗兰巴特认为,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不能只是被动地接受,而是必须积极地思考,去补充作者没有写出来的东西。这样,读者就会在一种被调动起热情的兴奋状态下和作者一道共同参与创造,最终完成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说,作家完成的只是小说的树干和主要枝条,它让读者参与的补充并不是对本文进行简单的阐释,而是去延展作品的空间,将隐藏的部分挖掘出来,从而复活成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德军剩下来的东西》之所以是一篇有意味的小说,就在于它的艺术留白,给读者提供了充分的想像空间。
  短篇小说的意味,还体现在作家在其结构上的用心与智慧。短篇小说因篇幅短小,更需要作家的精心营造,可以说,它是一种巧妙创造的艺术。
  博尔赫斯的短篇《两个人做梦的故事》,写一个名叫马格里比的开罗人,有一天在自己花园里无花果树下做了一个梦,然后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来到东方的伊斯法罕,寻找梦中有人指点给他的财富。但他得到的是该地巡逻队队长的一顿皮鞭和一通臭骂。这位巡逻队队长在嘲笑马格里比的愚蠢时说出了自己在东方曾三次做过的同一个梦:他梦见他的财富在开罗一家花园中一棵无花果树旁喷泉下面。于是,开罗人带着累累鞭痕起程回家,他在那个队长梦见过的属于自己家花园的喷泉下面挖出了一大堆财宝。这篇小说故事并不复杂,但可以看出作家在结构上极其用心:两个人做梦,所梦见的都是财富,但财富的地点各不相同,都在与自己相反的地方,而且十分遥远;一个人的梦成为另一个人的“梦解”,出发的地方就是你该归来的地方。小说的这种结构,在意蕴上呈现出一种辐射状和繁衍,使小说意味无穷。看完小说,我们有点释怀,有点惊讶,有点惆怅,有点喜悦,还有一种像有什么东西从我们心头轻轻爬过的感觉;接着,我们不能不认真思考一些有关社会人生、宇宙万物的重大哲学命题。
  中国作家汪曾祺的短篇《陈小手》在结构上表现为一种突然添加,使小说倍增意味。说“添加”,是因为故事明明已经结束,陈小手被团长一枪打下了马,团长口中还骂着自己受了欺负;但作家突然而又很自然地在最后写了一句:“团长觉得怪委屈。”如果没有这句话,小说不过写了一个翻脸不认人、杀人如麻的恶棍而已;至多,陈小手的悲惨命运还会引起人们的惋惜和同情,这也仅仅止于肤浅的一般层面,但有了最后一句的添加,小说人物立即变得立体饱满,小说的意味变得深刻丰富,小说的品格变得卓然不凡。事实上,《陈小手》的真正主角不是陈小手,而是那个团长;汪曾祺的题旨是指向人性的复杂和人性之恶的,小说的意味因此而变得醇厚而绵远。
  第三,短篇小说的意味另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来自于语言的魅力。从小说叙述语言的角度来说,小说的语言个性决定着小说的存在个性。短篇小说由于内部构造的精巧,就必然要求语言经过严格选炼,使其具有简洁明快、传神凝炼、跳跃浓缩等特点,达到言浅语近而涵盖广远的艺术效果。
  鲁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鲁迅的这段话讲他自己如何做小说,涉及到人物、故事和语言,尤其强调语言的简洁凝炼;鲁迅一生创作的小说作品几乎全是短篇,所以可以看作他是针对短篇小说而言的。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论短篇小说》中说,他自己很怕使用形容词,它们使作品显得臃肿,变得非常笨拙;也怕用副动词,它们使作品变得软绵绵,显得松松垮垮。因此,“这些垃圾应该无情地加以剔除,并且使语言做到:每个句子都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多余的词汇、多余的连词或多余的逗号;要使每个句子都能铭诸金石。”在短篇小说语言方面,海明威更是拿着一把大板斧,“把英语中附着于文学的乱毛刮了个干净”,斩伐了整座森林的冗言赘词,还原了基本树干的清爽面目。他的确是一位开创了一代文风的语言艺术大师。
  “埃布罗河谷的那一边,白色的山冈起伏连绵。这一边,白地一片,没有树木,连站在阳光下两条铁路线中间。紧靠着车站的一边,是一幢笼罩在闷热的阴影中的房屋,一串串珠子编成的门帘挂在酒巴间敞开着的门口挡苍蝇。”
  这是海明威的短篇《白象似的群山》开头的开一段文字。在这里,作者没有任何矫饰的企图,没有外添的粉彩,所写的跟真实生活中的一样自然:既有远景——大的环境的轮廓,河谷,白色的山冈;又有身边具体的近景——白色的地面,车站,阳光,铁路线,酒吧间,敞开的门,挂在门上挡苍蝇的珠帘。一切都历历如在目前。就是在这里,一男一女进行了一场谈话,他们谈炎热的天气,谈啤酒,还谈些别的。小说始终没有提及那件可怕的事,但小说的语言含有潜台词和暗示,读者清楚地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女的怀了孕,男的希望女的打胎,女的不愿意,她恐惧而又绝望。正是小说独特的跳跃式对话语言,使小说产生了无穷魅力,令人久久体味其中的意味。
  再看中国作家杨争光的短篇《干旱的日子》中的一段:
  “他把它们赶进了长枸树的那个沟岔。那里长几棵枸树。他甩一下鞭子,羊就自个儿往里走了。那真是些肠子一样的路。他看见它们像些白虫,在草丛里拱。他丢下它们,顺着沟往上爬,一直爬到土疙瘩那个地方。他听见几声羊叫从深处浮上来。他没往下看,他知道它们正在吃草。”
  这段文字有一种天然的来自语言本身的质感,不仅干净明畅,而且凝炼传神,有意境,容量大。作者没有故意制造气氛,也没有直接写出陕北的山沟是什么形状,只写具体的实物和动作,但读者已经从中强烈地感觉到了山沟的气息,感觉到了那种特有的地理地貌,感觉到了人物认命而又qi惶的精神状态。山有多大?沟有多深?草有多高?作者写视觉,山路蜿蜒盘旋,像肠子,羊像白虫。这就形成一种反差:在大山面前,羊看上去缩小了,变成像虫子一样的小动物。作者未曾从正面描写过的环境,从字里行间出现了。而这种间接的,不完整的视觉、感觉形成的环境在听觉的帮助下,又有所发展,使看到的东西与听到的东西相辅相成。由于听觉,才使我们更直观地感觉到了山沟的深度。“他听见几声羊叫从深处浮上来。”声音不是“传”上来,也不是“冲”上来,而是“浮”上来,说明声音是经过了相当一段路程的,这沟是很深的。这样,小说的环境出现了,氛围随之也有了,人物的精神面貌也被烘托出来了。
  有意味的短篇小说,是作家潜心体味社会历史和人生万象而巧妙创造出来的艺术,是从大思考、大素材里提炼出来的最精粹的一部分;它同样体现着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深邃透视和有力冲撞的精神,体现着作家的人格力量和道德勇气。因此,短篇小说不能只讲故事,不能只写一个或两个感人的场面,不能只讲一个肤浅或深刻的道理,不能只表现人物的某种高尚品德,不能只在结尾来点出人意料忽然抖个什么包袱,不能有任何捏造的痕迹,不能一味搞奇崛,不能把语言弄得像贴在墙上的瓷片,不能让人不知所云也不能让人一望全知,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能让人看过之后跟没看过一样……概括为一句话就是,优秀的短篇小说在读者阅读的审美感受过程中,必须达到读者感到“有意味”的阅读效果。
  文章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df99150102dwy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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